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俏琢磨了一會兒，“給我試試？”章年卿笑了，“你是開鎖匠嗎。”馮俏瞥他一眼，“你等著，趕明兒我回趟暉圣閣拿點東西，回來開給你看?！?/br>
    章年卿想起馮家藏書的那些精妙小匣子，大笑道：“何必要等明天，不如現(xiàn)在就去?！?/br>
    “現(xiàn)在？”馮俏望了望天色，“這么晚了，爹娘恐怕都睡了?！?/br>
    章年卿遞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夫妻二人輕裝從簡，丫鬟小廝都沒帶，徒步回到馮家。馮府大門緊鎖，側(cè)邊小門也柵了。

    馮俏擺弄著裙擺，試圖抖下來粘在上面的泥土，沮喪道：“我就說進(jìn)不去吧。”她還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孔丹依看見了恐怕會罵死她。

    杏兒胡同空無一人，章年卿踱步看了一圈，心生懷念起來。他笑道：“急什么?！睜克叩綎|院處，退了幾步，一蹬墻頗為費力的翻上去。撐在墻頭喘了幾口粗氣，“一年不如一年了?！边@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手腳都生疏了。

    章年卿跳進(jìn)去，為馮俏打開門。馮俏提著裙子，躡手躡腳的進(jìn)去——是章年卿以前在馮俏借居的東小院，朝前幾步便是小閣樓。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相視一笑，十分甜蜜。

    東小院的籬笆還在，章年卿指著籬笆道：“當(dāng)年馮先生怕我不規(guī)矩，特意扎了籬笆和馮家隔開?！痹捨凑f完，馮俏道：“那你還不是跑到我閨房去?！闭履昵鋹赖溃骸澳闶抢p著我……”話未說完，覷見馮俏的神色，立即改口道：“是，我當(dāng)年太不規(guī)矩?！?/br>
    小閣樓有齊老頭看門，這兩年齊老頭年紀(jì)越發(fā)大了，帶著十三歲的小孫子一起為馮家守樓閣。每逢曬書沐書的時候，小孫子齊南都會幫爺爺一起曬書。

    馮俏和章年卿沒敢靠近小閣樓，悄悄去了暉圣閣。馮承輝入閣后便不教書了，暉圣閣也改成了會客室，幾把寬椅，幾張小桌，上面的清茶杯盞都是固定擺好的。儼然是常來拜訪的幾位熟客。

    外面變動那么大，馮俏原以為章年卿的屋子也收拾了。一推門，兩人都呆住了。里面家具擺件一如從前，香爐還燃著淡淡梅香。搭在箱籠的衣裳隔一段時就會洗一次，曬干后，又原樣擺回去。

    馮俏眼圈有些紅，拿起長袍對著章年卿比劃，袍子幾乎短了一大截，衣擺勉勉強強比到他小腿彎兒上，“你原來長了這么高?！瘪T俏吃驚道。

    章年卿也有些驚訝，這些年他一直在長，倒也沒多大感覺。這么一比，他個子竄的確實有點快。接過衣服，抖開在馮俏身上比劃一下，笑道：“你也長了不少嗎。”章年卿十六七歲的衣服，勉勉強強比到馮俏腳踝。

    馮俏道：“我本來就不低，是你太高了，才顯得我像個小矮子?！?/br>
    章年卿噴笑，摸摸她的頭，煞有其事道：“小矮子?！瘪T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自己去了博物架上摸了巴掌大個小瓶子。拔開紅布塞，倒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小工具。章年卿剛伸手，還沒碰到什么。

    馮俏一巴掌打開他的手，“嘶，你別動?！?/br>
    章年卿奇道：“你什么時候在我房間放了這么個東西?！?/br>
    馮俏沒好氣道：“一直都在這放著。后來你搬進(jìn)來了，我每天都在苦惱怎么光明正大的進(jìn)入你房間?！?/br>
    章年卿低訝一聲，詫異道：“原來你那時三天兩頭往我這跑，真不是想我了?！瘪T俏兩酡紅暈，支支吾吾道：“……也不全是為了找東西?！?/br>
    章年卿唇角一彎，無聲笑意。慵懶眸子里，笑意融融。夫妻二人走到門口時，馮俏停下問：“我們這么出去，誰來關(guān)門啊。”

    “你在門外等我?！闭履昵湎肓讼?，道：“我關(guān)好門，翻墻出去。”

