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章年卿趕緊解釋:“不是的,是這里有些改建……” “這么說你回來過?”章芮樊滿眼不相信。 章年卿卡殼,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道:“爹,那個‘神仙顯靈’的傳言是什么啊?!?/br> 章芮樊果然被話頭帶走,面色一肅,道:“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說這件事?!?/br> 他喟然良久,緩緩開口。 所謂‘神仙顯靈’自然是一個謊話。卻是一個無法讓戳穿,死無對證的謊話。 事情還要大年三十說起。 汝寧府地界有位百歲老人,章芮樊以前做同知時,在任上見過一次。 開泰二年,正值老人一百零一歲生辰。章芮樊作為地方父母官,又是故識,受邀去給這位百歲老人捧場祝壽。 章芮樊沒有擺架子,答應(yīng)了。 誰知百歲老人一直樂呵呵的,見了章芮樊突然神色大變,口吐白沫,說今年有洪災,此處堤壩不穩(wěn),令章芮樊速速修葺。章芮樊若視之不理,今夜回程必遭水災。 章芮樊渾不在意,一直吃吃喝喝。卻在散了酒席回程的時候,掉進河壩里。險些被淹死。幸好被及時救了上來。于是才有了后來修壩救堤事件。 這是謠言的版本。 結(jié)局是,當天夜里,百歲老人因泄露天機,駕鶴西去。享年一百零一歲整。 一夜之間,汝寧府地界謠言四起。說百歲老人是彭祖托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歲,硬生生折了四十九年陽壽。 七七四十九,正是魂歸西矣的意思。 章芮樊嗆然淚下,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年受命去修河道。卻因先帝駕崩,開泰帝繼位。首輔劉宗光為討新帝歡心,暗自下令催期,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三年結(jié)束前竣工。趕在開泰元年一月一日,將這個不可能事件,當做神力相助,慶賀齊王歸一大統(tǒng),當做開泰元年第一件政績獻上去?!?/br> 章年卿不解道:“那位百歲彭祖,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br> 章芮樊緩緩搖頭,“來源已經(jīng)不可追溯。我只知道,我去是他們設(shè)計的一環(huán)?!碜妗谝话倭阋粴q壽誕這天,吞藥自殺。他跪在地上求我救救河南百姓。他用他的性命成全了一段‘神仙顯靈’的傳言?!?/br> 章年卿大為震驚,敬佩不已。肅然道:“那父親你是怎么掉進河壩里……是真的嗎?” “是真的?!闭萝欠裆珡碗s,不知怎么解釋:“是巧合?!?/br> 巧,巧合? 章年卿不敢細想,究竟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真的有神靈。急道:“那你是怎么脫險的?!?/br> 章芮樊面色沉了沉,痛心疾首道:“我被卡進了河壩的縫隙。才贏得被救的時間和機會?!?/br> 章年卿失聲道:“縫隙?他們究竟偷工減料到了什么地步。” 章芮樊喟然道:“是??!” 章芮樊想起清晨開泰帝的震怒,吁長嘆短,仰倒在椅子上發(fā)愁。 章年卿倒了杯熱茶給他,坐在父親對面,父子兩彼此沉默。 新帝繼位前三年,本就是敏感時期。劉宗光不搞這些動作,無非就是少個祥兆的事。隨便在哪安排一塊天命石,或者rou靈芝。再不濟安排人瑞,找個妙齡姑娘,學鉤弋夫人握緊雙拳,拳中藏寶。樁樁件件,哪個行不通。 劉宗光倒好,眼皮淺見識短。河道工程爛尾,一旦發(fā)洪水。受災的可是成千上萬的百姓。 介時,一個‘天降怒于天子,責其位不正。’的罪名。就能把開泰帝打下皇位。 先帝留下來的那幾位皇子,哪個不虎視眈眈盯著齊王屁股下面那張椅子。恨的眼睛都要紅了,也無濟于事。他們肯放過這個好機會? 良久,章年卿忽然想起什么,慢吞吞的問:“辛勖涵抓了嗎?” 章芮樊搖頭道:“還沒有。我是密折上的消息,皇上傳旨擬票時還特意避過內(nèi)閣,沒想到還是讓劉宗光截了消息?!?/br> “他娘的?!