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等到春意愈濃,京城便漸漸近了。 喬昭的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她的心情卻沒有放松。 用不了幾日就能見到黎昭的父母家人了,盡管有著黎昭的記憶,那一切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 馬車忽地停下來,扮作車夫的護衛(wèi)恭敬對李神醫(yī)道:“路邊有個茶棚,除了茶水還有熱氣騰騰的包子賣,您要不要嘗嘗?” 旅途最是辛苦,一聽有熱氣騰騰的包子,一直假寐的李神醫(yī)立刻睜開眼:“要?!?/br> “好勒,小的這就去買?!?/br> 李神醫(yī)把他攔?。骸安挥茫覀兿氯コ?。” 護衛(wèi)立刻一臉糾結:“這——” “啰嗦什么,一直呆在馬車上把我這把老骨頭都顛散架了?!崩钌襻t(yī)根本不理會護衛(wèi),直接下去了。 喬昭見狀跟了出去。 他們扮成一對出行的祖孫,由侍衛(wèi)與丫鬟護著在一個空桌坐下來,很快老板娘就端上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包子并一壺茶水。 李神醫(yī)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點頭:“不錯?!?/br> 雖然他不喜歡來京城,卻不得不承認,這靠近京城的官道更干凈不說,就連路邊攤的包子都比別處好吃。 喬昭拿起一個包子默默吃。 李神醫(yī)不愿很快回到馬車上,捧著一杯茶聽旁邊幾桌的客人閑聊。 就有人疑惑道:“春日風沙大,怎么這官道比我以前來瞧著干凈多了?” 旁邊人立刻笑道:“朋友一定是遠道來的有所不知,咱們的北征將軍馬上要進京了,這官道啊每日都要掃灑一次?!?/br> 第16章 聽來 北征將軍邵明淵顯然是近來京城乃至周邊的熱門話題,一經(jīng)人提起氣氛立刻熱烈起來。 “嘖嘖,邵將軍真是了不得,才二十出頭就受封冠軍侯了?!?/br> “這有什么稀奇,邵將軍是將星下凡,才十四歲時就替邵老將軍南征北戰(zhàn)。如今替咱大梁收復燕城,立下天大功勞,受封冠軍侯那是實至名歸!” 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忽有一人長嘆道:“邵將軍為國為民真是不容易,你們聽說了沒,當時北地韃子們抓住了邵將軍的夫人,威脅邵將軍退兵呢!” 權當消磨時間的李神醫(yī)忽然捏緊了茶杯。 喬昭卻不為所動,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 “啊,退了沒?”那些從南而來的人顯然尚未聽說此事,不由緊張起來。 邵將軍的事跡早已被人們提起無數(shù)次,可此時能給這些人再講一遍,說話的人顯然很自豪:“當然不能退啊,當年齊人奪走咱們燕城,那是喪盡天良啊,把全城人都給屠了,連襁褓中的娃娃都不放過!后來仗著燕城的地理位置,更是打得咱大梁軍沒話說。這么多年下來,北地邊境的百姓們多苦啊,好不容易有了收復燕城的機會,你們說邵將軍能退嗎?” “不能,不能,絕對不能!”聽者齊齊搖頭。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百姓皆以大梁子民的身份為榮,失去燕城就好似一個重重的耳光甩在所有大梁人臉上,日積月累就成了心頭上的傷,一想起來無不是又痛又惱,臉面無光。 “那邵將軍可怎么辦啊?” 那人一仰頭把茶水飲盡,眼中是狂熱的敬仰:“邵將軍沒等那些韃子說完,彎弓射箭就射殺了自己的夫人,讓他們再沒有什么可威脅的,士氣大振!” “嘶——”冷抽聲此起彼伏。 