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章年卿原想開口說幾句,目光落到謝睿緊繃的鐵拳上,又咽下去。 謝睿身長玉立,袍角在風中翻飛。若當日他認下這個孩子,會不會……鼻子一酸,嗆然淚下。其實這個孩子是不是他的又怎樣,娶了青鸞,圓了夙愿。哪樣不比現(xiàn)在好。何況,這個孩子有可能真是他的…… 謝睿心里一揪,痛的不能自己。呼吸間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貙m后,他問過宮里的老嬤嬤。嬤嬤說,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別人容易懷孕,男人抵在門口蹭一蹭,都能留下種子。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后妃多子嗣艱難,求個孩子比求命還艱難。 嬤嬤一時好奇,問:“四殿下說的是哪名宮女?!?/br> 謝睿心狠狠一抽,淡淡道:“閑書上看到的罷了。”嬤嬤唉聲嘆氣,很快忘記這碼事。轉而心疼起謝睿,在宮里沒人疼沒人愛,難怪只能在書里一解苦悶。 章年卿見謝睿神情悲痛,似是心軟。靈機一動,做傷心狀,撩袍跪下,叩頭道:“四殿下,微臣懇求您一件事,還請您無論如何答應微臣?!?/br> 謝睿反應有些遲鈍,僵硬的轉頭,看著他問:“章大人?” 章年卿懇求道:“請您將青鸞護送回河南?!?/br> 謝睿后退一步,幽幽的看著他,遲疑道:“你說,讓,讓我送青鸞回河南?” 馮俏若有所思看了章年卿一眼,一同跪在章年卿身邊,面無表情道:“四殿下,我們若有一點法子,也不會求到你身上。小齊王和皇上如今都盯著青鸞……”她含混道:“青鸞如今這個樣子,受不起刺激。我夫妻二人羽單翼薄,護不得她周全。還請四殿下成全。” “好”謝睿道,過了會兒,他艱澀道:“容我?guī)兹眨易屭w虎送她回河南?!?/br> 趙虎在山西大營當千戶,聽聞是護送章青鸞回河南。二話不說,卷著包袱來到京城。謝睿沒有露面,派人將趙虎送到章府。 陶金海早早便聽聞青鸞肚子里孩子的事,卻還不知道這是場烏龍。青鸞剛跨進門,陶金海便拉著青鸞的手,小心翼翼的讓她坐下,青鸞正欲解釋。 陶金海擺擺手,慈愛道:“外公什么都知道。你放心,不用怕。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來,我給他打江山。”末了還怕她不放心似的,柔聲道:“你放心,有我在,你爹娘不敢將你如何。乖乖若是怕,那就住在外公院子里,誰也進不來?!?/br> 青鸞兩眶濕潤,“外公……” 陶金海大掌一攬,將她抱在懷里。聲如洪鐘,哄道:“怕什么,不就是睡了個皇子。乖乖不哭,還是我們青鸞厲害。去了趟京城,帶了個龍種回來。哈哈哈,看今后誰還敢說我陶金海名不正言不順?!遍_懷大笑,仿佛一點也不在意。 青鸞也被陶金海逗笑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 陶金海刮著她臉,笑話她:“瞧瞧,瞧瞧。又哭又笑,亂流馬尿。來人,打水,給四小姐洗臉。”結實的臂彎攬著青鸞,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她。 青鸞感到無比安心。 第190章 章青鸞的突然離開,讓小齊王感到一絲絲強勢。人是謝睿送走的,派的還是王家安插在山西大營多年的親信。 小齊王不敢猜測這意味著什么,徒步進宮,冷宮穿堂而過,宮道夾著強風,尚是十月的節(jié)氣,卻依稀能感到初冬的寒意。 開泰帝穿著葛衣坐在坑邊看折子,東窗大開,光線視野都好,只微微冷風吹的人身上泛寒。開泰帝上年紀了,眼睛有點不大好。瞇著眼,將折子拿的遠遠的,一個字一個字的瞧。譚宗賢走后,開泰帝肩上的擔子便重起來。 如今的內閣沒有譚宗賢在時省心,每一封遞上來的折子,開泰帝都得再三斟酌才敢批奏。 