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師爺告訴他，岳懷音死了，胭脂鋪被燒得精光，婢女伙計都散了，眼下地契房契找不到，也無人接手。

    師爺問：“這房子便要被衙門收回，或公用，或重新賣出去，賣的錢，自然也是朝廷的。大人，您看如何處置的好？”

    縣太爺病怏怏，慵懶地說：“你看著辦，照規(guī)矩辦吧，可憐紅顏薄命，懷音啊……”

    卻是此刻，衙門的捕快急匆匆跑來，稟告道：“老爺，川渝大將軍帶兵路過黎州府，正往白沙鎮(zhèn)來，您要不要去迎接?！?/br>
    “衛(wèi)將軍？”縣太爺一下子坐起來，只覺得頭暈?zāi)垦＃粤Φ卣f，“去迎去迎……”

    然而縣太爺拖著病體趕來，卻只見千人的部隊整齊地停在黎州府外，并不見衛(wèi)騰飛的人影。

    縣太爺和其他幾個知縣相遇，說起近來的事，白沙縣上的古怪早已傳開了，好在如今人去樓空，縣太爺說，過些日子，他預(yù)備派人把凌霄客棧給拆了。

    然而此刻，衛(wèi)騰飛帶著幾個人，騎馬經(jīng)過白沙鎮(zhèn)，很奇怪印象中富庶安樂的小鎮(zhèn)，緣何突然變得這般凄涼，心中隱約覺得不安，立即策馬往白沙河方向去。

    到了凌霄客棧，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招牌斷裂歪斜，一個年輕婦人站在底下，一個男人搭著梯子，正要把招牌摘下來。

    可他們，不是凌朝風(fēng)，也不是穆小晚。

    “出什么事了？”衛(wèi)騰飛氣勢威嚴(yán)，步步走來，素素和大慶就覺得不安，大慶從梯子上跳下來，將妻子護在身后。

    “這里的人呢？凌朝風(fēng)呢，他的妻子呢？”衛(wèi)騰飛又問，而后大步闖進客棧，里面空蕩蕩，顯然經(jīng)過搶劫打砸，且不見半個人影。

    “您是我家掌柜的的朋友嗎？”素素和大慶跟了進來，她壯著膽子問，“您認(rèn)識凌掌柜嗎？”

    衛(wèi)騰飛星眸深邃，道：“我和他們是朋友。這里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們?nèi)ツ睦锪?？?/br>
    素素含淚道：“就前幾天的事，鎮(zhèn)上的人說小晚是妖孽要燒死她，掌柜的趕去救人，放火燒了鎮(zhèn)子還殺了人，他們當(dāng)天晚上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鎮(zhèn)上的人把這里的東西搶的搶砸的砸，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小晚？妖孽？”衛(wèi)騰飛已然起了怒火，劍眉緊蹙，“他們憑什么？”

    素素哭道：“我們縣里，去年臘月暴雪和水災(zāi)接連發(fā)生，縣太爺請了神婆做法，說因為小晚是妖孽禍根……就、就……”

    衛(wèi)騰飛握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問道：“那你是誰？”

    素素道：“我是店里的伙計，也是小晚的姐妹，這是我丈夫，我們想慢慢把客棧修好，在這里等他們。小晚說過，不會和我分開，她還說要和我結(jié)娃娃親。”

    “娃娃親？”衛(wèi)騰飛問，“她有孩子了？”

    素素頷首：“二月初二才生的，這還沒滿月呢，她生了個兒子。”

    衛(wèi)騰飛緩緩點頭，口中喃喃：“她該有福氣的。”

    隨后大步走出去，將隨侍喚來，命他們?nèi)ネＴ诶柚莞年犖槔镎叶畟€會木匠活的，來幫助修建客棧。

    他將隨身帶的銀兩都給了素素，交代她往后多來打理這個地方，而后便獨自騎馬往鎮(zhèn)上去，氣勢威武地闖進了縣衙大門。

    縣太爺還在黎州府等衛(wèi)將軍呢，被衙門里的人找來說衛(wèi)將軍已經(jīng)在白沙縣大堂等他，一眾人火急火燎地趕回來，知縣本在病重，這一折騰，半條命快沒了。

