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說著,回房拿出一大把鑰匙,踩上吱呀呀的閣樓。小廝借機向章年卿告辭,章年卿揮了揮手,同意他去了。 一進門,章年卿才恍然大悟。原來齊老頭手上的鑰匙不是開門用的,是開盒子用的。馮家書閣藏書千萬,但凡孤本珍本,皆以紫檀木匣,珍而重之的裝著,防避蛇蟲鼠蟻。 章年卿摸著盒子上的精細雕花,陡然生出一股買櫝還珠之心。且不論這盒子里的東西價值幾何,單一個空盒子便頂?shù)纳鲜畠牲S金。章年卿感慨的想,他的岳家可真是有錢啊。 邊走邊看,章年卿越看,心中敬意越高。古往今來,世人數(shù)得上名號的風流才子,名士大儒。他們的手稿、散記也不知是通過何種方式落到孔家手中。還有一些根本不為世人所知曉的字畫瑰寶。 章年卿翻到一本唐寅的散記,里面記載了他中解元后,再未拔高一籌的滿腹愁心不得志。其中一些驚世駭俗之語,看的章年卿心驚rou跳。良久都喘不上來氣。 偶然一瞥,牑戶處由一枝楓藤的枯干,引著陽光垂進來。視線順著陽光落在明亮的地板上,書架下露出鵝黃色一角,布料上的銀線在陽光下煜煜生輝。章年卿不動聲色靠近。 馮俏垂頭,捧著書看的如癡如醉。光線在書頁上游移,章年卿的目光再馮俏身上游移。 小馮俏今日穿的是鵝黃色挑線裙子,扎著簡單利落的雙螺髻,將自己打扮的像個小丫鬟。前襟袖子無處不臟,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旮沓角落里爬出來的。臟兮兮的小丫頭,青蔥鮮嫩,俏麗逼人。下顎嫩生生的肌膚,沾著一道泥痕。蓮藕沾淤泥一樣格格不入,卻又詭異的讓人覺得理所應當。 “啊。”馮俏嚇了一大跳,書掉在地上,向后爬了幾步??辞宄砣耍潘闪艘豢跉??!霸趺词悄惆??!钡吐暪緡?,“真是陰魂不散,躲都躲不開。” 小馮俏運氣不好,章年卿自幼耳朵便生的尖,聞言挑挑眉:“我來你家追節(jié),你還躲我?!?/br> 馮俏撿起書,塞回書架。抱怨道:“誰讓你來我家了?!被仡^看著他臉好一會,垂頭喪氣道:“今天就算了,下次在外面你碰見我了。千萬可不要和我說話。不然我真的只能坐在家里等出嫁了?!?/br> 章年卿聽出一咻咻嫌棄的意思,上下將自己打量了一番。好笑的問:“我有什么地方讓你很討嫌嗎?!?/br> “你太黑了!”馮俏脫口而出,章年卿愣了一下,馮俏別過頭,心里覺得有些愧疚:“我知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些不是由你決定的??晌业男〗忝靡呀?jīng)將我笑的很慘了。還請你,不要讓我再沒面子了?!?/br> 章年卿唇角掛著笑,敲了敲手中的孤本。順手將書和匣子一齊放在書架上。掐著她下腋,將她抱起來放在窗沿上。放下她時,還細心的替她撥開爬在窗臺上的枯枝干葉。盯著她臟兮兮的手臉,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沒帶手帕。 想了想,伸手在馮俏懷里摸索了一會。果不其然,掏出一塊小手絹。仔細替她擦干凈,慢悠悠的問:“這么說,你是知道我今日來看你,才故意躲到這里來的?” 馮俏身子有些僵,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窗子后面空無一物,二層閣樓下是鋪的整整齊齊的青磚。馮俏想象了一下自己從這里摔下去,生還的可能。十分識趣道:“絕無此意!這兩者之間其實并無關聯(lián)的,大哥哥你雖然長得黑,卻也是黑里俏。我何苦躲你。真真是我自幼嗜書,平素都習慣來這里。今日一時忘了時辰……” 章年卿無動于衷。 馮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萬丈懸崖’,咬咬牙,猛的撲向章年卿懷里,借著沖勁將他壓倒在閣樓地板上。 第4章 嘭,一聲悶響。 齊老頭的聲音遙遙傳來,“章公子?發(fā)生什么事了?!饼R老頭端著稀飯碗,納悶的問:“要不要小老兒上去幫忙?”咕嘟嘟又灌了兩口稀飯,腳下沒動一步。 章年卿頗為深沉的看了眼馮俏,清清嗓音,高聲道:“無礙的,腳下一時未留意,絆了腳,您不必上來?!?/br> “好勒!”齊老頭聲音歡快,就等著這句話。 馮俏飛快的爬起來,躲在書架背后,咬牙切齒的問:“你剛是想殺人滅口嗎。” 章年卿齜牙咧嘴,摸了摸腫起一個大包的后腦勺。 馮俏看著他的猙獰,嚇了一大跳??s了縮頭道,急得快哭了:“你如果殺了我,我爹爹我外公都不會放過你的。” 章年卿背脊生疼,咬咬牙,沒站起來。