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的走了出去，又帶上了門，樓下的戲又開了。洪詩雨讓丫鬟把窗戶關(guān)了起來，戲臺上的聲音聽著就遠了。許妙蕓嗑著瓜子問她：“你又說我不好好聽戲，現(xiàn)在又讓人把窗戶關(guān)了?！?/br>
    跟著她的小丫鬟便插嘴笑道：“我家小姐就愛聽花老板的戲，別人的她可不聽?！?/br>
    “你胡說什么？”洪詩雨臉頰微微泛紅，睨了那小丫頭一眼，淡淡道：“別人唱的總沒有他好聽，我干嘛要聽別人的?！?/br>
    那小丫鬟被訓了一句，再不敢開口，許妙蕓瞧著怪可憐的，讓知春領(lǐng)著她去外頭買炒糖栗子吃。

    許妙蕓答應洪詩雨出來，除了拿書，其實還有別的事情。

    前世她上了中西女學，在名媛的圈子里混開了之后，就不怎么和洪詩雨聯(lián)系了，后來依稀聽說她嫁給了一個老派的大戶人家當少奶奶，那人是慣喜歡打女人的，日子大約也是過的有些艱辛。

    若洪詩雨能跟自己一起上女校，不說別的，便是多長些見識，也不至于答應嫁到那樣的人家去。

    “我是定下了明年要考女校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們這樣年紀的姑娘最是尷尬，按舊時的規(guī)矩，早就該定親結(jié)婚的，偏現(xiàn)在又不流行早嫁，呆在家里也無事，若遇上兄長娶了不賢惠的嫂子，只怕還會嫌棄家里有這樣一個待嫁的小姑子呢。

    “我是不敢去那種學校的，聽說還有洋人在里面當老師，怪嚇人的呢！”洪詩雨提起洋人心里發(fā)毛，眉心又擰了起來。

    “洋人有什么好怕的，日本人跟我們長得一個樣兒，還不是照樣壞事做盡嗎？”提起上海灘的這些老外，許妙蕓心里最不待見的，就是那些日本人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我見了洋人，總是心里毛毛的，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br>
    其實洪詩雨說的這個問題，許妙蕓以前也是有的，可后來去了一趟巴黎，周圍除了自己認識的全是洋人，漸漸的也就不怕了。

    “我覺得你還是見洋人見的少了，以后多見幾回就行了，上次聽楊月說她們經(jīng)常去教會的醫(yī)院當義工，下次我們一起去，你說怎樣？”

    教會的醫(yī)院都是慈善性質(zhì)的，里面也會收留一些沒錢看病的窮苦百姓，許妙蕓前世熱心公益的時候，經(jīng)常為紅十字會籌款，算來算去，那大概是她前世做過的最有善舉的事情。

    “那我……下次試試？”洪詩雨有些好奇的開口。

    ……

    戲散了場，外頭天色也暗了下來，知春買了香噴噴的糖炒栗子，一行人在鴻運樓的門口等著黃包車。下班的時間人有些多，等了好久才等來一輛，洪詩雨住在租界里，許妙蕓便讓她先走了。

    十一月份的天氣有些陰冷，許妙蕓攏著身上的大衣，抬起頭才感覺到天上飄來了一陣毛毛雨。

    很小很小的雨滴，如果不細細的感覺，甚至可以忽視它的存在。

    申城的深秋總是這樣的陰冷潮濕，弄的人心里黏糊糊的，一點也陽光不起來、高興不起來。更何況，她剛才還聽了一出《霸王別姬》的悲情戲碼。

    知春剝了一個糖炒栗子遞給她，她拿在手中慢慢的吃，看著載人的黃包車一輛輛從自己跟前過去，頗有些心煩意亂。

    “許小姐？”帶著磁性的聲音從許妙蕓的身后傳來，她扭過頭，看見花子君從大廳里出來。

    他喜歡穿中式長袍，將修長的身材完美的隱藏起來，和臺上玲瓏婀娜的人判若兩人。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但看著別的人時候，卻很溫和，不像沈韜那樣，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但每一道視線中都藏著鋒芒，讓她渾身不適。

