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也不算吧。”頓了頓，許蘇一桌子人臉?biāo)奶帓呖矗坞x自己的雙眼，“我要離職了，去別的律所當(dāng)律助。”

    酒杯仍在手中，傅云憲抬眼看他，淡淡問：“去哪里？”

    許蘇沒打算在這個時候說出何祖平的名字，支支吾吾地說：“小所，跟君漢比不了……”

    或許是蔣振興案的順利進(jìn)展令他早有預(yù)感，傅云憲居然自己猜到了，又問一句：“何祖平那里？”

    自己那點道行哪夠跟這老混蛋叫板，一眼就被識破，許蘇只能點頭。他緊盯傅云憲的眼睛，一顆心在腔膛里七上八下地跌宕，藏在桌下的手也止不住地發(fā)顫。他驚惶萬分。

    酒杯依然在攥在傅云憲的手里，他甚至舉杯小飲一口。許蘇料定了傅云憲聽見這話會大怒，事實卻是沒有。傅云憲的表情依舊冷淡，氣息也很穩(wěn)當(dāng)，像是對他的離去根本不介意。

    許蘇有些慶幸，亦有些失望。

    咽下經(jīng)由口腔溫?zé)岬木埔褐螅翟茟梿枺骸笆裁磿r候走？”

    預(yù)想中的雷霆風(fēng)暴沒有到來，許蘇空咽一口唾沫，稍稍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說：“何老說盡快?！?/br>
    傅云憲“嗯”了一聲，不再作聲，像是準(zhǔn)許了的樣子。

    只是幾秒鐘后，他攥在手里的杯子突然受不住力炸裂開來，傅云憲沒松手，反而緊握，玻璃將他的手刺得鮮血淋漓。

    許蘇愣在當(dāng)場，反倒是一晚上當(dāng)隱形人的許霖一把握住傅云憲受傷的手，先喊起來：“傅老師！”

    “改天我再拜訪虞總?！备翟茟椘鹕?，沖刑鳴點一點頭，甩手走人，無比干脆。

    傅云憲出了門，許霖還留在餐桌上，他露出極為驚訝不解的眼神，問許蘇：“你真的要走？你真的要走？”

    一句簡單的話，許霖連著問了幾遍。他無法理解許蘇的選擇，舍清華而擇藍(lán)翔，莫不是傻了？

    傅云憲人已在門外，吼聲卻破門而入：“許霖！”

    許霖慌張起身，沖刑鳴躬身點頭說了聲“謝謝招待”，就追出門去。

    一聲悶雷滾過天際，宣示著夏日終結(jié)的雨水嘩然而下。

    開頭局促，結(jié)尾混亂，好好的一場筵席不歡而散，多么兵荒馬亂的一夜。

    許蘇叫了輛車，將酒醉的傅玉致送上車去，對司機(jī)報出他家的住址。然而傅玉致不答應(yīng)，拍打著司機(jī)的座椅后背，口齒不清地說，你知道市檢二分院的副檢察長住哪兒嗎，我去那里。

    副檢察長在素人聽來就是天大的領(lǐng)導(dǎo)，司機(jī)驚出一身冷汗，扭頭看許蘇，擺手說不接這樣的醉鬼。

    許蘇忙從兜里又摸出一張一百，塞那司機(jī)手里，說還是去先前那個地址。他想跟著坐進(jìn)車?yán)?，結(jié)果卻被傅玉致含混不清地嚷嚷著，一把推了出來。老板醉得不輕，這狀態(tài)怕是會出事，許蘇不放心，鍥而不舍地要上車。但傅玉致毫不領(lǐng)情，這回直接用腳將他踹出車?yán)铩?/br>
    一個趔趄不穩(wěn)，他就跌在泥水里滾了一遭，好容易才爬起來。

    傅玉致沖許蘇破口大罵：“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你他媽以為我哥護(hù)著你，你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了？”

