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末了四個(gè)字時(shí)，她微挑了眉，語氣里是淡淡的試探。

    “噢？”姜靈洲不動(dòng)聲色，“陸皇后與我有何前嫌可釋？釋了又如何？”

    “本宮確實(shí)做過愧對(duì)競(jìng)陵王妃之事，可那也只不過是為了保住這搖搖欲墜的皇后之位罷了。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競(jìng)陵王妃必然也明白一二吧？”陸皇后起了身，手捻一片低垂枝葉，口中喃喃道，“如今想與競(jìng)陵王妃重修舊好，自是因?yàn)椤瓡r(shí)局有變，不得不為。”

    “皇后娘娘不如說一說，到底為何不得不為？”姜靈洲卻絲毫沒被她打動(dòng)。

    “競(jìng)陵王妃，本宮只說一句。”路皇后陡然轉(zhuǎn)身，群裾一曳，語氣也沉了下來，“毫州王已傳了話來，要陛下早些讓位于他。如此，競(jìng)陵王妃還能熟視無睹么？”

    她說這句話時(shí)，胸口起伏不停，眼里滿是惱意。

    為了將西宮抓在手心，她與毫州王搭上了線，在蕭武川的補(bǔ)藥中添了幾味毒，令蕭武川的身子一日弱愈一日。只要蕭武川始終是那般臥病在床的病弱模樣，她便不必憂心有人自她手上奪走皇后之位。

    可如今，毫州王坐不住了，竟是要蕭武川先禪位于毫州王，再令蕭武川斃命。

    如此一來，她又何去何從？！

    她必然不再是皇后，興許還會(huì)陪著蕭武川一道死！

    她費(fèi)盡心思與一眾姐妹爭(zhēng)奪，才得了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huì)，嫁入太延為后；她熬死了房太后與梁貴妃，趕走了謝如鶯等妖妃，又令攝政王妃不得不返回競(jìng)陵去。如此艱難，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如今的位置，又豈能輕易拱手交出去？

    “皇后娘娘，信口拈來的話，誰都會(huì)說?！苯`洲卻不緊不慢，“陛下是個(gè)有主意的人，若是他不愿禪位，天下又有誰能迫他？”

    陸皇后面有怒意，質(zhì)問道：“競(jìng)陵王妃莫非是要眼睜睜看著這天下易主么？”

    “那倒不至于?！苯`洲抬了眸，悠然道，“只不過，皇后娘娘若誠心要與競(jìng)陵王府和解，總得有些誠意罷?！?/br>
    陸皇后的手絞緊了廣袖。

    “……本宮知道了?！标懟屎笮α诵?，道，“那擅唱南調(diào)的班子已候著了，競(jìng)陵王妃可得好好聽一聽才是。”

    說罷，她便拍拍手，叫戲曲班子上來；婢女們又端了果品茶水來，往來身影如魚。一時(shí)間，原本落寞的宮廷又熱鬧了起來。

    ***

    姜靈洲回府時(shí)，宋枕霞正在競(jìng)陵王府前等著她。

    “王妃，王爺想請(qǐng)你去個(gè)地方?！彼握硐夹ξ模變舻耐尥弈樕贤钢侏M之意。

    “去哪兒？”姜靈洲微奇，問道。

    “王妃去了便知道。”宋枕霞答，“王爺說了，不用捎世子，只留兩個(gè)人便好。”

    姜靈洲聽了，不由失笑。

    他前一日對(duì)蕭逾璋還愛若珍寶，今天就嫌棄起蕭逾璋妨礙了二人世界了。

    她跟著宋枕霞上了馬車，一路到了城外，登上一座小山，才見到蕭駿馳的身影。已是夕陽西下的時(shí)分了，天邊懸著半輪臣日，烏金之色染遍層云，似絲絲縷縷的黃綢紅緞在天地交接之處相繼鋪開，極是壯美。

    傍晚時(shí)的風(fēng)，吹的蕭駿馳衣擺獵獵作響。他聽見腳步聲，扭過頭來，道：“王妃來了？站這兒便是。”