屈腿坐在原地,“你過來?!?/br> “我不過去?!瘪T俏才不被他威脅,“我走了,你自己在這好好‘看書’吧!” 剛跑兩步,被章年卿一把揪著后領提起來。章年卿步子大,三步并作兩步,追她易如反掌。 他臉色鐵青,冷冷道:“實不相瞞,自從家里給我訂了親之后,我也整日被同窗嘲笑,定了個還沒長成的小丫頭片子?!?/br> 馮俏被嫌棄了,心里很不舒服。悶悶道:“我年紀小,總有天我會長大的。你長的黑,這輩子都不會變白了。這兩者怎么能相提并論?!?/br> 章年卿道:“錯矣,我黑是因為秋天那時候我生病,吃藥吃的。我之前一直長的白,之后也未必養(yǎng)不白?!?/br> 馮俏一愣,一點沒有懷疑,“我就說那黑乎乎的,喝了牙會變黑。沒想到不是黑牙,是黑……”及時停下,小心翼翼的看著章年卿,故作老成的嘆了口氣,摸著他臉道:“其實我自己沒有嫌棄你的。就是被大家嘲笑久了,都忘記你學問好,人又高,長的也不差了。你說的對,這件事的確是你委屈一些。” 想了想,馮俏道:“可以你再急也沒辦法。我至少要等到及笄才能出閣。在這之前,你就等著吧??傊?,我以后不嫌棄你黑就是了?!?/br> 你就等著吧。 章年卿不用抬眼皮,單聽聲音就知道馮俏說這話時有多么驕傲。他翹起嘴角,不懷好意的蹲下身,神色認真:“即是這樣,天德在此先行謝過馮姑娘?!豹q猶豫豫,吞吞吐吐道:“只是有一事,在下不得不跟馮姑娘說清楚?!?/br> “說罷?!瘪T俏語氣輕快道。 章年卿不語,捉著她的手,在他臉上狠狠擦了一下。他方才在地上滾了一圈,馮俏濕潤的掌心的一擦,掌心便赫然留下一道灰痕。 章年卿道:“看,黑是假的。不信你來試試?!彼钢橆a,挑釁又期待。 馮俏懵懵懂懂撲上去,沖著指尖敲打的地方舔了一口,章年卿的手怔住,人也僵住。側臉某一處微麻,指尖也泛麻,上面口水殘留。 “好像是白一點了。”馮俏趴在他身上看了一會。自己又主動上去咬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一個小巧精致的牙印。 馮俏悠悠松口,居高臨下的看著半蹲在地上的章年卿,不掩狡黠道:“章天德,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在調(diào)戲我。你這個登徒子!” 章年卿喉結滾動一下,驀地攥住她手腕。纖細瘦小,握在她手里頓然升起一股禽獸之感。他道:“我沒有騙你。這不是調(diào)戲。我們訂了親,原本就該是這樣?!?/br> 馮俏才不信,嬌聲嬌氣的控訴他:“你若當真舔舔就白了,你全身都那么黑。我豈不是要將你……”多累啊。 章年卿腦中轟一聲爆炸,不敢再聽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已經(jīng)不敢再在這里多待一分一秒。 他耳旁脖頸下充滿血紅。回到正廳,章芮樊和馮承輝還在說話。 章芮樊看見章年卿皺眉,“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欸,你臉上怎么這么紅?!?/br> “有點熱?!闭履昵涔首鲅陲椀拈W了閃風。 章芮樊馮承輝同時目露不解,“這寒冬臘月的,書閣怕沒有多少火盆吧?!?/br> “來回走的有點急,身上一發(fā)汗,便覺得有些過熱。爹,先生,不必擔憂我了。你們繼續(xù),繼續(xù)?!闭履昵涿γ柩a道。 話及此,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熱鬧。隱隱能聽見是有人在訓斥人,一旁還有女童隱隱的哭聲,齊老頭的勸慰聲。 過了片刻,只聽婦人道:“今日有客人,姑且不和你計較。走,回去換衣服。等會見了你未婚夫婿,難不成你打算就以這副樣子去見客?!?/br> 這是息事寧人了,看著色厲內(nèi)苒,骨子里卻還是溫柔疼愛。 章年卿心下一跳,一下子就猜到那是誰。想必是他剛風風火火跑出來,驚著齊老頭,上去一看,發(fā)現(xiàn)了小馮俏。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不知為何,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疼? 正猶豫要不要出去說情,孔丹依已經(jīng)帶著煥然一新的馮俏進屋了。 馮俏嫻靜溫柔的向兩位長輩行過禮,穿著略顯成熟的嫩綠色通袖褙子,長褙修身,更顯她窈窕。她一改先兩次的頑皮天真,古靈精怪。脫胎換骨一般,亭亭玉立站在章年卿面前。 馮俏飽讀詩書,氣質(zhì)如蘭。