    許蘇沒功夫跟個醉鬼計較，扭頭對司機(jī)說：“麻煩開車吧?！?/br>
    的士啟動的瞬間，傅玉致仍在罵罵咧咧。

    他說，我哥不是護(hù)著你，我哥是護(hù)著他還沒泯滅的那絲良心。

    許蘇留在雨里，目送出租車開走之后，才漸漸覺出摔跤的疼來。他沒帶傘，回頭發(fā)現(xiàn)刑鳴也沒帶。他微微瘸著朝刑鳴走過去，兩人挨著肩膀，立在檐下。

    同人不同命，人家是有人來接的。

    一輛熟悉的黑色賓利停在了街邊，司機(jī)先打傘下車，將后座車門打開，又向車?yán)锏娜诉f上另一把傘。

    那人撐傘而來，喊了刑鳴一聲，鳴鳴。

    嗓音低沉醇厚，和傅云憲那種略顯粗糲的煙嗓還不一樣，他的聲線莫名像絲絨，光滑無匹，合著漸小的雨聲，說不上來的悅耳。許蘇一眼不眨地盯著來人看。他們站在高出平地兩個臺階上，直到人到了眼前，傘一抬，才看清傘下那張華美的面孔。

    嚯，許蘇暗自驚艷，繼而意識到，這就是那個傳言中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這就是上回觀眾席最后那雙深情注視的眼睛。

    刑鳴一下跳下臺階，鉆進(jìn)來人傘底，一向冷淡傲慢甚至拒人千里的刑主播，此時此地，此人身邊，居然露出了罕見的孩子氣。

    “這是我跟你提過的許蘇，《緣來是你》里很受歡迎，傅律師的……”向那人介紹許蘇，他微一停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匯來詮釋兩人的關(guān)系。然而即使是能言善辯的新聞主播，一時半刻也說不清他倆的糾葛，刑鳴自嘲地?fù)u搖頭，轉(zhuǎn)而向許蘇介紹道：“這是虞仲夜，我的愛人?！?/br>
    愛人。許蘇一愣。堂堂一臺主播居然當(dāng)著不甚相熟的嘉賓面前出柜，直接說出這兩個字，如此甜蜜，如此坦蕩。

    “幸會。”虞仲夜微微頷首，微露一笑。

    “幸……幸會幸會……”許蘇結(jié)結(jié)巴巴，抓耳撓腮又摸自己的頭發(fā)，這一笑太好看了，哪兒是虞臺長，分明是虞美人么！

    刑鳴要捎許蘇一程，許蘇不愿當(dāng)電燈泡，連連擺手。見勸不動，刑鳴也不勉強(qiáng)，留了把傘給許蘇，自己坐上賓利走了。

    折騰半天，總算又叫到了車，許蘇打傘回到家里，剛一進(jìn)門就收到白默給他發(fā)來的微信。

    白默說，我回去思來想去，覺得你小子最近實在不太對勁，我為你挑了幾個妞，都是聰明乖巧又活好的，你挑一個好好處處，回頭別忘記謝你默哥崖前拉了你一把，免你跌下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

    接著白默就給他發(fā)照片，手機(jī)聲叮嚀響個不停，全是大胸長腿美艷豐滿的欲女，在畫面中搔首弄姿，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嗯，是我喜歡的那一型。許蘇這么想著，翻看到最后一張，笑了笑，然后回了白默兩個字。

    晚了。

    第五十三章 天良（一）

    酒杯玻璃劃開一道狹長口子，還有幾處破損，血流不止，許霖要送傅云憲去醫(yī)院，但傅云憲不肯。許霖拗不過，也不敢拗，他一晚上滴酒不沾，就想在這檔口表現(xiàn)一下，想著橫豎不過一點小傷，便還是打發(fā)走了所里的司機(jī)，自己開車駛向了溫榆金庭。

    臨近晚上十點，道旁燈火輝煌，這座夜都市剛剛睜眼，練攤的、泡吧的、開夜市的、賣皮rou的全都跟著醒了過來，正是百業(yè)待興。許霖專注開車，借著霓虹微光，偶或向后視鏡瞥一眼，傅云憲合著眼睛，仰靠在車后座上一動不動，平日里威風(fēng)八面令人膽寒的傅大律師，此刻像頭受了傷的獅子。

    路上，傅云憲接了一個電話。來電的是掛靠君漢的律師丁芪，說這回網(wǎng)上鬧得太厲害，已經(jīng)驚動了上頭，眼下雖然風(fēng)波平息，但有消息說，你以前辦過的案子可能要徹查。

    一直合目養(yǎng)神的傅云憲緩緩睜開眼睛，一臉平靜地說，知道了。

    為虎作倀這些年，隨便哪點紕漏追究起來，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丁芪依然緊張，一個勁地問，要不要走動一下？打點一下？

    耳邊的聲音太刺耳，傅云憲煩了，毫不客氣地呵斥道：“老虎都不怕，你一條狗怕什么！”

