第30節(jié)
江太后的聲音恍如夢囈,“這塊玉是先帝賞的。那時哀家已入宮兩年,可從來沒有見過皇帝,一直到永巷的夾道里,我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夫君,這個我將托付終身的人。我低著頭,偷偷地看他,皇帝生得真好看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俊美的男子……” 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虛虛擺出一個手勢,“他這樣輕輕抬起我的下巴,還夸我長得漂亮,我明知這不過是一句慣話,他大概對每個女子都說過的,可我還是癡癡地相信了——我只有這么一個夫君,不相信他,我還能相信誰?” 傅瑤心中猛地一抽緊,輕輕喚道:“太后……” 太后大約并未聽見她的話,依舊沉浸在往日的回憶里,“后來,我承了寵,可是并沒有得寵。前有與先帝伉儷情深的元后,后有寵愛無匹的常貴妃,而我,就和宮中的其他女子一樣,很快淪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哪怕后來熬成了昭儀,熬成了皇后,也是先帝見我無子,才放心把皇帝交托給我,其實在他眼中,我和這內廷的女子都沒有半分分別……” 太后笑著,依依看著手里的玉墜子,“只有這塊玉,是哀家唯一值得留戀的東西,先帝初次見我,身邊別無他物,只帶了一把折扇,便解下這扇墜送給我,在我眼中,它卻是比什么都要緊,連皇后之位都及不上……” 太后雖然露出歡顏,傅瑤瞧著,心中卻驀地覺得酸楚,不知怎的,兩行眼淚便落下來,落在太后手背上。 江太后覺得了,含笑看著她,“傻孩子,哭什么,這又不是什么值得難過的事。宮里的女人,哪個不曾經歷過這一關,哀家還算幸運的,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早該心滿意足了。” 傅瑤愈發(fā)哽咽。這便是宮中女子的追求么,無波無瀾,無情無愛,到老來,只能依靠一點回憶活著。 或許她也會是這樣,一輩子渾渾噩噩,所得到的永遠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或許還要慘,因為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太后輕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傻孩子,你和哀家不同。哀家雖不常見著,每每也瞧料了兩三分,禎兒他是喜歡你的。不像先帝,有些人的愛可以分給許多人,有些人則不能。禎兒是個好孩子,他不會辜負你的。” 傅瑤臉上木木,心中也是木木。江太后說的或許是對的,可是男子的愛是最不能指望的東西,何況元禎是未來的皇帝。 元禎從前跟她說,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給自己心愛之人,所以要立她這個寵妾來做靶子,這話傅瑤五分信五分不信。 真愛或許是有的,可不會是她,也不見得是以后那位太子妃——這位置責任重大,必得經歷諸多考慮,絕不是用愛就能輕易決定的事。 至于這段時日,元禎的確對她很好,傅瑤也覺得元禎對她有幾分喜歡——連孩子都有了,說不喜歡那是假的??梢院竽兀热羲闪嘶实?,后宮佳麗三千,她這份喜歡又能保得幾時? 亂花漸欲迷人眼,元禎也只是一個男子。她現(xiàn)在仗著美色一時受寵,若日后出現(xiàn)一個更美貌的、氣質更出塵的,難保自己不會淪為她人的腳底泥。 為了避免往后的失意,唯有不輕易交托真心才是真理。江太后就是個例子——她若是不喜歡先帝,如今也不會這般難過了。 傅瑤腦中千回百轉,江太后默默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她想開解這女孩子,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從勸起——她又有什么資格勸解別人呢? 曲嬤嬤掀簾子進來,恭敬回道:“太后,太子殿下來了?!?/br> 旋即便看到一個明亮的身影大步邁入,“阿瑤,孤來接你了?!?/br> 第35章 除夕宴 兩人皆是愕然, 這太子殿下也太心急了, 太后還沒發(fā)話就自己進來了。 江太后倒是不介意, 她本來也不是挺講究規(guī)矩的人, 太子這樣的舉動反讓她親切。 傅瑤輕輕施禮, “妾身見過太子?!?