    意識到自己無端將那兩個人的目光做比較，反應過來的許妙蕓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花子君已經(jīng)走到她的身邊，她朝著他點了點頭，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見上海灘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伶，許妙蕓頗覺得有些緊張。

    “多謝花老板的款待?！?/br>
    “不算什么，倒是要謝謝許小姐，上次把書留給我?！?/br>
    許妙蕓這才想起上回在咖啡店里偶遇的事情，好奇問道：“花老板研究國粹的，怎么也看洋文的書？”

    “一位牧師朋友告訴我，讀《圣經(jīng)》可以洗清身上的罪孽?！?/br>
    花子君目不斜視的看著遠方，淡淡的開口，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許妙蕓道：“書我已經(jīng)看完了，就放在家里，離這兒不遠，許小姐若是不趕時間的話，我回去拿過來給你?！?/br>
    許妙蕓正在思考花子君有什么罪孽要洗，忽然想起他和沈韜的關(guān)系來，這種有違倫常的關(guān)系，以傳統(tǒng)思維看來，確實罪孽深重。她只當自己是恍然大悟了，看見一輛黃包車過來，招著手迎上去，轉(zhuǎn)頭對花子君道：“書就留給花老板繼續(xù)洗罪孽吧，我身上可沒有什么罪孽?！?/br>
    說了地址，黃包車很快就動了起來，知春在一旁緊緊的跟著，許妙蕓將帽子摘下來拍了拍上面潮濕的雨滴，終究有些懊惱方才自己說過的話。

    便是他們兩人當真有什么世俗不容的關(guān)系，可跟自己卻沒有什么關(guān)系，犯不著要這樣挖苦人家。可究竟心里是不好受的，前世和自己夫妻一場的男人，原來卻不喜歡女人，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

    沈督軍府上，一屋子的姨太太正坐在客廳里打麻將。大太太是個信佛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便去隔壁老宅的小佛堂里念經(jīng)。

    二姨太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那時候沈督軍還沒發(fā)跡，大太太又是前朝的格格，十幾年不敢納妾，屋里就只有這么一妻一妾。

    后來前朝沒了，大太太的娘家失勢了，沈督軍卻發(fā)跡了起來，這才一房一房的姨太太往家里抬，大太太膝下有兒有女，也看穿了，就再沒管過了。

    “你說老爺子回來，會不會打斷二少爺?shù)耐劝。俊比烫贿呑吲?，一邊跟對家閑聊，沈督軍去了南京開會，這一陣子都不在申城，報紙上登的那些關(guān)于沈韜的桃色新聞，也不知他看見了沒有。

    “老爺只是去開會，報紙總會看的，興許已經(jīng)氣得吹胡子瞪眼了?！彼囊烫谌烫南录?，吃了牌，轉(zhuǎn)頭問五姨太：“聽說那花子君是你的師弟，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

    五姨太只是笑笑，臉上瞧不出什么神色來，隨隨便便走了一張牌，聽見門口的女傭進來回話，說二少爺回來了。

    沈韜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上頭一個哥哥病逝了。不等女傭把話說完，眾人就聽見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皮鞋聲，五姨太從牌桌上站起來，讓跟著自己看牌的丫鬟替了，走到沈韜的跟前。

    眾人都知道五姨太原也是鴻運班的戲子，因被沈督軍看上了，強取豪奪過來，所以這次沈韜和花子君又有了關(guān)系，她必定是要去問明白的。

    沈公館的走廊長而幽深，五姨太跟著沈韜一直來到他的書房，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上。