闭履昵淞R了句臟話,惱道:“譚宗賢是干什么吃的?!?/br> 因先帝駕崩時,劉宗光是保齊派,算是有從龍之功。開泰帝繼位后,并沒有動劉宗光的位子。只是無形中分散了他一些權(quán)利,內(nèi)閣中更是扶持了譚宗賢與之相互制衡。 章年卿在翰林院得到消息,據(jù)說馮先生馮承輝的調(diào)任文淵閣大學士就是他的手筆。 馮承輝是劉宗光提拔到內(nèi)閣的,名義上算是劉宗光這邊的人。實則開泰帝和譚宗賢早就探清了**。 明著是提拔了劉派的人,然后為均衡勢力,在騰出來的東閣大學士的位子上安插了譚派的人。 世人都說,二宗輔天下??沙蒙舷露贾?,其實是譚劉虎山行。 現(xiàn)任東閣大學士是從齊地提拔上來的兵部左侍郎。 而馮承輝,一則不是劉派的人,二來他手無實權(quán)。在內(nèi)閣只是個謄票之人,干的中書活計。大事上沒有一點發(fā)言權(quán)。 可開泰帝知道,縱然馮承輝如此礙眼。劉宗光也不會動他一根毫毛。 據(jù)說衍圣公手里有劉宗光的大把柄,包括譚宗賢在內(nèi),一直都想調(diào)查出來是什么。 開泰帝更是多次宴請孔明江。幾度旁敲側(cè)擊,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 章芮樊道:“皇上說,辛勖涵是在梅縣地界被人劫了囚車。據(jù)錦衣衛(wèi)的人說,劫車的人像是江湖人??瓷硎郑袷菑V東路子。不過不確定是不是佛山的人?!?/br> 章年卿拍案而起,怒道:“得趕緊找到他們。否則讓劉宗光反告一聲污蔑,您就無法脫身了?!?/br> 他不敢責怪父親魯莽,接了這個燙手山芋。 子不言父過,章年卿只能竭力想辦法:“我有一個朋友,他妻子是廣東人。我明天去看看,她母族那邊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只等著皇上找人?!?/br> 章芮樊自然沒有那么傻:“你外祖父吩咐了各大地方上的都指揮使保人。河南和陜西地界的黑白兩道都出動了,現(xiàn)在只能靜候佳音?!?/br> 章年卿氣道:“您不是說人是南邊截的嗎。你就是把北邊的路子全掀起來,也是八竿子打不著?!?/br> 章芮樊拍著他的肩頭讓他坐下,無奈笑道:“你爹我倒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可在那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戶。這么多年的經(jīng)營都在北方。背后能靠上的,也都在北方。隔得再遠,總是聊勝于無?!?/br> 章年卿嘟囔道:“這么多年我還沒回桐廬看過呢?!?/br> 章芮樊安慰他,“下次帶你去?!?/br> 第二天,章年卿去找了馮俏,明目張膽的向孔丹依借人。 孔丹依不滿了幾句,還是放人了。 章年卿帶著馮俏去找他的哥們儲謙,儲謙的夫人是廣東瓊州府人。娘家是做漕運發(fā)家。再直白一點,祖上是漕幫的人。 馮俏內(nèi)心雀躍,卻還是要頂章年卿幾句:“看來你和你的哥們關(guān)系也不是很好嘛。還得我去和她夫人說。你是想讓她的夫人在儲謙面前吹枕頭風嗎?” “錯矣,錯矣?!闭履昵鋼u頭晃腦,點著她鼻子道:“是儲謙去給她夫人吹枕頭風。” 章年卿嘆口氣,解釋道:“你大約不知道那儲謙夫人是個什么樣的性子。是我要想法子勸儲謙去說服他夫人,你這邊才是主力。內(nèi)外有別,我不好直接去對儲夫人說什么。須得你搭個橋,你只告訴她。無論多少錢我們出,我們章家,包括我外祖的面子。她想要誰的,權(quán)當我們欠他個人情?!?/br> 馮俏皺眉,“辛勖涵那么棘手嗎。” 章年卿驚訝,“你也知道辛勖涵的事?” 馮俏不在意的擺擺手,“聽我娘提過幾句拉?!币娬履昵湟荒槻豢伤甲h,忍不住戳戳他的臉,道:“天德哥哥,你是傻了嗎。你以為陜西那邊的人是陶巡撫教唆起來的嗎?!?/br> 章年卿驀地明白,笑著問她:“馮先生籍貫在陜西?”捉住她的指尖,攥在掌心。 馮俏笑瞇瞇的點頭,“是啊。我爹是平?jīng)龈??!?/br> 章年卿抱怨道:“先生早都知道這件事,為什么不告訴我?!?/br> 馮俏不甚在意的看著風景。隨口道:“告訴你有什么用,你還是個小孩子,能幫到什么忙?!?