一顰一笑具是動人。雙瞳剪水,極為清澈。 章年卿茫然又好奇,馮俏帶給他的新鮮感太大,他見過她三次,她每次帶給他的都是別開生面的驚喜。低頭喝茶,不欲讓自己太過喜形于色。 熟不知兩個小兒女的一句一動,早已落到雙親的眼中。 離開的時候,章年卿解下腰間的壽山龜鈕,私下遞給馮俏。馮俏不敢接,章年卿態(tài)度強硬的塞進她手里,低聲道:“本該早給你帶東西的。我卻疏忽了,以前是我不上心,我的不對。這是我一位長輩贈我的,我貼身帶過許久,算是我身上唯一親密的物件。你且收著,下次給你更好的?!?/br> “小烏龜?”馮俏把玩著不足她拇指大的鈕章,只見墨綠色壽山石上,浮雕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烏龜,烏龜下刻著三字:閑百忍,是個閑章。 章年卿臉色青了青:“什么烏龜,是玄武。你就氣我吧?!?/br> 馮俏自然不會識不出玄武,笑嘻嘻的,眉眼彎成月牙,星辰燦爛。 章年卿隔著鈕印捏了捏她的手背,意有所指的問:“你就沒什么要送我?!?/br> 馮俏偏頭道:“沒有?!?/br> 章年卿氣極,狠狠攥了一把小嫩手。馮俏淚水一下子在眼眶打轉,“你每次來都捏我。給你?!背槌橐娜恿藯l手帕過去,敷衍極了。 章年卿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淚,蘸盡香脂淚水,聞了聞,嘆道:“姑且我就當這是你給我的禮物罷?!笔者M懷里。 翻過臘月,開春便是春闈。 二月初一首試,地點便是京城貢院。好在章年卿家在京城,不必學那寒門子弟上京趕考。 章年卿元月十六便在父兄的建議下住進同福客棧??蜅9倘怀臭[,可據(jù)父親章芮樊和泰山馮承輝兩個草根出身的指導,這里藏龍臥虎,云集天下舉人,其中才高八斗之人不計其數(shù)。小道消息更是多如牛毛,其中不乏來源不明,消息卻異常精準的傳言。 馮承輝道:“貢院那邊,我和你爹幫你留意著。你在同??蜅W兹眨闶堑貌坏绞裁从杏玫南?,和你將來的同僚們多相處相處,也是百益無害?!?/br> 章年卿沒有意見,他住哪里都可以。 臨走時,馮承輝還叮囑一句:“一日三餐,家里有人送上。吃食還是用家里的好。” “學生明白。” 跨出外院的時候,章年卿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小閣樓,書閣門窗緊閉,外面枯藤泛春,開出點點綠意。 章年卿呼出一口氣,按著胸口,掌心下貼著一塊娟帕。穩(wěn)了穩(wěn)神,提步出門。 馮俏心驚膽戰(zhàn)的掩上窗,躲在窗后。丫鬟珠珠嘻嘻的笑:“小姐又在偷看姑爺了?!?/br> 馮俏瞪了她一眼,不說話。等人走遠了,才輕手輕腳下樓。珠珠道:“姑爺可真是可憐,在家被章侍郎陶舅舅耳提面令,到了我們家,又要被老爺念叨,也不知道他煩不煩?!?/br> 馮俏停下,看了一眼珠珠。珠珠忙捂住嘴:“奴婢再也不碎嘴了。”頭搖的像撥浪鼓。 馮俏好笑道:“他煩不煩我不知道。不過他應付差事可真是一絕。”眉眼春花,笑意溢出:“他眉低目順哄爹爹那一下,真是讓人服氣。我都差點被他騙過了?!?/br> 珠珠驚訝道:“姑爺是在應付老爺?shù)脑拞?。?/br> “那當然,我最了解他了?!瘪T俏得意道。 “小姐你才見了姑爺幾次,怎么就‘最了解’了呢。”珠珠好奇又八卦道。 “我……”馮俏一時語塞,道:“反正他沒有他裝的那么乖?!?/br> 這句珠珠聽懂了,恍然大悟道:“原來是裝的啊,難怪小姐這么有經(jīng)驗。小姐,這就是一丘之貉的意思嗎?!?/br> 馮俏憤怒的敲她頭,“再亂用成語,下次不教你識字了。” 珠珠果然被嚇住,馮俏氣沖沖走了很遠,珠珠才喃喃道:“本來就是嘛。小姐還不讓人說?!?/br> 第5章 章年卿走第二天,京城便下起了小雨。 章年卿推開窗子賞了一會雨景,將桌子上的汝窯花瓶抱出去放在窗臺上,花瓶里種著一株綠蘿。 春雨貴如油,讓這小東西嘗嘗雨水也不錯。 章年卿收回手,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花瓶。再上手摸了摸確認觸感,“果然是假的?!彼€真以為同??蜅R呀?jīng)富到如此地步。搖頭自嘲,一葉障目了。 雨天多煩事。章年卿剛坐下,翻開從岳丈家討出來的典考籍,正只字研讀別人的文章,客棧下一陣吵鬧。章年卿心煩意亂,摸出一塊娟帕,嗅了嗅,穩(wěn)穩(wěn)心神,繼續(xù)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