    溫榆金庭氣派的大門就在不遠(yuǎn)處。見目的地快到了，傅云憲愈發(fā)覺得疲倦，懶得再跟丁芪廢話，直接掛了電話。

    傅云憲不慌倒不是裝模作樣，他向來對形勢判斷得相當(dāng)準(zhǔn)確，簡單點說，就是洞明世事。蔣振興案，他在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蔣振興與震星投資戶的利益，也不至于惹惱上頭，把自己牽連進(jìn)去。換作別的律師，蔣振興必然還是無期徒刑，連帶著那23個在他手里已經(jīng)釋放的震星高層都得判刑。他是踩著線辦案的。而這條線生死攸關(guān)，非在這個社會摸爬滾打至得道飛升的人看不見，也摸不著。線內(nèi)功成名就，線外尸骨無存。

    不惑年紀(jì)便是國內(nèi)刑辯第一人，通吃黑白兩道，只靠那些法條知識，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面對那些捧著重金找上門來的當(dāng)事人，傅云憲能找到別的律師找不到的辯護(hù)角度，令檢察院束手無策，但也確實有鐵板釘釘辯無可辯的，他一般不接這樣的案子，但并不吝于給對方一些專業(yè)外的建議。

    洗錢、賄賂、作偽證和造冤獄，那篇指責(zé)他為中國律界第一黑的文章并非全然出于嫉妒，甚至可以這么說，它只是冰山一角。

    齊天的案子他沒接，案件的后續(xù)發(fā)展證明沒接對了，同案牽扯出一些相當(dāng)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上民憤又遲遲未平，齊鴻志后來聘請的辯護(hù)律師也算頗有名氣，但都因違規(guī)cao作被律協(xié)調(diào)查了。

    上回，還是這個丁芪打來電話，問了一個傅云憲聽過多次的問題：關(guān)于那件事情，那邊意思是讓我問一問傅律……縉猶在哉，要不辦一辦？

    丁芪是個相當(dāng)謹(jǐn)慎的人，電話里頭暗語無數(shù)，就算被錄音了都不怕。

    傅云憲聽得懂?！澳羌虑椤笔潜蝗伺e報，“縉猶在哉”是個典故，明成祖殺大臣解縉之前不著痕跡問了這么一句，其實就是殺人的暗示。

    一條命，背后牽扯的利益少說幾千萬，在那些高官眼里賤若草芥，弄死也就弄死了。

    這條命對傅云憲而言，也未必算得上什么。他幼時母親得了“漸凍人癥”去向父親借錢，被毫不容情地趕出了門，成年后從事刑事辯護(hù)，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起初審判長公然向他索賄，到后來更大的官員排著隊給他送錢。貪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是這世上最填不滿的東西。

    傅云憲叼著煙，準(zhǔn)備以最簡賅的語言結(jié)束這場對話：“辦得利索——”

    許蘇突然驚叫一聲，啊！

    “等等?！备翟茟棔呵覕R下了丁芪的電話。

    那個夏天氣溫奇高，出租屋里的空調(diào)壞了，房東不肯維修還讓他自己掏錢換新的，許蘇覺得吃虧，不干，偏偏又逢白蟻作亂，折騰得他幾宿睡不著，無奈之下卷著鋪蓋來了溫榆金庭，死皮賴臉地住了一夏天。他是不愿意欠傅云憲的。盡管索要的多償還的少，但那至少是個態(tài)度。所以丁芪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廚房里跟著阿姨學(xué)做紅燒魚。

    “媽的，還真靈！”許蘇臉色慘白，滿手血地跑出來。

    “怎么了？”傅云憲把許蘇的傷手握來眼前瞧了瞧，很深一道口子，可能傷到骨頭了。

    “前兩天被白默拉扯著去算命，說特別靈，那老瞎子說我跟我身邊人最近都不宜殺生，否則我就要倒血霉?！眰诹餮恢?，把傅云憲的手指都染紅了，許蘇說，“我還不信呢，結(jié)果剛在廚房里殺魚，就這樣了?！?/br>
    “阿姨！”傅云憲對廚房吼起來，“誰叫你讓他進(jìn)廚房了！”

    阿姨慌慌張張跑出來，怕老板怪罪，拼命解釋：“我真沒讓他幫廚，他自己跑進(jìn)來拿刀就剁，還只剁手不剁魚……”

    傅云憲微微瞇了眼睛看許蘇，一種懷疑的、古怪的眼神。許蘇被盯得后背奓起一片寒毛，不自在地扭動上身，狡辯說：“我覺得算命這事兒吧，寧信其有……”