    “那你小心點?！?/br>
    “誰在哪里?！币宦暫浅?，齊南高高舉著小燈，警惕的拿了根棍子跑過來。他不認(rèn)識馮俏，卻認(rèn)識章年卿。之前他在宮門外給馮承輝送東西的時候，見過章年卿幾次?！肮脿敚俊彼傻目戳搜垴T俏，看著二人牽著的手，腦子轉(zhuǎn)的飛快，機靈道：“小姐?！?/br>
    馮俏撲哧一笑，氣息落在章年卿后臂膀上，暖暖癢癢的。章年卿回頭看她一眼，上前向齊南解釋了幾句，問候了下齊老爺子。帶著齊南去暉圣閣內(nèi)寫了封信箋，遞給他，囑咐道：“明日交給馮先生。原因我都解釋在里面，馮先生一看便知?！?/br>
    馮俏不放心道：“爹娘年紀(jì)大了，夜里覺少，難睡易醒。晚上就別去吵他了?！?/br>
    齊南拍著胸脯道：“我都知道。小姐姑爺。你們就放心吧?！?/br>
    章年卿笑著拍拍他肩膀，沒有賞他銀子，而是把手上的玉扳指褪下來送他。

    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是不能金銀物來贊許的。他們要的是尊嚴(yán)，是體面。章年卿深諳其道。

    回府的時候，夜靜無人，長街空蕩蕩的。敲梆子的更聲，回蕩許久。馮俏久居內(nèi)宅，走了一段路腳底泛疼，一直不動聲色的忍著。章年卿也不知哪里察覺不對勁，忽的蹲下，“上來。”拍拍自己寬闊的肩膀。

    馮俏拉他起來，嗔怪道：“這像什么話。你現(xiàn)在什么身份，也不怕別人看見笑話?！闭履昵淅⒕蔚溃骸皼_動了，連頂轎子也沒叫。乖，上來。你看這四下哪有人，我們悄悄的，沒人知道?！?/br>
    馮俏躊躇半晌，忐忑又甜蜜的爬在他背上。章年卿手腳很有勁，馮俏猜是這些日子抱阿丘阿稚攢出來的力氣。她環(huán)著他脖子，親昵的趴在他頸側(cè)，“天德哥，你真好?！?/br>
    “恩？”章年卿嚇了一大跳，“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說這些。”

    馮俏緊了緊他脖子，在他肩頭的布料上蹭了蹭，“……就是覺得你好。”

    章年卿大笑，“傻姑娘。”

    雕花木盒的小鎖并不復(fù)雜，馮俏研究了一會，便拿著從馮家順出來的工具搗鼓起來。她得意道：“齊老頭可壞了。他只聽爹的話，小時候爹有很多藏書，愣是不給我看。齊老頭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不給我鑰匙，都是我自己弄開的。”

    輕微‘咔嚓’一聲，開了。馮俏沒有打開，順勢遞給章年卿，道：“喏。這個簡單，不防人。隨意鎖一鎖，不見得像是有什么秘密的樣子。”

    章年卿稀奇的拿過她的小瓷瓶看了看，“你從哪弄來的好東西?！?/br>
    “穆行哥給的。”馮俏黯然片刻，勉強一笑：“大皇子喜歡奇.yin.巧.技，經(jīng)常會和工造房搗鼓一些東西?！?/br>
    “大皇子特意給你打的？”章年卿漫不經(jīng)心的撥了撥那些精細(xì)的小玩意。

    馮俏努力想了想，“應(yīng)該是吧。穆行哥也沒說，不過大皇子人挺好的。小時候在宮里見過一兩次，他見我年紀(jì)小，總是免我的禮?！?/br>
    章年卿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你幼時是皇后宮的客人，大皇子當(dāng)然待你客氣?！?/br>
    馮俏微嗔道：“好啦?？齑蜷_看看。眼看天曉了，你還上不上朝。”

    章年卿這才放下瓷瓶。雕花木盒里零零碎碎放著一些折子和信件，章年卿詫異不已，二宗在處理政事上竟然互相坦誠的，涉及百姓社稷的大事，兩位閣老從不含糊。

    章年卿不由揣測起來，二宗以前在內(nèi)閣究竟是怎么相處的。他一直以為二宗不合，敵對，老死不相往來。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二宗其實在很多事上都有商有量。

    這個匣子，更像個中間人。大約二宗是不合的，也沒人敢去當(dāng)這個中間人。二宗意見分歧的時候，便各自寫了信箋在里面。偶有批注反駁，都是沁浸心血之語。

    章年卿甚至還看見了他當(dāng)年倡議科舉新策的只言片語。二宗態(tài)度很認(rèn)真，兩位老人都是秉燭熬夜，對著豆大的燈火，一字一句寫下自己的見解。

    馮俏在一旁看了許久，不禁道：“二宗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政敵、仇人，還是……同僚、知己、亦或師生？