    沒想到一見面，衛(wèi)將軍就把他打翻在地，嚇得知縣大人渾身哆嗦，若非衛(wèi)騰飛的隨侍勸說這混賬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勸將軍不要惹出人命官司，衛(wèi)騰飛恨不得當(dāng)場掐死他。

    他指著知縣怒道：“今日饒你狗命，你且記住了，倘若凌朝風(fēng)與他的妻子，有一日再回到這里，不許你和這里的百姓為難他們。若有人敢違背我的話，我會帶兵來掃平白沙縣，踏平你的知縣衙門?！?/br>
    “是是是，下官記住了，請將軍息怒?！笨h太爺磕頭如搗蒜般，已是嚇得魂飛魄散。

    真沒想到，凌朝風(fēng)竟然和威名赫赫的川渝大將軍是故交，凌朝風(fēng)的來頭，到底有多大？縣太爺越來越不明白，他到底中了什么邪，要和凌霄客棧過不去。

    衛(wèi)騰飛不愿與他再多口舌，帶人離開了衙門，看見衙門前那天夜里火堆下燒得焦黑的地面，想象小晚被綁在火堆上的情景，恨得捏緊了拳頭。

    “將軍，我們該上路了?！彪S侍前來提醒，“皇上早就知道我們出發(fā)，耽誤了路程，只怕對皇上不敬，娘娘也一定很著急想見到您?！?/br>
    衛(wèi)騰飛眉心緊蹙，搖了搖頭：“你們帶隊先走，我稍后就跟來，晚幾天不打緊。皇帝要找我的茬，任何事都能找，他不想和我過不去的話，也就不會計較這點小事。你們先走，我過幾日自然會跟上來。”

    他獨自騎馬回到客棧，手下的士兵人多手快，客棧里被砸壞的地方都得到了修補，他們還運來了桌椅條凳，店堂里漸漸有了樣子，但若要精修，不是一兩天能做到的事。

    “你們隨軍走吧?！毙l(wèi)騰飛吩咐，“我稍后會回隊伍里，這里的事，不要對其他人多說什么，記住了嗎？”

    軍令如山，士兵們不敢造次，領(lǐng)命迅速離去，客棧又恢復(fù)了安寧。

    素素和大慶從店里走出來，一齊朝衛(wèi)騰飛跪了下去，雖然還不清楚衛(wèi)騰飛的來頭，可一定是大官，很大的官。

    衛(wèi)騰飛請他們起來，對素素道：“我已經(jīng)警告知縣，他不會再來客棧為難你們，也不會允許這里的百姓尋釁滋事。暫時把客棧交給你們打理，凌朝風(fēng)他們?nèi)粲幸蝗諝w來，自然還給他們，若他們永遠(yuǎn)也不來了，你們或自住或做生意，自便吧?！?/br>
    素素和大慶千恩萬謝，衛(wèi)騰飛則又問：“他們?nèi)ツ睦?，你們能想到一些線索嗎？”

    他們搖頭，大慶想了想說：“只知道他們應(yīng)該是坐船走的，那天一早，有一艘船去往南方。”

    衛(wèi)騰飛頷首：“現(xiàn)在去碼頭，還有船嗎？”

    大慶對碼頭的事很熟悉，與船家也說得上話，只要有銀子，什么都好辦，很快就為衛(wèi)騰飛安排了船只。

    而衛(wèi)騰飛身邊的人，到底還是追來了七八個，說是不放心將軍，一定要和他一起上路。

    素素和大慶站在岸邊，看著船只離去，素素合十祝禱，盼著小晚他們平安無事，盼著有朝一日能再相會。

    而這一邊，凌朝風(fēng)帶著小晚他們，已經(jīng)和船主道別，下了大船換成小舟，離開了江河，順著支流進入了山谷。

    小舟慢慢搖，兩岸靜謐無聲，仿佛無人的世界，凌朝風(fēng)卻熟門熟路，好像曾經(jīng)來過這里。

    漸漸的，前方有了人煙，像是一個小村落，但只零星幾間瓦房，岸邊一個小碼頭，可以將小舟靠岸。

    船還未停穩(wěn)，霈兒一下子從小晚懷里跳出來，輕輕一躍，就跳了過去。

    “霈兒，不許亂跑，給我站住?！毙⊥砗浅?，小家伙卻蹦蹦跳跳，頑皮得很。

    此時有人聽見動靜，從瓦房里走出來，霈兒便立刻跑回來說：“娘，那里有人?！?/br>
    小晚定睛看，一位中年婦人緩緩走來，她不禁心頭一熱：“孫夫人？”