    “怎的？”姜靈洲走上前去，與他并肩而立，“今日忽然起了興致，要妾身來看這夕陽？”

    “是?！笔掤E馳直直望著那輪漸沉紅日，眉目輪廓俱是染上了曖昧夕光，“只是想到日后會(huì)有些忙碌，怕是再?zèng)]有機(jī)會(huì)與王妃一道看這風(fēng)花雪月，因而才特意喊王妃來一道賞這難得夕陽。”

    “有什么可難得的？若是想看，天天都能來?！苯`洲不以為意。

    “應(yīng)當(dāng)是抽不出身來的。”蕭駿馳側(cè)了頭，望向她，“王妃怕是還不知道吧？趙太醫(yī)與我說了，武川已不能生育，這輩子注定是無子嗣了。大哥留下來的皇位，終究得由兄弟來繼承。因而……”

    頓了頓，他嘆一聲，道，“我與二哥，必然有一場(chǎng)死斗?！?/br>
    姜靈洲微愣，想到今日陸皇后在宮中所說的那些話，心底也知這是事實(shí)。她點(diǎn)點(diǎn)頭，道：“順其自然便是?！?/br>
    “靈洲，聽聞你出生之時(shí)，春官替你占了一道卦，說是‘南橘作枳、詩含神霧；鳳翼攀龍鱗、傳芳盡國風(fēng)’。這一句‘鳳翼攀龍鱗’，令劉琮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缃裣雭恚d許還是一道好兆頭?！?/br>
    是何兆頭，蕭駿馳未挑明。

    他望向那漸沉夕陽，只在心底悄然說了一句話。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層云染遍金紅之色，蒼穹鋪開了一抹夜色。夜風(fēng)漸起，吹遍都城太延。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發(fā)動(dòng)特有技能【借機(jī)吹老婆】

    第83章 禪帝位

    何宛清的孩子掉了。

    她從不曾想到, 自己竟還會(huì)懷上蕭飛骕的孩子。

    蕭飛骕雖娶了她，卻從未視她如妻子，而是將愛重恩寵都給予了平朝云。平素，他連踏進(jìn)她這兒一步都不肯，更別提碰她了。

    可偏偏天意弄人, 春日宴那夜, 蕭飛骕醉了酒，將她誤當(dāng)做了平朝云。因而, 她才陰差陽錯(cuò)地懷上了孩子。

    這本當(dāng)是好事, 可如今卻變作了一樁傷心事。

    何宛清倚在床榻上, 面色慘淡地盯著窗外, 面上的刻薄恨戾比往日更甚一層。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似兩柄刀鋒似的, 叫一旁的婢女心驚膽顫不已。

    “王妃娘娘, 您見不得風(fēng), 還是將窗戶關(guān)了吧?！辨九馈?/br>
    “我受了風(fēng)寒又如何？橫豎也無人在乎我死活?！焙瓮鹎謇湫α艘宦? 心底卻幾欲滴血。她想到自己沒了的孩兒，便覺得渾身都疼痛難當(dāng)，恨不得立刻昏死過去。

    “王爺呢？”何宛清問。

    “王爺近來事務(wù)纏身，極是忙碌，奴婢去了幾次，都不曾請(qǐng)到?！辨九鸬?。

    蕭飛骕確實(shí)是極忙，這也算不得說謊。但是這話落到何宛清耳里，便變了味。她忍不住尖了嗓子, 扯著被角兒，道：“便是我死了！他也不會(huì)來看上一眼！”

    說罷，她小聲地哭泣起來。

    幾位婢女見了，在心底一嘆，卻是誰也不敢說話。早兩年她們還勸過王妃，說何家乃是太延名門，王妃娘娘和離再嫁，也能再覓個(gè)如意夫郎，何苦在這毫州王府里苦苦蹉跎。可是何宛清不愿，無論如何都不愿回和離娘家去。