/br> 元禎忙扶她起身, 看見傅瑤面容,不禁咦道:“怎么眼圈兒紅紅的?” 便朝江太后笑道:“皇祖母, 是不是您欺負她了?” 這臭小子。 江太后明知是開玩笑,還是忍不住瞪著他。 傅瑤連忙解釋,“沒有, 是香爐里的灰飄到眼睛里了?!?/br> 她本來想說沙子,轉而一想,這內殿哪來的風沙, 所以改了口。 元禎有些疑竇, 見她不愿明說,也只好按下不提,遂拉著傅瑤的手諄諄說道:“你怎么去了這許久?孤還等著你回來一齊用午膳呢,結果久等不至, 菜都涼了, 所以急不過,這才出來尋你。” 江太后輕輕咳了一聲。這兩口子也太旁若無人了,當她這位老人家不存在呢? 傅瑤忙甩開元禎的手,“妾身已在太后娘娘這里用過了。” 元禎這才執(zhí)手向太后說道:“既如此,孫兒就和傅良娣先告退了, 皇祖母安心養(yǎng)好身子,孫兒改日再來探望?!?/br> “去吧?!苯蠛吐曊f道。 兩人去后,曲嬤嬤才笑道:“這太子和傅良娣的感情還真是要好,也不知是否傅良娣有著身孕的緣故,太子格外愛惜她。這將來太子妃入宮,還真不知是個什么局面?!?/br> “是啊,誰知是個什么局面,”江太后幽幽說道,“或許禎兒根本不打算納太子妃也說不定?!?/br> 曲嬤嬤嚇了一跳,“太后您是說,太子有意立傅良娣為正妃?” 顯然她難以置信,“這不可能吧?將側室扶正那是民間才有的事,宮里可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規(guī)矩。” “誰知道呢?或許從今以后就有了?!苯蟮f道。 曲嬤嬤也從吃驚中回過神來,“也是,反正誰當太子妃都與咱們壽康宮不相干,不過——” 她小心翼翼覷著太后臉色,“奴婢總覺得傅良娣對您并非這般誠心,或許是裝出來的也說不定……”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就算是裝出來的,若能裝一輩子,可不就是真正的孝順么?”江太后平靜說道。 有所付出就一定會有所回報,她不管傅瑤是不是真心孝敬她,但至少在這宮里,只有她一個愿意常來陪她這位老人家說話。那么,她也將全力照拂這個孩子,盡己所能。 * 走到半路上,傅瑤才想起,應該讓江太后用暖轎送他們回來的,可現(xiàn)在返回去也晚了。 元禎將身上厚實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手心,覺得還是有點冷,便命令道:“把手放我兜里?!?/br> 傅瑤乖乖照做。 元禎擁著她,踩著滿地零落的梅花瓣,慢慢向前走去,元禎這才故作不經意問道:“皇祖母跟你說了些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說了些年輕時的舊事?!备惮幱樞Φ?。 “那你怎么眼圈兒紅紅的?”元禎瞪著她,“別跟我說什么香灰入眼的鬼話,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br> 傅瑤只好拿江太后做擋箭牌,“也不為別的,就是為太后娘娘難過罷了?!?/br> 總不能說是自傷其身,懷疑元禎以后會變負心漢。 元禎沉吟道:“皇祖母……她也確實可憐。父皇并非她所出,先帝在世時,她也并非得寵的那一位,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好在如今成為太后,得奉養(yǎng)于壽康宮,也算苦盡甘來了?!?/br> 這便算順心如意了么?為了一個太后的位置,將自己困鎖數(shù)十載,到頭來唯有寄情于一枚玉墜子,這便是所謂的苦盡甘來? 傅瑤有些悵然。 元禎看著她,忽然說道:“你不會是擔心像皇祖母那樣,晚年孤清無所依靠吧?” 傅瑤一驚,怎么被他瞧出來了?她忙摸了摸臉,生怕臉上的表情泄露了心事。 元禎呵呵笑道:“果然是擔心這個,你想的還真長久??!” 他將傅瑤的兩只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臉兒忽然湊近來,“你不用擔心,等咱們都老了,孤一定會比你后死——孤要是先死了,留你一人在這世上,豈不是孤單得緊?” 呸,真不要臉。 憑什么我該死在你前頭?不對,誰規(guī)定要和你一起變老的?傅瑤暗道。 她只好嗔道:“殿下又胡說八道了,好好的提什么死字,這可是宮里的大忌諱,存心給我找罪受呢?!?/br> “好好好,孤不說了?!