    章年卿唏噓道：“誰知道呢?！?/br>
    以前章年卿總覺得，他是在二宗的夾縫間生存。殊不知，二宗在上面各有各的聯(lián)系?？v然劉宗光最終對他還是不喜，還是盼著劉俞仁能壓章年卿一頭。內(nèi)心對章年卿還是贊賞的。

    翻著翻著，章年卿看見一道熟悉的筆跡，折子上書：河南巡撫陶金海覲。展開，里面白紙黑字，字字句句都和韓江有關(guān)。奏折上毫無朱紅批痕，像是從來沒有被遞上去過一樣。章年卿手指僵硬。

    三年前，外公求赦韓江的折子，竟然被壓下來了。

    第176章

    晚上就寢，章年卿有些輾轉(zhuǎn)難眠。馮俏也沒有睡意，看著他黑籠籠的背影，抱著他的腰問：“不睡嗎？”

    章年卿下意識道：“今天我沒有心情?！瘪T俏氣笑了，又嗔又怪：“想什么呢?！闭履昵涞偷鸵恍?，摩挲著她的手背道：“我在想外公的折子是譚宗賢扣下的，還是劉宗光扣下的?！?/br>
    譚宗賢是開泰帝的人，行事處處為開泰帝著想。開泰帝不喜陶金海，譚宗賢怕激化矛盾，故而扣留不發(fā)，也能想的通。若是劉宗光扣下的，那就有意思了。

    馮俏想明白關(guān)鍵，問章年卿：“如果是劉宗光，他為什么要扣下外公的折子。按他的性子來說，看著陶家章家倒霉，才是他更高興見到的吧?！?/br>
    “是啊……”章年卿翻身，將馮俏摟在懷里，郁卒不已。

    馮俏替他著揉胸口，微微不高興道：“你這什么毛病，一鉆牛角尖就和自己生悶氣?！闭履昵湫χJ(rèn)錯。

    河南。

    同樣難眠的還有陶金海，他坐在書桌前，攥著京城傳來的情報。韓江病重，陶金海心口被擂鼓狠狠捶了一下。單手撐著桌子，鬢角微微白發(fā)。

    “陶大人！沒有朝廷的圣旨和兵部的調(diào)令，我們是萬萬不能調(diào)兵的啊?！?/br>
    “我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命令你去！調(diào)令等你回來我給你補上。”

    “皇上怪罪下來怎么辦？”

    “那你讓我怎么辦！阿稚和他娘她哥哥被帶走時，我忍了下來。如今我孫子被困柳州，我能救他卻不救！”

    “屬下，領(lǐng)命。”

    爭吵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陶金海閉著眼睛，淚水滾滾。青鸞不在河南，眾人眼看著陶金海雙眼赤紅，也沒人敢上前去勸。

    陶金海記得，京里來人押解韓江進(jìn)京時，韓江第一次沒穿青色錦繡服，他提著一壺酒來給陶金海敬酒，笑容靦腆，“以后就見不到陶大人啦?！表n江給自己倒杯酒壯膽，脫下那身官服的他，濃眉大眼，五官硬朗，是個出色的男人，品行厚誠。

    自飲一杯后，韓江有給陶金海倒酒，舉杯笑道：“士為知己者死。韓江此生能得陶大人賞識，是韓江的福分。”頓了頓，“要走了，韓江別無所求，只有一事望陶大人答應(yīng)。”

    陶金海沉聲道：“你說。”

    “別動兵，讓我走?！表n江撩袍跪下，鄭重道：“陶大人，韓江不值得。三少奶奶在河南時都不愿意拖累你。韓江不會連個弱女子都不如?！?/br>
    “韓江！”

    韓江不為所動，笑容好看。他平靜道：“現(xiàn)在時機不好。要反陶大人也該早點反，現(xiàn)在開泰帝江山已穩(wěn)，您憑一己之力，怎么和大魏為敵?！本褂悬c埋怨的意思。

    陶金海有些哭笑不得，笑罵他：“照你說，我是有眼無珠了。”

    韓江竟然點點頭，神色認(rèn)真：“陶大人若要反，當(dāng)年齊王繼位時，四小姐失蹤時，都是反的好時機。錯過了，之后就不該想著反?！?/br>
    良久，陶金海認(rèn)同的點點頭，“你說的很對?！钡诙?，眼看著韓江被帶走。

    說到底，陶金海沒那個野心。他只想管好河南這一畝三分地，江山大了，他也沒那么多精力管好。陶金海常道：“河南的百姓能安居樂業(yè)，不受朝政動蕩之苦，我這個土皇帝就不算白當(dāng)。”