    一想到要將蕭飛骕讓出去，何宛清便滿心俱是不甘。

    十四五歲春獵之時(shí)，她便一眼看上了蕭飛骕，認(rèn)定了他便是自己的良人。何家乃太延名門，她求著、鬧著，終是如愿以償，得以嫁給蕭飛骕為正妃。

    只是，此后的日子，卻與她所思所念，恰恰相反。

    何宛清愈是不如意，便愈是不甘；愈是不甘，便愈要留在這毫州王府里，非要等到蕭飛骕回心轉(zhuǎn)意不可。這一等，便是漫漫十年，硬是將女兒家最好的年華都蹉跎了過去。

    恰在此時(shí)，有婢女來報(bào)，說是側(cè)妃平氏來探望王妃了。

    聽聞此言，何宛清雙目怒睜，滿是怒火。

    “那個(gè)賤人來做什么？！”她胡亂地掃開了身旁物什，怒道，“她如今要來看我的落魄模樣是不是？！讓她滾回去！”

    她之所以掉了胎兒，便是因?yàn)槠匠啤Ｈ舴撬财破匠婆c外男有染，又如何會(huì)與平朝云起了爭(zhēng)執(zhí)，又引來王爺掌摑？

    如今她沒了孩子，蕭飛骕恰好以“王妃需要靜養(yǎng)”為由，將她禁足在房內(nèi)。她哪兒都去不得、誰都指使不得，便是要告發(fā)那平朝云也沒了時(shí)機(jī)。

    聽著何宛清的話，婢女俱是不敢出聲，只得怯怯地去回絕了平氏的探望之求。不一會(huì)兒，婢女回來了，附在何宛清的耳旁低低說了一陣子話。

    何宛清眼底的淚意凝住了。她滿面不思議之色，癡癡問道：“那賤人當(dāng)真這么說？”

    “是，”婢女點(diǎn)頭，“怕是自覺愧對(duì)王妃娘娘，才甘愿自請(qǐng)離去?！?/br>
    “……不?！焙瓮鹎遴?，“是那賤人本就有了情郎，這是早就想著逃走了。等等，你且去叫她進(jìn)來。但凡她有半句假話，我定要撕了那賤人的臉?！?/br>
    未多時(shí)，平朝云便來了。

    她打扮得極素淡，不著釵飾、不施脂粉，面色有幾分恍惚；乍一看，倒也不比何宛清好多少。何宛清見她并無春風(fēng)得意、揚(yáng)武揚(yáng)威的意思，心底便稍稍舒開了。不過，她仍是恨著面前這女子的。

    “平朝云，你真愿離開毫州王府？”何宛清尖著嗓，質(zhì)問道。

    “朝云知道，僅是離開王府，定不足以解王妃心頭之恨。在王妃娘娘心底，朝云是應(yīng)當(dāng)千刀萬剮，送去那尼庵窯子的?！逼匠拼怪?，細(xì)聲道，“只是，若王妃娘娘這么做，定會(huì)惹來王爺大怒。最好的法子，不過是朝云自行離開罷了?！?/br>
    從前她與張均芳失散，就算離開毫州王府，也沒有去處。孤兒寡母，又何以為生？如今便不同了，她不僅與張均芳重逢，還得了競(jìng)陵王的口信。有競(jìng)陵王在，想來蕭飛骕也不能輕易找到她的蹤跡。

    “是，”何宛清冷笑著，眉宇間現(xiàn)出一抹痛色，“要不是因?yàn)槟氵@個(gè)賤婢，何至于讓我沒了來之不易的孩子？！我恨不得咬噬你的骨血！”

    “王妃娘娘恨就恨罷，日后要?dú)⒊?，也隨了王妃娘娘的心愿?！逼匠频穆曇舨惠p不重，像是不曾起過波瀾的溪流似的，“朝云只想在此處說一件事?！羰峭鯛斔粘闪说弁酰蹂锬镉执绾危俊?/br>
    何宛清微怔住。

    ——帝王？

    她隱隱約約知道蕭飛骕極是渴求那帝王之位，只是幾度陰差陽錯(cuò)、命運(yùn)作人，都令他與那帝位擦肩而過。因而，她也從未想過蕭飛骕成為帝王之日會(huì)如何。