痹澬θ轁M面地捧著她的臉,忽然就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傅瑤一驚,本來被冷風吹得微紅的臉立刻變得通紅。她忙緊巴巴地看向四周,生怕有人瞧見。 元禎含笑牽回她的手,“放心,這會子園里沒人?!?/br> “誰知道,指不定就有一兩個勤快的,早早來打掃園子。若穿了一身白衣裳,正好與梅花上的雪融為一體,咱們瞧也瞧不見?!备惮幒苡邢胂罅Φ卣f道。 元禎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說的這些話,都能作成一首詩了。” 還來。 “殿下,這是大庭廣眾之下,請您注意自己的舉止?!备惮幈г拐f道。 “就是知道我才做的?!痹澙碇睔鈮颜f道。 這無賴性子真是改不了了。 傅瑤無語地想。 元禎牽著她的手回到太zigong,傅瑤便要解下身上的大氅還給他,元禎說道:“我自己來?!?/br> 傅瑤便知他想趁機揩油,這色胚簡直勸都勸不住,她只好著意防范,卻由他動手。 元禎的手果然摸上她衣裳,誰知便在腰際碰到一個yingying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一本精裝的小冊子。 元禎嚴厲的指著那本六朝志怪傳奇,“孤不是不準你再看這些東西嗎?你還敢犯,這回孤非沒收不可。” 傅瑤自知理虧,本想討?zhàn)?,結果靈光一閃,想起元禎從前的劣跡,便豎眉說道:“殿下好不講道理,你從前看那種東西,我也不曾說什么,如今我看點志怪故事,你就來說三道四,天下真有這樣的人?” 元禎大約跟她斗嘴皮子斗出了經驗,居然毫不遜色,“這是兩碼事,我看那種東西,是為了咱們的孩子;你看這些,卻于養(yǎng)胎不利,你說說,究竟是誰錯了?” 傅瑤啞口無言。 她明知元禎是在詭辯,關鍵是……居然聽著很有道理。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事? 后來傅瑤軟磨硬泡,元禎總算將那本冊子還給她,卻將里頭稍含血腥恐怖的頁碼盡皆撕去,只留下幾則褒揚真善美的故事供她誦讀。傅瑤一氣之下,也就丟開不管了。 趙皇后得知她常往壽康宮去,似乎又有點不平,特意將她叫到椒房殿訓了一頓,讓她無事不要亂走動,結果隔日江太后就派人來,向趙皇后轉達婆婆的話:“傅良娣愿意到哀家跟前盡孝,那是她秉性純真,不比某些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卻毫無婦人閨范。皇后娘娘您事忙,無暇來伺候哀家,哀家愿意體諒,可你為何攔著傅良娣呢?” 趙皇后聽了這一頓冷嘲熱諷,不禁面紅耳熱,只好專程到壽康宮拜了一拜,道“臣妾知錯”,如此才將此事掩了過去。 高貴妃聽到這般,也得意起來。她素性詭計多端,便命宮人們將此話傳遍,好讓宮里人人都知道太后與皇后不和。豈料江太后并不容她猖狂,秉雷霆之勢,立馬抓了幾個散布謠言的宮人——都是高貴妃宮里當差的——全都趕出了宮,令高貴妃的氣焰也減了不少。 趙皇后見她這般,心氣反而平順了些。 宮中人見到這些舉動,才恍悟這位太后娘娘并非吃素的——她只是懶得管事,一旦發(fā)威起來,卻比誰都厲害,如此不免多了三分敬畏。 連傅瑤也跟著沾光——她是這樁事件的中心人物,三個巨頭為了她斗得不可開交。且眾人見她一個太zigong的小小良娣,居然能得太后如此照拂,自然不容小覷。從此再無人敢輕慢她。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已是除夕。今夜是宮中家宴,宮里的各位主子都要出席,傅瑤作為其中一員,自然也不能例外——誰讓太zigong只有她這一位良娣。 秋竹問道:“良娣此番打算作何裝扮?” 既然是除夕宴,自當穿得喜慶一些,至于妝容……傅瑤這回倒是很快做了決定。反正有著身孕不便化濃妝,那就還是偏素淡系吧。 鑒于元禎執(zhí)意要與她同行,兩人只好一并到清泰殿,再各自找尋自己的席位。 透過敞開的殿門,傅瑤看到除皇帝皇后外,宮中的諸位娘娘以及宮外的王爺王妃都已經入列了。 元禎低聲說道:“你有身子不宜飲酒,等會兒我讓人給你換成果子釀。你也得留點神,別人勸酒也不要喝?!?/br> 傅瑤點了點頭,“我知道。” 心下覺得元禎多此一舉,她挺著個肚子,誰會沒眼色給她敬酒。結果滿目一瞧,眾人的衣裳都十分寬大厚重,個個都像有著身孕。 她反而舒坦了些——懷著身孕來赴宴本來就有些尷尬,現(xiàn)在可以從容應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