    京城里，二山從學(xué)堂下學(xué)回到客棧，問掌柜：“白沙鎮(zhèn)來信了嗎？”

    掌柜的搖頭：“沒有啊?！?/br>
    二山覺得很奇怪，就快一個月了，家里怎么突然音訊全無。

    正文 119 世外桃源

    算著日子，小晚該生了，二山只能安慰自己，是家中為了照顧產(chǎn)婦和孩子太忙，一時顧不上他。

    然而家信不來，連憶的信自然也送不到，回到房中左思右想，二山提筆寫信，決定直接將信發(fā)給連憶，便是想問問連憶，是否知道家中怎么樣了。

    轉(zhuǎn)眼，到京城已有大半年，他與白沙鎮(zhèn)所有的書信往來，都是凌朝風(fēng)安排的，凌朝風(fēng)的朋友們不再來找他，二山便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雖然因為皇帝與沈?qū)④姷木壒?，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注意他，想要拉攏他，他隨便依靠一個權(quán)貴，都能從那些人身上得到人脈，進而獲取遠(yuǎn)方的各種消息。

    可二山不想依靠任何人，他要憑真才實學(xué)走上宣政殿，由皇帝欽點他為頭名狀元，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些人面前。

    這是他的理想，但是在他心里，客棧里的每一個家人，還有連憶，比理想更重要。

    他匆匆下樓，托人將信送去白沙鎮(zhèn)，一面對客棧掌柜的說：“若是有人來找我，我不在時，請一定留他們等我來見一面?！?/br>
    而就在他的信函奔往黎州府時，凌朝風(fēng)帶著小晚他們，已經(jīng)在山谷中落腳了。

    這里有幾間瓦房，住著孫夫人和另一戶人家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凌朝風(fēng)帶著家人住進一間瓦房，東西兩間屋子，彪叔和張嬸住在東邊。

    瓦房雖小，倒也干凈整齊，能遮風(fēng)擋雨，他們一家子住進來，也不嫌擁擠。

    走出門，雖然四面環(huán)山，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但山谷中有肥沃的田地可以種莊稼養(yǎng)豬，山坡上有草可以放牛養(yǎng)羊，清澈見底的河水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魚蝦蟹。

    在這里，什么都要自己動手耕耘和收獲，但若喜愛這份清凈，真真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孫夫人自然是凌朝風(fēng)送來的，而另一戶人家，是原本就在這里的。

    能把這里建成現(xiàn)在的模樣，是凌朝風(fēng)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后，經(jīng)過二位老人家的允許，花錢打理而成。

    小晚問他：“相公，外面的人不知道這個地方，找不到這里是嗎？”

    凌朝風(fēng)卻搖頭：“任何人都能找到這里，只是常人不會來，這里四面環(huán)山，你看那一段山坡雖緩，但再往上就是懸崖峭壁高不見頂，想要從這里出去和進來都很難，只有走水路?！?/br>
    小晚說：“其他人也會坐船來？”

    凌朝風(fēng)笑道：“你以為世上有多少人愿意避世隱居，我們?nèi)羟榉堑靡眩膊粫磉@里。來了只是暫時落腳，看看朝廷是否追究我殺人放火的事，看看霈兒將如何長大。朝廷若看在往日情分上放我一馬，等霈兒長夠了，也不再發(fā)生令人驚奇的事，我們還是可以回到外面去，又何必隱姓埋名地躲一輩子?！?/br>
    小晚沉思著，眼下清凈了，她感到很安寧，只要和丈夫孩子家人在一起，她愿意在這里隱居避世。

    可回想這兩年在客棧的生活，趕集逛街迎客，仗義出手鋤強扶弱，各種各樣稀奇古怪而又有趣的事。認(rèn)識許許多多的人，娘娘、連憶、素素，發(fā)生許許多多的故事，甚至是和岳懷音的糾結(jié)，和許氏大打出手吵架，都是日子的一部分。