    若是他做了帝王，怕是頭一個(gè)便休了自己，再立平氏為后吧。又或者廣納妃嬪、充盈后宮，好綿延子嗣。

    一想到那副畫面，何宛清便覺得怒火中燒。

    “王妃娘娘，若王爺只是王爺，那只要王妃娘娘不和離，他便只是您一人的。”平朝云露出個(gè)慘淡的笑來，道，“若王爺成了帝王，那便不好說了。朝云知道，王妃娘娘之所以留在這兒，不是為了毫州王妃的名號(hào)，只是因?yàn)閻壑侨肆T了?！?/br>
    何宛清原本滿面怒戾，可在聽見平朝云最后一句話時(shí)，面上的面具卻陡然破裂了。

    她察覺到面上一熱，不由用手指揩了一把眼角，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淌下淚來。她喃喃道：“誰都不知我心意，未料到最后竟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說出來……”

    一時(shí)間，她心底恨慨交加，竟不知該不該繼續(xù)痛斥這奪走她夫婿的平朝云。

    “王妃娘娘好好保重身子，來日方長。”平朝云起了身，朝她屈膝一禮，眉眼里含著憂意，道，“朝云這便告退了。”

    平朝云走后，何宛清還久久不能回神。平朝云的話，便似一記重錘，久久回蕩在她耳畔，一句句、一遍遍，擾的她心緒不寧。一想到蕭飛骕若是稱帝，便會(huì)有各色佳人投懷送抱，她便覺得心底抑郁不已，彷如要喘不過氣來。

    連著好幾日，她都心底郁郁。偏偏婢女去請(qǐng)了蕭飛骕好幾次，都請(qǐng)不到他來看望一眼自己的正妃。何宛清在房中等著待著，漸漸死心。

    她終于想明白了，蕭飛骕是一點(diǎn)兒都不在意她。

    想到自己那來之不易又掉了的的孩子，她便痛楚不已。她從前對(duì)那男人有多眷戀，如今便化作了有多憎恨。懷著這難解的怨意，她對(duì)婢女道：“去把平朝云叫來，我倒是要聽聽她有什么事兒有求于我，這才肯說出‘自請(qǐng)出府’這樣的話來。”

    ***

    太延的初夏，時(shí)有驟雨。天色常是昏沉綿灰一片，沉沉的似要壓倒屋檐上。這樣的天色，讓行人總不敢在某處駐足，生怕下一刻便下起瓢潑傾盆的雨來。

    蕭飛骕苦心等待之下，終于得了陸皇后的消息，說是已找到了那方傳國玉璽。只要草擬好圣旨，事情便可成了七八分。

    蕭飛骕自是狂喜不已，立時(shí)取出了那早已擬好的圣旨。眼看著多年所求之物近在眼前，他欣喜異常，幾乎徹夜難眠。未有幾日，他便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試一試那龍椅的滋味。

    待算好黃道巧辰，他便挑著日子，假作如常地去上了朝。

    朝堂之上，群臣林列，密密云云?；始业耐?yán)壓下來，令這漆紅雕金的大殿御宇一片靜寂，幾可聽聞落發(fā)之聲。正是龍煙日暖、玉殿當(dāng)風(fēng)之時(shí)，可這殿中人卻都極是拘謹(jǐn)，似猜到了今日會(huì)有何事發(fā)生。

    蕭武川從來不上朝，這朝堂便是四位輔政大臣的天下。蕭飛骕手領(lǐng)大職，也能位列朝前，與四位輔政大臣比肩。

    四位佐政大臣遲遲不提國事，眾臣皆惑，悄然無聲地互相打量著。不少老者俱是搖頭，人群間間或傳來一聲不知是誰的嘆息之聲。

    “諸卿，陛下久病，日愈難返……”

    年過六十的何大人先開了口。他乃是毫州王妃何宛清之父，是太延出了名的清貴達(dá)臣，為人以“剛正肅毅”著稱。

    “陛下憂慮積重漸深，因而特傳奏圣旨……”何大人顫巍巍地說著，抖開了手中一捧明黃卷軸。那道圣旨，令滿朝俱驚，文武臣子皆如海浪似的紛紛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