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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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嗎?怎么可能呢?興許只是他一時貪玩去了哪里?最近怎么回事?聽先前所里的一個同事說,范律最近也被黑社會打了,”許霖演技可以,瞪著眼睛佯裝驚訝與感慨,旋即幽幽嘆氣,“真是多事之秋。” 許霖看似無心地隨口一提,卻正切中要害。傅云憲皺了皺眉,問他:“范明被打了?” 蔣振興案幾乎占據(jù)了他全部的精力與時間,傅云憲這陣子沒工夫關(guān)心外頭那些瑣事,尚不知道中國南邊翻天覆地地起了一些變化。 許霖點頭:“范律對我還挺好的,兇徒這會兒還沒抓到?!?/br> 傅云憲問許霖:“馬秉泉的毒品案子是不是判了?” 許霖道:“聽前同事說,還有一周吧,就要執(zhí)行死刑了?!?/br> 傅云憲眉頭擰得更緊了些,嘴唇也抿出剛毅的線條。他抬手扯了扯襯衣領(lǐng)子。四周的空氣莫名開始凝滯,然后固化,脂膏一般油膩粘稠,悶得慌。 許霖眼尖,體貼地去開窗。從日歷上看,這個時節(jié)已算夏去秋來,然而w市的氣溫一直居高不下,暑氣依舊鬧哄哄的,沒點換季的意思。偏偏今天的秋風(fēng)陡然狠了,閉實的窗子剛露一道豁口,就打劫似的闖進(jìn)來,吹得桌上的文件紙頁嘩嘩亂響。 秋天大概真的來了。許霖短暫地停留窗邊,望著窗外倚墻而生的幾株夏花,已是“簌簌半檐花落”,盛極轉(zhuǎn)衰了。 他轉(zhuǎn)身,對傅云憲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許蘇那邊不打緊吧?您這兒還有案子呢?!?/br> 許霖?zé)崆械乇硎鞠霂兔Γ翟茟棻阕屗o范明的律助打電話,要求對方把馬秉泉案的材料以最快速度整理齊備,然后給他快遞過來。 傅云憲親自聯(lián)系了馬秉元。 “傅爺今天怎么有空聯(lián)系我,案子辦完了?”馬秉元幾乎瞬間猜到傅云憲這個電話的來意,還在電話那頭裝傻,“傅爺不愧是咱們國家的刑辯第一人,那案子《新聞中國》都播了,那可是真厲害!” “你他媽少跟我廢話!”傅云憲冷聲道,“把人給我送回來,少一根頭發(fā),我保證你那些手下多判一年!” 馬秉元不依舊挺怵傅云憲,但到這個份兒上卻不能點這個頭。怎么說他現(xiàn)在也算是一方霸主了,手中權(quán)力陡增,腰桿子就比以前硬挺,不能隨隨便便就答應(yīng)把人放了,這讓他以后在道上還怎么混? 馬秉元跟傅云憲討價還價,也沒說自己要什么,就問他能不能給這小朋友扎一針,4號,純的。 一旁的許霖不動聲色,小心翼翼地打量。傅云憲微微瞇了眼睛,瞳仁被深邃眉弓投下的整片陰影湮沒,眼神兇戾得像獸。還有他攥著電話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一茬一茬地跳動,指關(guān)節(jié)都嚓嚓有聲。許霖本能地抬手遮擋眼睛。他能感受到傅云憲此刻胸中的火,那火孜孜地響著,熊熊地燃著,馬秉元若在他眼前,肯定早被燒得渣也不剩了。 僵持?jǐn)?shù)分鐘后,傅云憲說,你弟還沒有槍斃,誰能讓他免吃這顆槍子,我能。 這是影視劇里最常見的橋段之一,一匹奔馬揚塵而來,一聲“刀下留人”響遏行云,于是,該死的人留下了一條命,活著的人當(dāng)場涕零。 事情的進(jìn)展完全出乎意料,許霖都沒想到傅云憲為了許蘇,能自己提出這個條件。 據(jù)他對傅云憲的了解,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接過毒品案子了,毒辯不同于一般的刑事辯護(hù),除了需要熟知證據(jù)的審查判斷、毒品理化檢驗的知識、毒品犯罪領(lǐng)域特有的刑法理論,更得觀六路、聽八方地緊跟形勢,隨著國家重拳打黑、禁毒工作的展開,素有“官派律師”之名的傅云憲,不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風(fēng)聲鶴唳,不會再在這個時候自找麻煩。 