    可是在這里，這一切都將消失，從今往后，每天的生活都會是一樣的。

    清靜的日子固然美好，小晚也說過曾經(jīng)的心愿是只要擺脫青嶺村和繼母，哪怕將來顛沛流離都甘之如飴。

    但人生若可以選擇，為什么不選更好一些，更適合自己的活法兒。

    穆小晚，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客棧的生活，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一個真真正正的內(nèi)掌柜，“多管閑事”成了他們?nèi)松镒畲蟮臉纷?，她已?jīng)和凌朝風(fēng)一樣，變成了江湖人。

    站在家門前，看著霈兒把孫夫人養(yǎng)的雞嚇得飛天走地，小晚一面招呼他責(zé)備他，一面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她愿意在這里度過余生，但若能重新回到“人世”，她也愿意。

    夜里生火做飯，孫夫人給他們燒了好多水，好讓小晚和張嬸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之后坐在房里烤火取暖，孫夫人聽張嬸講這段經(jīng)歷，小晚則抱著霈兒，將他喂得飽飽地哄睡。

    孫夫人聽完了他們的遭遇，稀奇地看著霈兒的腦袋，說：“我當(dāng)真看不見什么犄角，在我眼里，這孩子漂亮又可愛，太招人喜歡了。”

    小晚說：“他會長得很快，也許不出一個月，就和咱們一樣高了，所以怕在外頭被人當(dāng)妖孽看?！?/br>
    孫夫人笑道：“什么妖孽，只有妖孽才會看誰都像妖孽，那些人自己就先著魔了，不是人了?！?/br>
    她從小晚懷里抱過已經(jīng)犯困的霈兒，慈愛地說：“這樣好的孩子，自然是有來頭的，到人世間走一遭，連我都有幸能抱一抱。如此積了德，下輩子，但愿我別再遇見不好的人。”

    張嬸問她：“你在這里，還住得慣嗎？”

    孫夫人笑道：“我本就是農(nóng)家的人，在這里一切都好，只是不瞞你們說，當(dāng)真很清靜，一開始覺得清靜，久了便寂寞了。于是我和大爺大娘偶爾也會出去，我們坐船繞出去，在這兩座山后面，有一個鎮(zhèn)子，我都去過兩回?！?/br>
    小晚靜靜地聽著，果然，不是她心浮氣躁，他們是從“人世”來的，并非看破紅塵超脫世界，怎么能一輩子毫無雜念地與世隔絕呢。

    夜?jié)u深，孫夫人和張嬸都回去了，凌朝風(fēng)帶著淡淡的酒氣回來，小晚嗔道：“喝了不少呀？”

    他笑：“大爺自己釀的酒，我只當(dāng)甜的好喝，不想后勁十足?！?/br>
    小晚起身見兒子睡熟了，便悄悄爬來丈夫身上，感受他溫暖的胸膛，耳鬢廝磨，兩人漸漸便纏綿在一起。

    凌朝風(fēng)也像是暫時放下一樁心事，能拋開一切沉浸在云雨中，歡愉之后，彼此依偎而眠。

    小晚入夢前，依稀聽見丈夫似乎說：“晚晚，我們不會永遠(yuǎn)留在這里，我要給你更好更安定的生活?！?/br>
    小晚信的，只要跟著凌朝風(fēng)，怎么都好。

    在船上搖晃數(shù)日，終于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隔天天大亮，小晚被兒子吵醒，霈兒在爹爹神情復(fù)雜的注視下，肆無忌憚地纏著小晚找奶吃，反正娘會寵著他。

    不過小晚今天發(fā)現(xiàn)，霈兒好像好幾天沒長大了，衣服褲子是離開白沙鎮(zhèn)時穿的，到現(xiàn)在都沒有變小，抱在懷里也沒有變重。

    小晚盯著兒子看了很久，等他吃飽了，抱出來給張嬸彪叔看，他們也覺得，霈兒沒有再一夜百日地瘋狂長大，只是這幾天漂泊在船上，大家心里不踏實，就都沒在意。

    張嬸笑說：“可也不能再也不長啊，過些日子，咱們再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