    許蘇不說話了，傅云憲低下了頭，將他受傷的手指含進(jìn)嘴里。

    他不是以古老方式替他撫慰傷口，而是咬他，撕他，吸他的血液。跟饑餓的野獸一樣，傅云憲吸了血就咽下去，可能飽食鮮血之后，下一步就要吃了他。

    手指失血嚴(yán)重都有些麻了，許蘇疼得要命，但一聲不吭，生生忍著。

    傅云憲吩咐阿姨替許蘇處理傷口，不行就送醫(yī)縫針。

    “你勸勸那邊，”重新接起丁芪的電話，傅云憲拭著自己嘴角的血跡，冷淡地說，“這案子我來辯護(hù)最多四年刑期，能減刑還能保外就醫(yī)，犯不上?！?/br>
    傅云憲是有過一段黑暗時期的，差不多就從一棍子把胡石銀的手下掄成重傷開始。這點許蘇未必了解，賀曉璞丁芪之輩卻是最清楚不過。就比如h市原副市長黃毅受賄的案子，已經(jīng)打通了關(guān)系準(zhǔn)備暗箱cao作，偏有剛正不阿的檢察官非要較真到底，于是構(gòu)陷以罪，一個案子竟把三位檢察官拉下馬來，或開除公職或直接送進(jìn)監(jiān)獄。那個案子之后，兩位徒弟先后離開了君漢。為什么？君漢一年收入能抵得上在別的所干十幾年。外頭人都以為是他們?nèi)滩涣烁翟茟椀谋┢?，然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他們是怕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可能他們覺得，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還是陷身囹圄的大事。

    許蘇沒走。倒是這個最想走的人一直沒走。

    以灰色手段cao縱司法，近些年，傅云憲卻不太樂意這么做了。丁芪沒細(xì)想過其中原因，大致認(rèn)為是傅大律師已經(jīng)功成名就，犯不上再為了千八百萬的鋌而走險。

    傅云憲自己也沒想過。

    第五十四章 天良（二）

    傅云憲靠在沙發(fā)上休息，許霖去二樓的保姆房取醫(yī)藥箱。許蘇不在，阿姨便是不住家的。

    取到藥箱之后，許霖仍在二樓轉(zhuǎn)了一圈，他驚得合不攏嘴。所謂碧瓦朱甍不過如此，逾五百平米的房子，奢華程度刷新了他對律師這個職業(yè)的認(rèn)識。刑辯第一人，果然名不虛傳。

    許霖下樓時，傅云憲依然仰靠沙發(fā)合目休息，但廳里的電視打開了，透著熒熒藍(lán)光，映在他的臉上。里頭播放的是新一期《緣來是你》，節(jié)目收視率相當(dāng)不錯，這個時間仍被電視臺安排了重播。許霖瞥了一眼電視，伏在傅云憲身邊替他處理傷口。

    熒幕里，主持人刑鳴問許蘇，對現(xiàn)在的工作還滿意嗎？

    許蘇笑彎了眼睛，拒絕正面回答，我老板看著呢。

    刑鳴循循善誘，不考慮你老板，說實話。

    許蘇想了想，真就正兒八經(jīng)地說，還行吧，往寬處想，我得吃飯呢。

    這話就是不滿意了。

    傅云憲兀地一攥傷手，血直流。

    許霖趕忙取紗布，他是會包扎的，活干得很漂亮，至少比上回許蘇干得漂亮。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清創(chuàng)、上藥、纏裹紗布，傅云憲睜眼，皺眉，垂眸，面無表情看著許霖，聽著他絮絮地囑咐傷后注意事項。他突然以食指勾起許霖的下巴，打量他的臉。

    同樣骨骼纖細(xì)，皮膚白皙，同樣五官清秀，稚態(tài)未泯。他的領(lǐng)口下方掛著那塊碧綠翡翠，還真走哪兒都戴著。

    傅云憲的眼睛很深，輪廓像白種人，微微瞇眼時，眼神便顯得未知而危險，意味深長。許霖被這雙眼睛看得臉紅心跳，自己側(cè)腦袋躲開，又低頭包扎對方的傷口：“口子還是挺深的，最好服點消炎藥……”

    傅云憲充耳不聞，掰過許霖的下巴，沉聲問他，你愿意么。

    許霖正準(zhǔn)備剪醫(yī)用膠布，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手抖，不小心又拿剪子在傅云憲手上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