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公子?！彼蛟锝榻B。

    元娘便老老實實對那華貴公子喚了一聲：“陳公子。”

    陳今桂饒有興致地打量她，忽然問道：“三目，這是你表妹？”

    盛森淵在家啟蒙，給自己取了字曰“三木”，由森字而生。到了學堂讀書后，先生不喜歡，給改了，讀音依舊相同，只不過從三木改作了“三目”，盼他眼明心亮。今日盛森淵接待的客人，便是他在書院的同窗陳今桂，字高遠。陳家與盛家有生意往來，盛森淵雖然不喜歡陳今桂本人，也要考慮父親的心情，和陳今桂來往不算密切，但會定期遞帖子或請人上門，相互作客。

    陳今桂走到哪都帶著一把折扇，這情有可原，六月雖然是雨季，但是天氣悶熱?？墒⑸瓬Y的書房里放著一盤冰磚，驅(qū)散暑氣，明明涼快得很，他偏要打開扇子，扇個沒完，便扇風邊說話。盛森淵跟他聊了一會兒，早就煩了，這陳今桂扇就扇吧，還扇得特大力，冷風都糊到了他臉上，盛森淵穿得薄，后背和手臂上起了數(shù)不清的雞皮疙瘩。

    盛森淵最煩的是他已經(jīng)凍成這樣，還要裝儒雅。

    豐城里并不是盛府一家獨大，陳家也有一位高官遠親。

    “高遠兄恐怕是誤會了，這不是我表妹，她是我侍女?！笔⑸瓬Y淡淡地說。

    陳今桂盯著元娘的臉看了一會兒，怪笑道：“平時約你去風月樓玩，你總不肯答應(yīng)，原來在家里金屋藏嬌，可惜我家沒有這種侍女，不然，我也成天賴在家里不出門?！?/br>
    他的話題總是繞著元娘打轉(zhuǎn)，鑒于他的風流名聲，盛森淵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元娘。”他扭頭吩咐道，“去拿些糕點，讓古列送進來，你才淋了雨，別把病氣過給客人。”

    元娘小聲道了是，轉(zhuǎn)身去門前，離開時似乎聽到背后有個笑聲，很像陳今桂的。

    她按照盛森淵的吩咐，去了廚房，找到一個食盒便拎在手上，看中灶上的哪樣點心便放進食盒里，沒跟廚房里的人打招呼便打了回轉(zhuǎn)。她帶著食盒回到書房，古列隔著門已經(jīng)聽見盛森淵的吩咐，接過食盒便請她回去，自己進了書房去布置點心。元娘扭頭就走，她的臥房在盛森淵臥房旁，單獨居住，沒有舍友?；氐脚P房里，她慢吞吞洗了個澡，換衣服等頭發(fā)晾干，這就到了傍晚。

    估摸著客人已經(jīng)離開，她回到書房，果然那陳今桂已經(jīng)不見蹤影。

    盛森淵坐在書案后，神色郁郁，陰晴不定。

    書房里大部分燭火都熄了，只剩下書案右角的一座燭臺還亮著。

    燭蕊的明火隨著盛森淵的呼吸明明滅滅，令元娘看著心煩。她走上前，“呼”地吹熄了蠟燭，火光滅了，自然就不會繼續(xù)閃爍。做完這個動作，她便恢復(fù)平和，即便書房里因失了這盞燭光，變得黑麻麻一片，她也不覺得自己做錯，更不認為這有什么古怪。

    盛森淵同樣平靜。

    “你最近有沒有跟人打招呼？”

    “我今天叫了芙蓉和桃花?！?/br>
    “嗯?！?/br>
    “古列在外面，他說到飯點了?！?/br>
    “我知道?！笔⑸瓬Y沒有抬頭，書房里沒有光源，黑漆漆的，他就算抬頭也什么都看不見。他望著前方，輕聲說道，“下次，如果古列告訴你我在招待客人，你就回房間去休息，不要來找我?！?/br>
    “是?！痹镄÷暣饝?yīng)。

    盛森淵重展笑顏：“我想爹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來了，一起去吃飯，走吧?！?/br>
    元娘綴在他身后，出了書房。

    古列一直候在外面，見到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來，暗暗稱奇。他送陳今桂離開，一回來就見到盛森淵呆坐在書案后，臉色難看。他本想進去好好奉承一番，讓少爺高興點，沒說兩句話就被盛森淵罵了出來。這回換了元娘，不僅沒挨罵，還把少爺給勸了出來，怪不得人家能受寵，他就好奇，她進去以后究竟說了什么？