    “子君的事情，這次謝謝你，督軍那邊，我會同他說起?！?/br>
    五姨太花想容才進門半年多，很得沈督軍喜歡，她原是個剛強的性子，但為了鴻運班能在申城呆下去，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舉手之勞而已，況且那個日本人本就該死?！?/br>
    沈韜懶洋洋的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點了一根雪茄，漫不經(jīng)心的掃了花想容一眼。他是同情這個女人的，脾氣倔、性子烈，剛進門的時候著實鬧了好一陣子，但父親沈崇依然對她迷戀萬分。

    可這世上實在有太多讓人同情的女子，沈韜便是有一顆博愛的心，他也同情不過來。況且……要真的三貞九烈的女人，興許沒等進沈家的大門，就已經(jīng)死在路上了。

    沈韜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閃而過，眼底流露出一絲晦暗的笑意?；ㄏ肴莶恢浪谙胄┦裁?，臉上略有尷尬，擰著眉心道：“既然沒什么事了，那我就不打擾二少爺休息了。”

    她穿著新式的旗袍，那種裁剪很貼身的款式，包裹極好的腰身露出s形，走起路來像纖細的楊柳，隨風擺動。

    沈韜抬了抬眼皮，吐出一串煙圈來，緩緩道：“五姨娘的身材不錯，要好好保持哦?！?/br>
    花想容聽了這話卻停下腳步，身子僵了僵，握著門把的手指輕輕的顫抖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敲碗發(fā)紅包啦~~~

    不對今天19大開完了沒有？我是不是可以省點紅包錢啦？？？

    ☆、017

    大約是那日出門的時候淋了一些冷雨，第二天許妙蕓就發(fā)起了燒來，昏昏沉沉的好幾日也不見好起來。馮氏和老太太仍要請了大夫過來把脈吃藥慢慢調(diào)理，許長棟卻堅持送許妙蕓去醫(yī)院。

    其實在醫(yī)療衛(wèi)生方面，許妙蕓也知道如今洋醫(yī)院治病比中醫(yī)大夫科學很多，老太太一到冬天就犯咳嗽的毛病，許長棟勸過她無數(shù)回去醫(yī)院看看，她總不肯去。

    馮氏拗不過許長棟，又想起大兒媳吳氏生志高的時候就在醫(yī)院生的，那時候吳氏大出血，幸好醫(yī)院有什么輸血機，才將別人的血輸?shù)搅藚鞘系纳砩?，保住了一條性命。

    “老爺說要去醫(yī)院，就去醫(yī)院吧?！瘪T氏心疼許妙蕓，也就不糾結(jié)了，吩咐了傭人去準備東西，自己往許妙蕓的房里去。

    許妙蕓這一陣子自法國回來之后，日日在家休息，本以為不會像前世那樣重病一場，誰知道還是沒逃過去。時氣不好，家里的下人也有生病的，馮氏只讓人在自己屋里休息，并不讓他們出來見人。

    馮氏見許妙蕓一張小臉燒得通紅的，臉上浮腫，水汪汪的眼眶中布滿了血絲，便忍不住心疼起來。

    “還是聽你父親的，去醫(yī)院吧，這中藥見效的太慢了，再燒下去，人可要傻了?！?/br>
    許妙蕓只覺得自己沒什么力氣，身上有些燙，眼睛也睜不開一樣，偏人倒是清醒的，和馮氏說起話來：“母親你別著急，讓爹爹去工廠吧，我讓嫂子陪我去醫(yī)院就好?！?/br>
    馮氏沒怎么去過醫(yī)院，壓根不懂什么，全家上下如今也只有吳氏是明白的，便笑著道：“我去跟你嫂子說，志高今天就放在我這邊帶著?！?/br>
    不一會兒外面就備好了車，天氣仍舊不好，整日都不見太陽。

    吳氏攙著許妙蕓上了車，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驚道：“要死了，燙得可以煎雞蛋了，這樣只怕要在醫(yī)院里住下了?！?/br>
    許妙蕓昏昏沉沉的靠著車后座，汽車在大街上慢慢的行駛。她想起她前世尚未嫁給沈韜的時候，關(guān)于督軍府的傳聞，向來是整個上海灘最神秘隱晦的。