/br> 章年卿情緒復雜,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原來你們都是這么想的?!?/br> * 儲謙夫人姓李,叫李妍。是個極為艷冶的名字。 人如其名,長的十分明艷大氣。性格潑辣,開朗爽快。 儲謙長的文質(zhì)彬彬,白凈玉面小生。說其話來極為溫柔,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位杭州才子。 難怪吳儂軟語,說話軟的能滴出水。不過他人到挺謙謙君子的。 馮俏作為女眷,跟著李妍一起去了內(nèi)院。儲家住的是一所二進小屋,環(huán)境狹。小。逼。仄。內(nèi)里卻是五臟俱全,馮俏沿路看著汝窯擺設(shè),名畫名字。抿唇一笑:“李jiejie,你家可真是漂亮。這是你布置的嗎?!?/br> 李妍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笑道:“隨便擺擺,哪里談得上什么布置?!?/br> 跨進內(nèi)宅,八仙桌上鋪的松棱梭布,錦緞彩綢,樣式花紋別具一格。層層幔布垂簾,都是半截掛式。儼然是女主人從南方帶來的習慣,束鉤也用的不是鎏金銅勾,而是墜著彩絡(luò)的編繩。 往內(nèi)間一瞥,隱約能看見一個針線籮,線頭堆里放著一只沒修好的鞋底。托馮俏一雙可修補古玩字畫的亮眼,馮俏根據(jù)那雙鞋底判斷出,李妍不熟女紅,而且這雙鞋墊是她繡給外間的儲謙的。待瞥見李妍手上的殷紅血點,馮俏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想。 家里有錢有勢,低嫁。跟著丈夫來京城,住著狹小的屋子。不善女紅,卻戳破手尖也要為丈夫納一雙鞋底。 馮俏低低笑了,天德哥哥是個大笨蛋。 哪里是儲謙怕夫人,分明是李妍愛慘了儲公子。儲謙是又愛又憐才如此照顧妻子。 若不然,按李妍對儲謙的深情,這屋子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按儲謙喜好擺設(shè)才合理。如今能維持這幅樣子,顯然儲謙也對她的妻子愛重的很。 馮俏隱隱明白,得天德哥哥和她一起下苦功夫才行。怕是這夫妻兩人,誰也不會勉強誰。 只是,要怎么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呢。 外院,章年卿和儲謙把酒言歡。三杯酒下肚,儲謙說什么也不喝了。他滿臉歉意,卻堅持底線。在章年卿再三調(diào)侃下,儲謙醉紅著臉,只說了一句:“等你成親之后就知道了?!?/br> 章年卿笑道:“你是誓要把你‘懼內(nèi)’的名聲發(fā)揚光大?!?/br> “嗝,怕……怕老婆不叫懼內(nèi)?!眱χt打著酒嗝,辯解道。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進門時儲夫人喊儲謙郎君,儲謙卻在私下喊李妍老婆。 老婆是廣東那邊的稱呼。 郎君是北方的稱呼,杭州那邊大戶人家也喊郎君。 章年卿心念一動,道:“……原也是麻煩嫂夫人。只是這事關(guān)社稷民生,天德實在走投無路,才求到儲兄這邊?!痹掍h一轉(zhuǎn),又道:“說來說去都是為朝做事,犯不得一點小事讓哥哥和嫂子為難。實在不行,你也莫刁難嫂子。夫妻和和睦睦才是正經(jīng)?!?/br> 儲謙噗嗤笑了:“你這沒成親的,反倒來教訓我這個成親的了?!?/br> 內(nèi)宅,馮俏拿著李妍繡了一半的鞋底比劃,李妍神色認真,恨不得把馮俏每一句拿筆記下來——如果她會寫字的話。 馮俏笑道:“不知jiejie有沒有儲公子平日穿過的舊鞋。你拿來我給你說說剪裁鞋樣兒?!?/br> “有有有。鴛鴦,快去拿郎君的鞋過來?!?/br> 鴛鴦。 馮俏不禁看了李妍一眼。這個爽朗的姑娘,臉忽的一臊,低下頭避開馮俏的視線,什么也沒說。 丫鬟很快拿來舊鞋,馮俏一看便發(fā)現(xiàn)鞋底有一處磨損的很厲害,她問:“儲公子是不是有些外八腳?” 李妍探頭看了一眼,有些咋舌:“這都能看出來?!?/br> 馮俏驕傲道:“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