小齊王很是看不上父皇這一點,已經是萬人之上的皇上了,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委屈。用不慣章年卿踢走便是,何必日日擱在眼皮子底下膈應自己。 這不是硬生生給自己枕邊放一把刀嗎? 小齊王覺得開泰帝有些自作自受,眼下的困局,哪一個不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四皇子、章年卿,都是他妥協(xié)的結果??墒峭讌f(xié)到最后有人感激他嗎? 沒有。只是用一個危機換另一個危機,拆東墻補西墻,何時是個頭。 小齊王磕頭行禮,開泰帝沒有叫他起來,翻著折子問:“謝睿派人把章家四小姐送回河南了?!闭Z氣平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小齊王不明所以,試探道:“父皇?” 開泰帝放下折子,索性道:“你怎么看?”目光深邃,看著兒子。 小齊王老老實實道:“兒臣以為,謝睿和章年卿陶金海早就勾結在……” “放肆?!遍_泰帝摔下手里的折子,折子在地上的跌了一下彈起,又撞在地上。小齊王跪著去撿,雙手舉起。開泰帝沒有接,居高臨下的看著小齊王,倨傲又鄙夷:“你這個狗樣子,還想做太子?!毖揽p里擠出來四個字,“癡人做夢!” 小齊王渾身冷汗,背脊發(fā)涼,不知哪里戳了父親的怒火,重重磕頭道:“父皇息怒,兒臣知罪,兒臣知罪?!币贿B說了三遍。 開泰帝見他眼中并無清明,敲著桌子,重重挑起小齊王心神,將其注意力全部吸引來。沉聲問:“我問你,章家姑娘是否有了謝睿的骨rou?” 小齊王肩頭驀地一沉,耳旁是開泰帝沉沉的嘆息,心里重重一擊。 開泰帝招手道:“你過來?!毙↓R王看著皇上的手,遲疑站起來?!案富省?/br> 小齊王終究不是謝睿,他不是無依無靠的孤命皇子,不是什么都得靠自己謝睿??v然和開泰帝有嫌隙,兩人總是父子。他是開泰帝的第一個孩子,開泰帝打心眼里疼他。 章年卿回來的時候,神色有些奇怪,抑郁良久,他對馮俏道:“四殿下可能真的以為青鸞有孕了?!瘪T俏一愣,還不待問。章年卿艱難道:“我聽內侍說,前天夜里四皇子在宮里燒紙,驚動了皇上……” 馮俏默了一默,低道:“孩子沒落地就去了,算不得人,燒不得紙,會不會是弄錯了?” 章年卿點頭道:“可不是嗎。原先也沒人往孩子的地方想,猜測四皇子是祭奠先皇還是王國舅。想來,不大可能是王國舅。依四皇子現(xiàn)在和王家的關系,他想祭奠隨時都能回王家。這樣一來,只?!鳖D了頓:“這才驚動了皇上。” “后來,宮人在火盆里發(fā)現(xiàn)巴掌大小的寒衣,上面寫滿往生經?!闭履昵涞吐暤溃骸艾F(xiàn)在宮里都說四皇子在請小鬼,用巫魘之術謀害皇上,詛咒皇上子嗣?!?/br> 馮俏低詫一聲:“啊?!彼唤獾溃骸靶☆J窃谕锵н@個孩子嗎?” 這個章年卿最有發(fā)言權,言簡意賅道:“男人第一個孩子,總會格外看重些?!庇绕涫嵌鄽q膝下還空虛的男人,對子嗣總是格外看重。 最后一句章年卿并沒有說出來,馮俏卻從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心里悶悶一疼,上前摟著他脖子道:“你是在說你自己,還是在說小睿。” 章年卿微怔,笑了笑:“自然是四殿下?!?/br> 這個高度差很微妙,章年卿坐在木圓凳上,馮俏站在他懷里,視線平齊的地方,是馮俏豐盈的胸部。章年卿看著她胸前不安的起伏著,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摁。 “呀?!瘪T俏猝不及防,嚇的后退一步。 章年卿不著痕跡的收回手,在她額頭敲了一記。不滿道:“想什么呢,連我都躲?!瘪T俏笑著打岔過去。 第二日,章年卿再去上朝的時候,宮里已經沒有四皇子的消息。有人說四皇子被軟禁了,有人說四皇子被殺了。還有那滿不在意的,說上次不就鬧了場笑話,別被謠言蒙了心智??