    那兩人說話的聲音非常小，古列又不敢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一句也沒聽清。

    古列有心向?qū)W，但元娘從來都不搭理人，他又不敢纏著她，怕盛森淵不滿。再說了，奉承主人的妙招，有幾個仆人肯教人的？古列只好將好奇心藏起來，跟著盛森淵一起離開清涼院。芙蓉和桃花仍舊在拱門那，這時只能行禮目送，卻沒資格跟上去一塊到廳堂。桃花恨恨地盯著元娘的背影，越看越氣。

    平時盛森淵都在清涼院里吃飯，最近幾年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很少去盛夫人的院子，去也不帶上元娘。但這次盛老爺去外地談生意回來，白天在鋪子里巡視，盛森淵則在學堂讀書，很少見面的父子二人，也只有這時才能相處。

    他本來并不想把元娘帶上，但盛老爺點名叫他把元娘帶去，他也只能照辦。

    可盛森淵的心里依舊有些不安，他扭頭對元娘說：“記住我的話。”

    元娘輕輕點頭。

    廳堂里很熱鬧，古管家和盛夫人的侍女蘭叢都是極伶俐的人，共事多年，相當合拍，你來我往一人一句，連端上一道菜都能憋出個笑話，把盛老爺和盛夫人逗得相當開心。元娘跟著盛森淵邁入廳堂，她聽到盛森淵發(fā)出笑聲，迎向二人，在盛老爺身邊坐下。

    元娘留在原地，向盛老爺盛夫人行禮，并不在乎他們有沒有看到。

    行禮后，她才去盛森淵身邊站定。

    “淵兒讀書很用功，我在街上遇到他先生，向我狠狠把兒子夸了一頓?！笔⒗蠣敶蛄恐⑸瓬Y，越看越滿意，夸兒子這話沒法和生意伙伴說，那叫自吹自擂，只好跟夫人講。說著說著，心情大好，便對盛森淵許諾，“你想要什么東西？爹獎給你?！?/br>
    盛森淵笑道：“兒子現(xiàn)在什么都夠用，您就先欠著我的吧?！?/br>
    “好，等你想起來便只管跟爹說，一定應(yīng)你。”盛老爺這時才看向元娘，他仔細地盯著元娘看了幾眼，微微一笑，“元娘，你也過來坐下?！?/br>
    “是?！痹锂斒敲?，便去他指的位置坐下，正是在盛夫人身邊。

    廳堂里喧嘩的氣氛靜了一瞬。

    古列再次大開眼界，差點想制止她，但余光瞄到了古冉的眼神，百年趕緊把話吞下去。真是險之又險，他差點忘記這種場合自己根本沒資格插嘴，更沒資格替少爺教訓元娘?？墒?，就算主人客氣兩句，難道仆人就真能直接坐下嗎？古列心中費解。

    古冉盯著兒子隱約的動靜，決定回頭得再把兒子叫回家，重新教育一下。

    古列脊背一涼。

    唯有蘭叢是一直看著元娘的，目光微微不悅，可她也和古冉一樣，只是看著，一言不發(fā)。

    “元娘來府中，有許多年了吧？我記不太清，你多少歲？”盛老爺問元娘。

    盛森淵插嘴道：“她十四歲?！?/br>
    “嗯?！笔⒗蠣斂戳藘鹤右谎郏圆粷M意。

    盛森淵報以笑容，混了過去。

    “當初是淵兒把你帶回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這些年，我們對你不錯吧？”盛老爺?shù)馈?/br>
    “她當然知恩圖報?！笔⑸瓬Y又插嘴，“我教的?！?/br>
    盛老爺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現(xiàn)在我是跟她說話，不是跟你。”

    “兒子想到就順口說了。”

    “你什么都知道是吧？好，我不問她，我問你?！笔⒗蠣攲⒛抗廪D(zhuǎn)向盛森淵。

    元娘瞧向盛森淵，他面露焦灼，手緊緊攥在一起。

    她想說話，可盛森淵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插手，元娘便乖乖安靜下來。

    可是，她不說話，話題卻依舊繞著她打轉(zhuǎn)。

    盛老爺?shù)溃骸坝腥烁艺f了一句話，你給我解解惑?！?/br>
    盛森淵沉聲道：“您請說?！?/br>
    他答應(yīng)了，盛老爺卻遲疑了，措辭良久，似乎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猶豫半晌，才輕輕用指頭點了點自己腦袋，“淵兒，你不要說謊，告訴我，元娘這里……是不是有點問題？”