一只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頓時把眾人目光吸引過來。 李太醫(yī)面色陰沉,抖著雪白胡須問道:“邵將軍殺了他夫人?” “是呀,您老也覺得邵將軍不容易吧?唉,邵將軍為了咱大梁,犧牲太大了——” “不容易個屁!”李神醫(yī)猛然站起來,破口大罵。 喬昭差點被茶水嗆到,用手帕捂著嘴輕輕咳嗽起來。 “哎,老漢你怎么說話呢?”一聽這老頭子居然敢罵邵將軍,眾人大為不滿。 李神醫(yī)根本不在意這些人的態(tài)度,忿忿道:“你們都說他不容易,那他夫人呢?死得這么慘誰想過?哼,我看就是那小子無能,才害自己夫人被齊人抓去——” 沒等說完,rou包子、茶杯之物紛紛向李神醫(yī)襲來,其中竟還夾雜著一只破草鞋! 早就想到后果的喬昭拽著李神醫(yī)就跑,幾名護衛(wèi)怕引人注意不敢對這些普通百姓怎樣,只得挺身替老神醫(yī)擋住了這一大波攻擊。 直到一行人狼狽跑回馬車上,茶棚里的人才漸漸熄了怒火,繼續(xù)說起先前的話題。 站在茶棚不遠處白楊樹下的江遠朝目光追隨著離去的馬車,薄唇緊抿,眸光深深。 原來,她死了。 江遠朝仰頭,望著北邊天際的云,輕輕嘆了口氣。 他以為,她那樣的姑娘無論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一定會把生活過得如意,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早知如此—— 江遠朝沒有再想下去,卻有一種鈍痛漸漸在心底發(fā)酵。那痛并不尖銳,卻好似有了重量,壓得他呼吸都跟著痛起來。 淺淺的,淡淡的,卻任他平時如何談笑自若、心思深深,依然揮之不去。 “大人——”站在江遠朝身側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喊了一聲。 是他的錯覺嗎,竟然覺得大人很哀傷,這簡直是驚悚。 江遠朝回過神來,嘴角掛著淺淡的笑容:“走吧?!?/br> 馬車上,李神醫(yī)甩開喬昭的手,一臉憤怒:“死丫頭拉我干什么,我還沒來得及下藥呢!” 把那幫不開眼的藥翻了,讓他們天天拉肚子! 李神醫(yī)嗓門不小,馬車外的幾名護衛(wèi)下意識縮縮脖子。 跟著神醫(yī)走,這人生太艱難了,要時時擔心被神醫(yī)下藥,還要擔心神醫(yī)時時給別人下藥,更要擔心怎么收拾神醫(yī)那張嘴惹來的爛攤子。 離京時生龍活虎回來時瘦得尖嘴猴腮的護衛(wèi)們默默想。 “李爺爺何必和他們計較?!瘪R車布置得很舒適,喬昭靠著一只彈墨靠枕淡淡笑著,渾然沒有她就是邵將軍那個倒霉催的夫人的自覺。 “誰讓他們嘴賤的!”李神醫(yī)越想越怒,“不但嘴賤,還蠢!俗話說得好,升官發(fā)財死老婆!姓邵的小混蛋怎么不容易了?你看著吧,等他回京,說不定搖身一變就成駙馬爺了,到時候誰還記得——” 說到這里,李神醫(yī)再也說不下去,靠著車廂壁氣喘吁吁,眼角漸漸濕潤。 怎么能不計較呢,那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他是大夫,這把年紀早已見慣了生老病死,可那個丫頭不同。 她那樣聰慧,學什么都是一點就通。有了這樣的聰慧,偏偏還能沉得下心來盡心盡意侍奉祖父,不惜耽誤大好韶光晚嫁。而當祖父過世后,又能哀而不傷,甚至反過來寬慰他。 這樣好的丫頭,那混小子怎么能、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箭法怎么樣,射得準不準?。俊眰膼琅?,李神醫(yī)不知不覺把疑問說了出來。 喬昭聽得心酸又好笑,她明白李神醫(yī)說這話的意思,不忍他太傷心,答道:“很準,正中心口,一箭斃命,都不覺得太疼的?!?