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蘭不知那女子是誰，只剛才聽她和伙計爭吵得厲害。如今看丁淑眉主動上前，她就跟著幫忙扶了一把。

    女子站起來的時候腿還在打顫，顯然剛才被拖行了幾下后有點(diǎn)受傷。

    “那些人可真過分！”丁淑眉?xì)獾溃骸安贿^是個吃飯的地方，憑甚仗勢欺人來動手？”她擔(dān)憂地看向女子，“春芳，你沒事吧？”

    春芳不過是三十多歲的年紀(jì)，卻兩鬢斑白，現(xiàn)出老態(tài)。

    “婢子沒事，牢姑娘掛牽?！贝悍嫉溃骸安还只镉媱邮帧Ｊ俏壹敝姸〈笕?，沒遵守店里的規(guī)矩?？晌艺娴氖菦]辦法了。丁大人不肯見我，我只能打聽到大人的去處找過來?！?/br>
    說著說著，她的眼中就蓄了淚。顯然心中藏著悲痛。

    君蘭朝旁四顧看了看。

    她所在的雅間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路盡頭的盆景下倒是有張條凳。

    君蘭指了條凳道：“我們過去坐坐吧？”

    丁淑眉知道她是看春芳腿傷到了站著會疼，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說道：“不用。先去我們屋里吧?！?/br>
    春芳趕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br>
    “沒事兒。我爹現(xiàn)在和九爺說事情，不在屋里。你跟我過去坐會兒?！倍∈缑颊f著，不由分說挽了春芳的手臂行至她們的雅間。

    這間屋子的布置和隔壁基本相同，只空間略小一點(diǎn)。

    丁淑眉讓守在屋里的丫鬟拖了椅子過來，把春芳按到椅子上坐好，這便把丫鬟都遣了出去。

    待到屋里只剩下她們?nèi)齻€，丁淑眉方才問春芳：“你可還好？”

    “還好。還好。謝謝姑娘?！贝悍颊f著，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皺紋的眼角漸漸濕潤。

    她忽然站了起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拉著丁淑眉的手道：“姑娘，婢子只求您一件事。幫忙勸勸丁大人，看看我家老爺?shù)陌缸影?。?/br>
    丁淑眉聞言，嘆了口氣，試圖拉她起來。

    可春芳鐵了心跪著，根本拉不動。

    “不是我不想幫。也不是我爹不想幫?！倍∈缑嫉溃骸爸皇悄前缸釉缫呀Y(jié)了案，當(dāng)年的匪徒已經(jīng)斬了，再無旁的相關(guān)之人。這該怎么查？”

    春芳哽咽不止。

    君蘭看她跪著的地方恰好是她剛才磨傷的地方，思量著這樣的寒天里跪在冰冷的地上，傷勢肯定加重。便道：“你先坐下再說?！?/br>
    看春芳似是沒聽見，君蘭回想著春芳剛才說的那些話，快速思量著，又道：“你盡管糟蹋自己的身子吧。須知你們老爺?shù)陌缸泳偷戎銓と藥兔α?，你若是也倒下，一個能為他伸冤的人都沒有，那樣你才是真的對不住你家老爺！”

    春芳聽聞后，慢慢止了哭泣，摸索著扶了椅子慢慢坐下去。

    丁淑眉看著這一幕，眼睛一亮，悄聲與君蘭道：“你可真有辦法。”

    旁邊柜子上有干凈碗碟，也有熱水，只沒有茶葉罷了。

    君蘭倒了三杯清水，一人一杯抱著喝。

    潤過喉嚨后，春芳的情緒平靜了些，這便把自家老爺全家被匪徒所殺的事情說了。又道，自家少夫人定然沒死。她來京城找少夫人。

    春芳絮絮叨叨的時候，丁淑眉到君蘭跟前附耳道：“她來來回回只能說出這些。其他的就沒什么了。再沒旁的詳細(xì)話語?！?/br>
    說罷，丁淑眉又是重重一聲嘆息。

    春芳來尋父親的時候，剛開始父親是好好招待她的。畢竟是遠(yuǎn)親家中的忠仆，單為著她這份心意，就該好好對待。

    只不過春芳翻來覆去只那幾句話，旁的多一句都沒有，讓人即便想幫忙也有心無力。

    原本父親起過心思，想要收留春芳在家中做事。

    無奈母親說這個婆子神神叨叨的信不過，不肯。

    丁淑眉這般想完后，抬眼一瞧，卻見君蘭和春芳倒是說得頗為投契。

    “你剛才說，老爺家出事是哪一年的事情？”君蘭轉(zhuǎn)著手里的杯子問道。

    “三十二年前。”春芳喃喃道：“原本是三十一年。如今新年過去，就是三十二年了?！?/br>
    這兩個數(shù)字讓君蘭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她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繼續(xù)平靜下去，“那么，你家老爺是哪一位？”

    春芳低著頭想了很久。好似這個問題很難，又好似這件事太過久遠(yuǎn)，她一時間想不起來。

    好半晌后，春芳才低聲道：“老爺過世的時候是在青州任通判。”

    “青州通判？”這幾個字讓君蘭驀地驚了驚，不動聲色問道：“哪個青州通判？”

    春芳啞著嗓子道：“丁斌丁老爺?！?/br>
    君蘭雙手一抖差點(diǎn)握不住杯子。忙穩(wěn)住心神，把手中之物拿好，放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丁斌。