    ☆、自辯

    元娘覺得渾身發(fā)癢，盛老爺說了那句話，廳堂里所有人都朝她望來。

    她不安地動了動，可盛森淵不許她吱聲，她也只好將那些打量的目光當不存在。

    幸好，她擅長這個。

    “這話是誰對您說的？”盛森淵提高音量。

    “你不用管這話是誰說的，你只需要回答我，她到底是不是？”

    “她不是?！笔⑸瓬Y道。

    盛老爺嘆了口氣，“我給過你機會了?！?/br>
    他扭頭問元娘，“元娘，我很久沒跟你聊過，你講幾句吧?！?/br>
    元娘瞪著圓乎乎的大眼睛，眸中現(xiàn)出一絲疑惑。

    她到現(xiàn)在也沒理解盛老爺?shù)脑?，不明白廳堂的氣氛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緊張。

    盛老爺又道：“有人說你是個傻子，你來回答我，這人說得對不對？”

    “……”元娘依舊不說話，她清澈的眼睛里，除了疑惑與不解外，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當盛老爺說出“傻子”這個詞，廳堂里再次響起了驚呼聲，所有人都及時忍下，但那一瞬間整個廳堂的人齊齊發(fā)出的感嘆依舊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如果是一個正常人聽到有人如此污蔑自己，脾氣再好的人也該生氣，何況是向來目若無人的元娘？

    可她竟然沒有說話。

    她不回答，不反駁，不爭辯，她甚至有可能根本沒聽懂盛老爺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因為他神情溫和，說的話卻令旁人驚詫，這種矛盾的沖突感是使她無法剖析。

    一個四歲的孩童當然可以聽不懂大人的爭執(zhí)……

    但是她已經(jīng)十四歲了！

    盛夫人扭頭看了看丈夫與兒子，又回頭看看元娘，慢慢放開她的手，“怎么會這樣呢？”

    “她不是！”盛森淵猛然站起來，大聲爭辯道。

    “你讓元娘自己回答我，不要替她說?！笔⒗蠣斨匦驴聪蛟?，“你講?！?/br>
    但元娘什么也沒講，她明澈的眼底只余下nongnong的迷惑，她輕輕將雙手交握，開始焦慮。

    元娘茫然四顧，與她接觸目光的人全都將臉轉(zhuǎn)開，但每一個將臉轉(zhuǎn)開的人，臉上都帶著隱隱約約的笑容。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情緒，也是少爺沒講解過的表情，她無法從這些人復(fù)雜的表情中解出有用的信息，她仍然沒搞懂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好像是她有問題？那她該怎么做？

    從前都是盛森淵教她，現(xiàn)在盛森淵被盛老爺命令住口，她便不知所措了。

    再明艷的容貌，露出這種倉惶又笨拙的神情時，都會黯然失色。

    盛夫人看她的目光帶了同情，但也變得堅決，她心下暗暗有了一個決定。

    “淵兒身邊不能讓一個傻子服侍，他還要讀書。”盛老爺對妻子說道。

    盛府最不缺的就是仆人，別人家或許會舍不得像元娘這么漂亮的傻子，他不會。兒子是要讀書的人，他期盼他能替盛府重振家聲。棠國與前朝不同，對商人的禁錮不深，雖然他已經(jīng)做了商人，可他的兒子還有機會讀書考功名，進入官場。在此情況下，一個傻子，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也不該留在盛家唯一的指望身邊。

    盛夫人點點頭，她支持丈夫，果斷地說：“那就送走吧?！?/br>
    她的主意變得快，即使剛才對元娘無比喜愛，可如果元娘有可能影響到兒子，就成了禍害。

    是禍害，就得送走。

    廳堂里發(fā)生的一切風云變幻，剛剛還受到盛老爺和盛夫人共同關(guān)注的人，轉(zhuǎn)瞬之間就成了大少爺身邊的禍患，需要被趕出盛府。盛夫人說得非常好聽，送走?？墒窃趫龅钠腿硕记宄谪S城中，還有哪里能比呆在盛府更舒服？離開這里，去哪都是受苦，尤其元娘在盛府的待遇本來就高，這一摔，便算是從天上掉下來。

    這時便可見元娘的人緣有多差了，在場的仆人，除了古列外沒有清涼院的，可是這些人里，幸災(zāi)樂禍的有，暗暗慶幸的有，就是沒有憐憫她未來的。就算是古列，心里也是松了口氣，元娘走了，等于他頭上少個主子，他能喘口氣，也出頭了。

    每個人都暗暗期盼她能盡快走人，沒有人希望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