/br> 李神醫(yī)猛然回神:“我說出來了?” 喬昭點頭:“嗯。” 李神醫(yī)盯著喬昭不放:“你怎么知道不疼?” 喬昭面不改色解釋道:“您想啊,邵將軍是什么人,他從十四歲就上戰(zhàn)場了,罕有敗績,箭法能差得了嘛?再者說,那畢竟是他……妻子,他要連這點都做不到,讓他妻子多受罪,豈不是太不厚道了?!?/br> 嗯,這樣一想,果然是厚道的夫君大人。 喬昭險些被自己的想法氣樂了。 第17章 回憶 那日情景歷歷在目,她還記得城墻上的寒風,背后人勁道十足的粗糙大手,還有韃子們的獰笑。 可當坐在馬車里緩緩北行,聽人們再次提起那個男子,她竟真的生不出怨恨來。 衛(wèi)隊護送著她前往北地仿佛就在昨日,路上遇到了潰敗而逃的韃子散兵,就那么三五人,面上還帶著逃亡的狼狽,見到出行女子依然如餓狼撲食,眼里泛著駭人的綠光。 將士們把韃子消滅,救下被禍害的兩名女子,其中一人沒多久就咽了氣,另一人遍體鱗傷,亦是進氣多出氣少。 她當時真是怒啊,才知道繁花錦簇只在京城,再往北,或者南邊沿海之地,眼前所見才是百姓的真實生活。 天朝上國的華美外衣早已脆弱不堪,遮蔽著大梁的千瘡百孔。 于是,她就聽將士們講起了邵將軍的故事。 他們說,邵將軍第一次來北地,只有十四歲。那時邵老將軍病重,大梁軍節(jié)節(jié)敗退的戰(zhàn)報一個接一個傳到京中,呈到御案前,天子震怒,靖安侯府岌岌可危。 就是在那時,才十四歲的靖安侯次子邵明淵站了出來,主動請命前往北地替父征戰(zhàn)。 邵將軍第一戰(zhàn),就是與正在屠村的北齊軍。 那一戰(zhàn)是邵將軍的成名戰(zhàn),事后無數(shù)人歌功頌德,贊他年少有為,卻只有三五個從那一戰(zhàn)中活下來的將士記得邵將軍是如何領著數(shù)十人對上一百多北齊軍的。 大梁軍的身體素質本就與馬背上的北齊軍相差甚遠,這些年無論哪位名將坐鎮(zhèn)北地都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那次戰(zhàn)到最后,邵將軍幾乎成了血人,親信勸他先逃,他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把轉身而逃的背影留給韃子,讓韃子以為大梁男兒皆是軟骨頭,能肆意凌辱我大梁百姓。 后來,“豺狼不死,韃子不滅,絕不歸家”成了邵將軍的信條,他大婚還是邵老將軍跪求天子傳了圣旨,才把人召回去的。 喬昭猶記得那位副將小心翼翼勸她的話:“夫人您別生將軍的氣,將軍大婚之日就領兵出征雖然對不住您,可您不知道,他晚來一步就有不知道多少百姓無辜慘死,像今日這兩名女子一樣的女子更是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我們將軍啊,其實心比誰都要軟……” 一路上,喬昭聽了那人更多的事。 他曾在雪地里趴了一日一夜,為了救回被韃子擄走當成儲備口糧的幼童;他曾從冰下游過松江河,襲殺了斬下大梁百姓頭顱當做酒壺的韃子首領;他還曾散盡軍餉,買來衣物為被韃子們凌辱的女子們添上一件棉衣。 副將含著淚哽咽說:“天下人只記得將軍的無限風光,可我們卻記得將軍的一身傷痛。將軍曾說,他拼盡全力,不負家國百姓,只對不住您一人。待北地安定……” 后面的話副將沒有說下去,喬昭卻懂了。 這樣一個為北地百姓流盡最后一滴血淚的男子,她如何去恨呢? 她就是……有些惱。 她聽了他一路的故事,他的箭怎么就那么快呢? 少女托腮望著窗外,暖陽把她的面龐映照得半透明,顯得白凈而嬌弱,可她的氣質卻很純凈,讓凝望她的人心情都跟著寧靜起來。 李神醫(yī)這么望著她,就覺得那種熟悉感越發(fā)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