    她的公公，沈韜的父親沈督軍是一個傳奇人物，在過去大部分時間內(nèi)都扮演著一個忠厚老實的男人，卻在前朝倒臺后順利的奪取了他老丈人的軍權(quán)，跟隨革命黨人起義，最終奪得督軍的位置，勢力遍布華東六省。

    傳聞他冷血無情，曾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小妾一槍斃命。

    后來許妙蕓進了沈家，才從下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是那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

    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私通，這對于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屈辱。

    許妙蕓忽然睜開眼睛，剛才想起的那些事情更像是一場夢，縈繞在她的心上。她有點害怕自己睜開眼睛又躺在了沈家的別墅里，強撐著不敢睡覺。

    ……

    花想容不知道沈韜是怎么看出來的。可他那天說的那句話……讓她心里害怕。

    自從大小姐沈鈺結(jié)婚之后，沈崇就去了南京，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同他同房，肚子里的這塊rou怎樣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現(xiàn)在月份小還瞞得過去，等足月生產(chǎn)的時候，卻是怎么也瞞不過去的。沈督軍是怎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若是讓他瞧出了端倪來，她和那個男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五姨太，您的藥熬好了?！?/br>
    丫鬟端著藥進來，青花瓷碗中漆黑的液體散發(fā)出苦澀的味道?；ㄏ肴荻ǘǖ目粗峭胨?，吩咐道：“你出去吧，沒我的吩咐不要進來?！?/br>
    丫鬟依言告退，轉(zhuǎn)身帶上門離去。

    ……

    許妙蕓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吳氏畢竟來過幾次，熟門熟路的，讓知春陪著許妙蕓在診室門口等著，她去掛號處繳費掛號。知春見許妙蕓嘴唇有些干裂，去找開水房倒水給她喝。

    一早上醫(yī)院的人還不多，許妙蕓站起來，看著走廊里掛著南丁格爾的畫像，熙熙攘攘的病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空氣中漂浮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讓一讓！讓一讓！”

    忽然有人從大門口的地方一路驚呼而來，走廊的盡頭就是手術(shù)室，手推車飛快的朝著這邊過來。

    許妙蕓嚇了一跳，急忙往旁邊靠了靠，快速飛奔而來的醫(yī)護人員從她邊上擦身而過。

    她本就病了，身上沒有什么力氣，身子被輕輕的撞了一下，腳底便有些不聽使喚的往后退了兩步，正巧踩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許妙蕓一轉(zhuǎn)身，迎頭就撞在了身后那人的胸口上。

    腰身被撈住的感覺是熟悉的，她抬起頭，視線落到那人黑漆漆的眼眸中，一驚一嚇之間，竟一時忘記了言語，只是伸手推在他的胸口。

    纖細的指尖上傳來貓抓一樣的力道，是推拒、更是撩撥。

    “許小姐這么愛我？每次見面都要投懷送抱？”那人笑意翩然，嘴角勾起弧度。

    少女纖細的身體被沈韜摟在懷中，臉頰上泛起的酡紅顯示出她此時的病態(tài)，沈韜單手摟著她的細腰，故意壓低了身子。

    “啊……”

    因為沈韜的傾身，本就重心不穩(wěn)的許妙蕓更是沒有任何支力點，只能驚呼著拽住他一側(cè)的衣領(lǐng)，身體的整個重量都承載在他的臂彎。

    原本因發(fā)熱而水汪汪的眸子早已經(jīng)蓄滿了眼淚，蒼白的唇瓣咬的發(fā)紅，許妙蕓強忍著怒火和驚懼，咬牙道：“沈韜……你……你放開我！”

    “怎么？叫我沈韜了？不叫我沈少帥了嗎？”沈韜緊了緊臂彎的力道，視線落在許妙蕓憋的通紅的臉頰上：“看來許小姐真的是越來越愛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