烧履昵涿靼祝@次和上次不一樣。 因為,連他也打聽不到謝睿的任何消息?;蕦m只有這么大,宮女太監(jiān)們也議論紛紛?;噬弦膊还埽稳诵幕袒?。章年卿試圖找過韋九孝,卻發(fā)現(xiàn),連韋九孝也不見了蹤跡 “四殿下還沒有露面,已經三天了?!闭履昵溲龅乖诖采?。馮俏追去問:“那皇上呢,皇上什么態(tài)度?” 章年卿道:“沒有任何反應,和平日一模一樣?!?/br> 聞言,馮俏也焦急不已,愁道:“真急死人。四皇子究竟是被皇上囚禁了,還是他偷偷溜出宮,籌謀他計?!毕肓讼?,試探著提了個人:“天德哥,壽……劉俞仁對此是什么反應?” 章年卿覷著她,磨的馮俏心里發(fā)怵,才慢悠悠道:“心急如焚?!?/br> 馮俏避開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哦??磥韯⒋笕艘膊恢椤!?/br> 章年卿嘖嘖道:“瞧瞧你刻意的樣子。我都說了信你,你喊他一句壽哥又怎樣,難道我還會說什么不成?!焙瓤诓?,合上蓋子,指著她道:“我看還是你心虛。” 馮俏嗤笑,嘀咕道:“……又在這車轱轆轉兒,也不嫌煩。” 章年卿笑著稱是,雙手奉茶。馮俏故意不接,兩人鬧了一場,抱作一團,苦中作樂。 一轉又是三月,翻過新春。 開泰二十年,謝睿仿佛人間消失了一般,年宴上竟也沒有露面。朝堂諸臣再也坐不住,原先說風涼話的都閉嘴不言,閉緊嘴巴。文武百官不敢直接對開泰帝發(fā)火,只能將全部怒火發(fā)泄在內閣上。 平日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閣老們,此時被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百官的譴責的一無是處。 這個制高點高到,大街上走販小卒,都能指著章年卿等人問一句:您還記得你祖宗是誰嗎?你還記得圣賢書上第一句話是什么?那我倒要問問你們,先帝的正宮嫡子被你們這些人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不知道。呵呵,你們是開泰皇帝的走狗,皇上一天放了幾個屁都知道,一個大活人被皇上弄走了,你們一個個好意思睜著你們的狗眼睛說不知道。我呸! 愚民之所以為愚民,是因為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怒火攻心時,會發(fā)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哪怕在他們心里,其實誰當皇帝和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干系。他們也能坐在正義之風上,趁著道德制高點的浪潮,將這些平時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閣老們,齊齊拉下凡塵踩一腳。 馮俏和孩子們不可避免的被連累了。 事出以后,章年卿連府里正門都不敢進出。還是有好事者找上門來,端著狗血順著墻內潑去,潑完就跑。粗使的丫鬟婆子幾次被潑了一身污血。 馮俏只能百般安撫,賞了布料和銀兩下去。 劉俞仁那邊也不好過,劉宗光在世時,在民間的聲望便不怎么好。樹倒猢猻散,劉俞仁一直勉力支撐著??烧娈斒虑閬砼R,劉俞仁才知道他的力量有多么渺小。 章年卿家里只是被人潑狗血,劉府的大門卻被人涂狗屎。小魚兒去中學堂上學時,還有人偷偷拿彈弓打他眼睛。劉俞仁嚇的心驚rou跳,將小魚兒拘在家里,不敢讓他去上學。 而尚文賀、晁淑年哪里也沒好到哪去。 唯一過的還算不錯的只有馮承輝,馮承輝入閣前是教書先生,世人對教書的總是格外寬容一些。章年卿知道后,微微安心,苦笑的對馮俏道:“看來我們家,還是沾你的光?!?/br> 馮俏勉強一笑,嘆道:“知道敬畏我爹,這里面能有幾個平頭百姓。不過是借著百姓的名義鬧事罷了。” 