就算傅云憲再有人脈,再有本事,離行刑不過七天時間,難道他分身有術(shù),能一邊應(yīng)付蔣振興案里越來越難纏的公訴方,一邊還去異地把人從刑場上截下來? 馬秉元都不信,結(jié)巴了一下才把話問清楚:“真能把阿泉救下來?” 傅云憲道:“讓許蘇跟我說話?!?/br> 等了足足二十分鐘,此間傅云憲一直沒有掛斷電話,他微微垂著頭,耐心地保持著一種看似不怎么舒適的站姿,他緊攥電話在手,手臂肌rou高度緊繃。 直到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特別干凈的少年音。 “叔叔,我怕?!?/br> 許蘇的聲音。大概是遭了點罪,不怎么精神,聽著讓人心疼。 傅云憲深深喘了口氣。 “叔叔在,別怕。” 電話又交給了馬秉元。馬秉元態(tài)度大變,表示如果真能讓他弟馬秉泉撿回一條命,他定對許蘇磕頭認(rèn)錯,八抬大轎送他回來。 掛電話前,傅云憲以最嚴(yán)厲的語氣警告馬秉元:“你給我把許蘇當(dāng)親爹供著,好吃好喝的伺候,但凡再有一點磕了碰了,我會把你手下全送進(jìn)去,要你全家的命!” 第五十八章 叵測(上) 蘇安娜掛斷電話的那一瞬間,許蘇第一反應(yīng),不妙,自己這回鐵定完蛋了。 毒販子一般都用那種磚頭似的老式機(jī),號碼也換得勤快,就怕被警方定位。對方罵罵咧咧的,又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腳,許蘇強憋著沒回嘴,自己爬起來,跪在那兒討?zhàn)?,他親哥親爹地喊,說這年頭電話詐騙層出不窮,他媽懷著戒心也屬情理之中,他懇求毒販子再去弄個新號試一試,這回如果接通了電話,直接讓他跟他媽說兩句。 無論是對于窮兇極惡的綁匪還是毒販,抑或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錢都是剛需,對方居然被他忽悠住了,自己貪了一支四號,表示第二天再拿不到錢,就真要他好看。 然而這個時候許蘇其實已經(jīng)不指望得救了,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還能給傅云憲遞個消息出去。他蒙著眼睛,蜷在散布著刺鼻裝修氣味的房間里睡了一夜,提醒自己,山重水復(fù),寬慰自己,隨遇而安。 許蘇也沒想到自己命不該絕,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轉(zhuǎn)機(jī)。他先聽綁匪們說要帶他去見他們老大,后來就接到了傅云憲的電話。 傅云憲說,叔叔在,別怕。 許蘇真就不怕了。 區(qū)區(qū)一句話,短短五個字,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岔了,許蘇發(fā)覺這話里余味繚繞,由他輕啜細(xì)品之后,竟聽出了悔意深重,恨意暴戾,愛意纏綿。 電話很快又被搶了回去,黑暗中,許蘇仿佛看見了傅云憲的臉,鼻子一下就酸了。 受到的待遇一下就全變了,捆手的繩松了,蒙眼的布摘了,看守他的嘍嘍雖不減反增,但態(tài)度到底溫和多了。許蘇也不客氣,真跟下館子似的,每餐都變著花樣地點東西吃,然后就有人專門往鎮(zhèn)里跑,驅(qū)車四十分鐘,替他一樣樣的買回來。 某個綁匪馬不停蹄地趕了個來回,把打包的食盒扔給他,氣咻咻地嚷:“嘴真他媽饞!” 許蘇接過打包好的海鮮飯,取出一張印有時間地點的收銀單,無比自然又迅速地瞥一眼,然后仰起臉,笑瞇瞇地說對方辛苦,又隨口問了對方一聲,現(xiàn)在幾點。 綁匪掏手機(jī),報時間。 鎮(zhèn)上新營業(yè)的銷品茂,距他被關(guān)押的地方,大約19分鐘車程。 雖是上賓待遇,但人身自由仍被牢牢限制,連上廁所都有人盯著,守著。許蘇趁撒尿的時候,從不容人通過的氣窗往外看去,這地方是個新建的別墅園區(qū),馬秉元的朋友就是開放商,所以把這新裝好的一棟樣板房就借他用了。考慮到19分鐘車程與能興建別墅的地皮,大概能得出三個具體位置。而他一直被關(guān)的地方是地下室。 