    章年卿今年都三十有二，當(dāng)年陶金海在河南稱霸的時候，陶茹茹還沒出嫁呢。這么多年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孰能……無情，陶金海嚎啕哽咽，哭的像個孩子。淚水從皺紋里蹭蹭滾過，臉上溝壑夾縫里都是咸澀的淚水。

    韓江怎么病重的，他現(xiàn)在怎么樣，身子有沒有好一些。這三年多，他在大牢里受了多少刑。那個張恪有幾分可靠？陶金海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就這么輕易的相信了章年卿……天德到底還是個孩子。

    思及到此，陶金海便埋怨不起來。起身又寫了第二封折子，三年前他的信石沉大海，當(dāng)時內(nèi)閣是二宗當(dāng)權(quán)。如今他的外孫和親家都在內(nèi)閣，他不信這封折子遞不到皇上眼前！

    折騰了大半夜，章年卿剛瞇上眼，便該上朝了。他困的一點力氣的沒有，昨晚上的精神奕奕一去無蹤。馮俏在外間拿著冷帕子洗臉，摁著發(fā)痛的太陽xue，吩咐道：“去熬壺濃茶?！毕氯祟I(lǐng)命而去，她打起精神，擰了條冷帕子去叫章年卿起床。

    捉起他闊掌在手心里擦，章年卿一個冷激靈，“俏俏？”看了眼馮俏，又躺下了。馮俏又好笑又無奈，拉著他道：“起來洗把臉，喝杯濃茶提提神?！?/br>
    章年卿哈氣連天，不情不愿的起來了。小模樣要多可愛有多可愛，像極了阿丘撒嬌的樣子。馮俏忍了又忍，才沒有抱著他的頭親一親。

    臨走前，馮俏特意把匣子給他，整理著他衣領(lǐng)道：“記的放回原位，別引人詬病。畢竟是二宗留下來的東西，你動了，傳出去總是不好聽?！?/br>
    “知道了?！闭履昵浞笱艿?。

    困歸困，章年卿還是打起精神，特意沒趕天燈，在眾人歸閣前，將匣子放回原位。以至于小太監(jiān)尋隙摸進(jìn)內(nèi)閣，假意摔跤，探進(jìn)刺繡桌布內(nèi)，看見紋絲未動的雕花木盒時，大失所望。

    陶金海的燙手山芋在第三天到的，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呈到內(nèi)閣時，內(nèi)閣諸人同時陷入沉默，不約而同看向章年卿，各個神色尷尬，欲言又止。馮承輝見狀，率先開口道：“……三年前，二宗也曾接過這么一副燙手山芋?！?/br>
    章年卿配合道：“哦？那二宗是怎么處置的。”

    晁淑年插嘴道：“ 二宗私下處理的，后來那封折子也不見蹤跡，事情便不了了之?！瘪T承輝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章年卿欲言又止，有心想提雕花木匣，卻疑惑不已，馮先生說五大學(xué)士都知道這個東西。此時為什么沒有人提呢？章年卿心下疑惑，面上不表，道：“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們所有人都摸不清皇上的態(tài)度？”

    眾人訕訕一會，便有人私下來勸章年卿，讓他把這封折子給陶金海退回去。章年卿袖子一攏，冷笑道：“這事我不做?！?/br>
    “我做?！眲⒂崛市σ饕鞯臋M插一腳，接過折子，溫和道：“既然章大人為難，這個惡人我來做。折子，必然是不能讓皇上見到的，否則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既然章大人是孝子，不愿拂了長輩面子……”

    “劉大人！”章年卿擲地有聲，目光陰冷道：“私自扣押地方武官折子，怕不是內(nèi)閣該做的事吧。皇上喜或不喜，也輪不到你我在這私自商榷。”

    劉俞仁高聲問：“這么說，章大人愿意把這封折子遞上去了？”他聲音一沉，“由章大人親自遞交給皇上?！?/br>
    “呵呵?！闭履昵湓捠C鋒，卻不中招，拂袖不語。劉俞仁笑了笑，沒有步步緊逼。

    散了朝會，章年卿才私下問馮承輝，“馮先生，你覺得我這封折子該不該遞?！?/br>
    “哪來該不該呢?！瘪T承輝出人意料道：“陶大人都求到你我頭上，是殺是剮，你還能不做？”馮承輝攔住抬籠的小太監(jiān)，將綠筐的折子撿出來，扔到紅筐。在章年卿驚愕的目光下直起身子，“傻小子。馮先生還能看著你個孩子去冒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