    她臨摹的那本字帖，就是丁斌寫的。

    君蘭尚在暗自思量著，丁淑眉卻是看看君蘭，再看看春芳后，有了個主意。

    “不若meimei幫忙收留她一下吧?！倍∈缑祭m的手道。

    君蘭意外至極，“我？收留她？”

    “是?！倍∈缑纪熘氖值搅舜斑叄p聲道：“爹說過，不會不管她的。但我娘……我娘不太喜歡春芳，見到她就趕她走。我就想著，暫且讓她在你那里做活兒，晚些時候我們給她尋到了去處，再讓她往新地方去。meimei覺得如何？”

    其實(shí)，倘若春芳是個毫無關(guān)系之人，君蘭定然不會答應(yīng)。

    旁的不說，單就她現(xiàn)在的處境，也沒能力去幫一個落魄的外人。

    可春芳的老爺是丁斌。

    而丁斌，正是寫了那本冊子的人。

    那本冊子是母親留給她的為數(shù)不多的遺物之一。

    君蘭斟酌許久后，最終輕點(diǎn)了下頭。

    “我看看吧。”君蘭道：“我問問九爺，看看能不能找個妥善的地方安頓她?！?/br>
    *

    后面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君蘭去問九叔叔，征詢他的意見時，他只考慮了一下就答應(yīng)下來。

    在他答應(yīng)的同時，對面站著的大理寺卿丁灝顯然也松了口氣。

    “這事兒本是我們丁家的家事，卻要勞煩九爺?！倍畤@息著對閔清則揖了一禮，“當(dāng)真是多謝了。”

    閔清則淡然道：“無妨，舉手之勞罷了。”

    丁淑眉卻高興得很，低聲和君蘭道：“閔九爺比我娘好說話多了。如果我娘的同情心多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春芳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說著又是重重嘆氣。

    在她看來，春芳是個為了主家而奔波勞累的忠仆，也是個弱女子。家里哪怕給春芳個掃地的粗使差事呢，也夠春芳吃飽穿暖的。

    偏她郡主娘不肯。說什么小門小戶做活兒的，見識短淺，要不得。

    她娘還不如旁人口中不近人情的閔九爺呢。

    想到這兒，丁淑眉上前與閔清則福了福身，“多謝九爺幫忙。往后九爺有需要的話，盡管尋我爹幫忙。我爹一定幫您?！?/br>
    丁灝聽后氣得抬手指她：“你個臭丫頭，幫我亂應(yīng)承什么呢！”

    丁淑眉一仰頭，“怎么？爹不肯？”

    丁灝雖然在旁人跟前威風(fēng)至極，卻是個疼女兒的。見丁淑眉硬要做這個承諾，他也沒轍，哼了一聲拂袖當(dāng)先離去。

    丁淑眉和君蘭兩個人就手拉著手，在旁邊偷笑著看他氣呼呼的樣子。

    *

    這一頓飯雖然吃得坎坷了些，卻有了不小的收獲。

    閔清則吩咐長明，把春芳暫時安排到錦繡閣去做事。

    待到錦繡閣來了伙計把人帶走，閔清則和君蘭的午膳也已經(jīng)用完。

    兩人上車后，君蘭越想越覺得今日事情太過于巧合。

    聽著車子行駛的咕嚕聲，她狐疑地側(cè)首看閔清則，“九叔叔莫不是故意挑了這個時候來這個酒樓的？”

    “你說呢？”閔清則調(diào)整了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一定是故意的?！本m拉著他的手問，“是不是？”

    閔清則莞爾，并不答話。只是手上用力，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

    今日他確實(shí)是“有備而來”。

    先前已經(jīng)知曉那春芳在京中徘徊，想要尋丁灝。后聽聞丁灝要帶著丁淑眉出門用膳，且在四海酒樓訂了位置。這便思量著今兒來上湊巧的這么一遭。

    只是他沒料到小丫頭那么好本事。居然讓丁淑眉主動托她來收留春芳。

    有春芳在，有些事情應(yīng)當(dāng)都能夠迎刃而解。

    譬如，小丫頭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如他之前所想那樣。

    再譬如，丁斌一定要調(diào)往青州任職的緣由。

    經(jīng)他所查，當(dāng)年的時候，丁斌原本是要去往另一處任職。后托了關(guān)系方才能夠到往青州。

    不過，就連春芳自己恐怕都不一定知道她經(jīng)歷過的事情里，哪些是十分重要的線索。往后需得好生去問，一點(diǎn)點(diǎn)讓她把當(dāng)年的細(xì)節(jié)想起來，方才能夠撬開那藏在下面的隱秘。

    君蘭此刻想的卻不是這個。

    這事兒畢竟是她應(yīng)下來的。

    而且，她應(yīng)下丁淑眉的請求也是有她自己的私心。

    她想知道丁斌的事情到底有沒有隱情。她也想知道，自己和丁斌究竟有甚牽連。

    君蘭握著九叔叔的手指，晃了晃，輕聲道：“今天的事情，多謝九叔叔了?！?/br>
    “嗯？”閔清則反手握住她的手。

    “多謝九叔叔答應(yīng)我。”君蘭抬頭望著他，“若是沒有九叔叔，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br>
    憑她的本事，哪里能安頓好春芳？

    閔清則原本想說不用客氣，他本打算著要留了春芳。

    但是，看到小丫頭這全身信賴他、眼睛晶亮的模樣，他心中一動，卻是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