這地方有水沒電,手機(jī)信號也時有時無,方圓千里全是興建中的別墅區(qū),除了建筑工人,幾乎不見一個活人。許蘇判斷形勢,暫時放棄了強行突圍的打算,他想,萬一逃跑沒成,惹怒對方,肯定得被扎上一針。 他借口胸悶,想出去透口氣,順便再確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結(jié)果被兩個流氓強硬地?fù)趿嘶貋?,又押回了兩百多平米的地下室,又黑又潮,一絲風(fēng)也不透。許蘇悻悻心道,媽的,不被你們弄死也遲早被甲醛毒死。 許蘇一直沒逮著機(jī)會逃跑,也就表現(xiàn)得格外順服體貼,打算先消減對方的戒心,再謀自救。他這人打小女人緣不好,但有一點本事,除了同齡的姑娘和永遠(yuǎn)難以取悅的蘇安娜,一般人都認(rèn)可他面善,覺得他討喜。這些嘍嘍都是小角色,稟性愚弱,好糊弄得很,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兩天,他漸漸就跟他們打成了一片。 許蘇從這些嘍嘍的對話中聽出,傅云憲又為自己接了個案子,或者說,攬了個麻煩。 今天的三個綁匪挺會自找樂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臺破筆記本一起看片,還是那種愛情動作片,男聲粗重,女聲嬌弱,兩個聲音此起彼伏,伴隨著rou體碰撞時濕乎乎的聲響,簡直勾得人心癢。三個男人yuhuo焚身,都一眼不眨地盯著眼前的香艷畫面,旋即紛紛解了褲鏈,掏出銀槍,刷刷地擼了起來。 其中一個半口金牙的男人突然扭頭看向許蘇,沒頭沒尾來了一句:“這小子還真挺細(xì)皮嫩rou的,難怪傅云憲那么寶貝。” 兩人不過相距三五步遠(yuǎn),金牙笑得一臉猥瑣,把guitou對準(zhǔn)了許蘇的臉,來來回回地揉搓,他那東西又短又柴,模樣十分丑惡。 許蘇扭頭,佯裝沒看見。屏幕里的動靜漸弱,三個男人也都耐力不支,稀里糊涂地就射了。兩個先去洗手間整理,還留一個看著許蘇。許蘇悄悄湊過去,跟對方打商量,對我好點,出去之后傅云憲肯定重重謝你。 無意間瞥了屏幕一眼,女人玉體橫陳,男人肥rou亂抖,兩位主角都沒露臉,只能看見其中一個脖子上掛著一塊翡翠。 “好東西啊。”許蘇指著那翡翠,沒話找話。 這個綁匪也愿意搭理他,拿紙巾擦了擦手說:“這哪兒算好東西,我見過百來萬的翡翠貔貅,冰種,滿綠?!?/br> “真的假的?”這么珍貴的翡翠是稀罕物件,許蘇沒來由地覺得哪兒不對勁,試著套話,“是哪個跟你們買貨的有錢老頭子吧,年輕人不愛這東西?!?/br> “就是年輕人,跟你身形長相的都差不多吧,比你年紀(jì)看著還小呢?!睂Ψ秸f也不確定,因為只見過兩回,每回都是壓著帽檐出入,不肯露臉。但掛在白襯衣領(lǐng)口下的翡翠貔貅太打眼,他認(rèn)得出那是價值連城的好貨。 許蘇幾乎瞬間想到了許霖。許霖一開始是范明帶來的,但據(jù)說也替胡石銀出過法律上的主意,很招那位四爺喜歡,因此特別舉薦給了傅云憲。起初許蘇只當(dāng)他是鄭世嘉之流,對于傅云憲,除了貪圖床笫間的快活外,最多還摻雜點粉絲見偶像的感情,但接觸時間稍長,就發(fā)覺那人不簡單。 許霖其人,太妥帖,太周到,太老成,以至于太古怪,太蹊蹺,太叵測。 23歲剛畢業(yè),已經(jīng)是掛靠在國內(nèi)最知名刑辯律所的實習(xí)律師,由傅云憲親自提攜指導(dǎo),可謂前程似錦,錢途無量。 犯不上還偷偷摸摸地跟黑道上的人牽扯不清。 他突然懷疑,這個年紀(jì)輕輕就老成周到的許霖,并不是為了愛情才接近的傅云憲。 多年以前,傅云憲辯護(hù)過一個毒品案子,算是國內(nèi)規(guī)模空前的制毒販毒案,也是胡石銀搭的關(guān)系。公訴方一心要以“制造、販賣毒品罪”定罪,庭上庭下都卯足了全力,然而最后那毒販子只判了個非法經(jīng)營。兩個罪名量刑差距巨大,一個死刑,一個五年,傅云憲撈得盆滿缽滿。 后來那毒販子還爭取到了減刑,在某一年的禁毒日前夕被放了。 傅云憲功成而不居,一來他已打算逐漸疏遠(yuǎn)g市的這些黑社會,二來這案子最終的成功辯護(hù)跟他的專業(yè)水平也確實關(guān)系不大,他的當(dāng)事人制造的是甲卡西酮的衍生物,當(dāng)時還未被列管,也就有了法律上的漏洞可鉆。