章年卿點頭認可,嫌惡道:“專程惡心的人小手段罷了?!闭f報復回去顯得有些小題大做,這么忍著又太惡心人。 馮俏發(fā)愁道:“這樣下去可怎么辦?,F(xiàn)在是有人故事鬧事,只怕沒兩天百姓們有樣學樣,鹿佑明稚都得跟著遭殃。我聽說小魚兒都差點被人打傷眼睛。” “混帳!”章年卿拍桌怒道:“哪個王八蛋夾在里面渾水摸魚。傷著孩子可是一輩子的事。”其心歹毒。 馮俏趕緊勸他,夫妻兩心事忡忡,難眠的睡了。 夜,漸深。 趙虎披霜帶月而來,匆匆敲開章家門,連大門都沒進,對趙鶴道:“……帶章大人躲起來。今夜京城有亂?!痹挳呺x去,翻身上馬。 “發(fā)生什么事了?說清楚。回來”趙鶴連片衣袖都沒撈到。 夜幕沉沉,壓著天際烏云。云里轟隆一聲,雷聲滾響。伴著春雷陣陣,細細密密的雨絲落下,又密又急,很快淹沒馬背上的背影。 馬背上的背影消失在皇城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竟然跨夜了,太討厭了。 第191章 趙虎從章府離開后,依約來到小東門外等候。馬不耐煩的甩著蹄子,趙虎揉揉馬脖子上的鬃毛,馬長嘶一聲,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溫潤的眸子的看著趙虎。趙虎樂了,剛想說什么。一名小太監(jiān)從宮門走出來,來接趙虎。 小太監(jiān)撐著寬大的油紙傘,雨滴順著斜面滴落一線,他上前詢問,“是山西趙大人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太監(jiān)眼中精光微閃,殷勤熱情道:“趙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立早的時候殿下還怕您路上不太平,一直再問您的消息?!庇H切寒暄著,卻不讓進去。 兩旁黑甲侍衛(wèi),冒雨林立,面容冷肅?;腥舨宦牪宦?,不知道外面任何動靜。趙虎默默品咂了一下‘立早’二字,笑了笑道:“沒什么不太平的。一路上有人張羅,我只是騎馬趕路,當不起辛苦二字?!敝刂芈湓凇畯埩_’二字上。 小太監(jiān)立即恭敬一拜,撩袍對著雨水地便要跪。趙虎猝不及防,幸而多年練武,眼疾手快,總算在人跪下之前,將將把人撈住。小太監(jiān)感到一股大力將自己鉗住,上下不得,苦笑之余,不得不感嘆趙虎的真心。順勢起來,親切道:“趙大人請隨我來?!?/br> 趙虎隨小太監(jiān)進門朝西一拐,拐進夾道又朝東而去,七拐八折,進了間小屋子。稍時,又有人拿來一套衣服給趙虎?!斑@是……?”趙虎看著和禁衛(wèi)軍一模一樣的黑甲,遲疑道。 小太監(jiān)道:“……方便掩人耳目?!毙α诵Γ缓弥毖?,趙虎區(qū)區(qū)千戶之職,根本無權進宮。想了想,解釋道:“如今宮里到處都是禁衛(wèi)軍的人,行動起來倒也方便?!?/br> 趙虎吃驚不已,看來宮里形勢對四皇子極為有利啊。謝睿竟然在和皇上的交手中能占上風,趙虎頓時有些刮目相看。 謝睿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沒人比趙虎更清楚。搜刮記憶,趙虎對謝睿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小睿撕心裂肺的怒吼,眼睜睜看著王皇后從山海湖的橫崖上跳下去的場景。 那時候的小睿一身蠻力,干嚎怒吼,撕心裂肺。一直掙扎,拽的拉他的人也險些跟著一起跌下去。一晃數年,謝睿搖身一變,不僅成了黃袍加身真龍貴子,還挾圣旨以令天子,掀起一場宮變。 是的,圣旨。 謝睿不知在哪找到一道先帝遺旨,揭破開泰帝偽善的面孔——號稱受兄長臨危之托,代侄繼位的開泰帝,竟然是滿嘴謊言的大騙子。圣旨上寫的清清楚楚,開泰帝卻謊稱自己是名震言順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