那案子和馬秉泉的案子有相似之處,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國家毒品管制物不斷增加完善,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何況已經(jīng)行刑在即,槍下留人更談何容易。 當(dāng)日結(jié)束庭審之后,君漢的一位年輕律師開車送傅云憲去機(jī)場,許霖坐副駕駛,順道捎他回酒店。 正好那個女檢察官也走了過來,沖已在車上的傅云憲揮手,案子最多再審三四天,公訴方已在庭上潰不成軍,估計她還想私下再跟辯護(hù)人交流一番。 明明看見了女檢察官,但傅云憲絲毫沒有下車再聊兩句的意思,反倒吩咐司機(jī)踩下油門,盡早趕去機(jī)場。 那個女檢察官險些被車帶倒,腳底一滑跪在地上,委屈得當(dāng)場掉了眼淚。 許霖原先坐在副駕駛座上小寐,聽到車外“咚”的一聲響,連忙睜開眼睛。馬秉泉的材料已經(jīng)送來了,他最近也幾乎沒怎么睡踏實過,尤其是白天參與庭審,晚上輔助閱卷,身心俱疲。意識到那是女檢察官摔倒的聲音,他憂心忡忡:“傅老師,不下車看看不要緊嗎?我怕公訴方會借題發(fā)揮,說你故意撞人。” “我趕時間?!钡琅詷淠撅w速后退,傅云憲皺眉看著窗外,對司機(jī)座上的年輕律師說,“再快點?!?/br> 許霖知道傅云憲這是打算趕回s市,恰巧s市處于一年一度的投洽會期間,正是精英薈萃,富賈云集,他的一位商界朋友慷慨表示能用自己的私人飛機(jī)載他在兩市之間來回。 許霖愈加憂心,表態(tài)想跟著去,但傅云憲沒點頭。 對于許蘇被綁一事,許霖不熱情也不冷淡,盡量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明天還得開庭,不如通知公安去救許蘇?” 傅云憲微微皺眉:“我不想冒險?!?/br> 許霖倒是急了:“這不就是犯險么?那些人是亡命徒,眼下撕破臉了,誰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越說越覺得不甘心,音量些微拔高:“再說,就這么任姓馬的要挾,替他弟弟脫罪了?” 傅云憲抽煙叼上,取火點燃,道:“不會?!彼钗豢冢蝗晦D(zhuǎn)移話題,問許霖:“沒問過你,你母親什么時候去世的?” 即使許霖帶著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前來,傅云憲對他的關(guān)注依然不夠,在他眼里,這是一個“以一當(dāng)三”的助手,一個孺子可教的徒弟。 不是故人。 許霖說了個年份,傅云憲略一思索,離他替這對母子打贏官司才過去三年,不禁問:“那時你還沒有成年,一個人生活?” 許霖微微一愣,俄而才說:“我媽過世前,帶我住進(jìn)了棚戶區(qū),左右鄰居都很好,東一碗水西一口飯,就這么長大了?!?/br> “不容易?!备翟茟椵p笑,又抽了一口煙,繼續(xù)問,“你爸呢,沒趁機(jī)斷了該給你的撫養(yǎng)費?” “一開始沒斷,后來就斷了……但那時我也差不多成年了?!痹S霖?zé)o意識地抬眼,與傅云憲在后視鏡中倉促一下對視。 這個男人面無表情時,臉部輪廓就顯得過于冷硬深邃,一雙眼睛也寒凜凜的。 傅云憲沉沉注視許霖,隨即點了點頭,他囑咐司機(jī)先把車開去了酒店,對許霖說:“今晚不要閱卷了,累就早點休息?!?/br> 許霖下車之后,傅云憲被送到機(jī)場,下了車頭一件事情是給g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打電話,他們交情甚篤。 “兩件事情?!备翟茟椪f,“第一件,替我聯(lián)系馬秉泉所在看守所的教導(dǎo)員,讓馬秉泉上報重大立功線索,他要檢舉立功?!?/br> “第二件,上回讓你調(diào)查背景的那個許霖,再查一查。” 對方問他,還能怎么查? 傅云憲給了四個字。 巨細(xì)無遺。 第五十九章 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