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雅見老將軍與老夫人席間只顧應(yīng)酬，并未吃多少菜，就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吩咐煮了兩碗熱燙的陽春面，加幾碟小醬菜，差使下人給送過去。

    不過片刻功夫，下人回來，稟報諾雅：“老爺說林姨娘若是現(xiàn)在有空閑的話，就去一趟海棠灣，他有幾句話要問?！?/br>
    諾雅以為是秦寵兒一事，老將軍要親自過問，自然不敢耽擱，唯恐被秦寵兒萬一惡人先告狀，自己豈不被動？左右也只剩了一點清點壽禮和收尾的瑣碎活計，都是提前安排了專門有人負(fù)責(zé)的。

    她急匆匆去了海棠灣，不用婆子稟報，徑直就進(jìn)了院子。

    老將軍已經(jīng)洗去一身塵沙，換了便裝，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依舊是脊梁筆挺，真正的站如松，坐如鐘，軍人氣概畢露。也不知道百里九在這樣嚴(yán)苛的父親管教之下，如何就吊兒郎當(dāng)，從來坐沒坐相，站沒站樣，沒個正形？

    諾雅一時走了神，慌忙收斂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就要拜下去。

    “免了，免了，在自己家里，這些繁文縟節(jié)，不要也罷?！崩蠈④娎事暤?，聲音里難掩疲憊。

    諾雅毫不客氣地借坡下驢，立即站了起來。

    老夫人端了一杯茶遞給老將軍，然后在他身旁位置坐下，揶揄道：“她一向懶散，你就算是讓她拜下去，也是敷衍了事?！?/br>
    聲音里倒是帶了一點笑意，不像以前那樣刻薄。諾雅不好意思地聳聳肩。

    老將軍輕笑一聲：“我們武將世家原本就不拘小節(jié)，罷了罷了，坐吧?！?/br>
    諾雅也不客氣，立即找個座位坐下來。

    “我就說讓你先休息休息，有什么話晚些再問不就是了?！崩戏蛉溯p聲埋怨。

    “有些話迫不及待，我若是不問個究竟，哪里睡得下？”老將軍飲一口茶，愜意地舒口氣，和顏悅色地對著諾雅問道：“丫頭，我問你，適才在府門口，你所使的那一套身法是跟何人所學(xué)？”

    諾雅不禁就是一愣，有些莫名其妙，老將軍既不問她與秦寵兒的過節(jié)，也不訓(xùn)斥自己妄為，反而開門見山問起這個做什么？

    “諾雅前些時日生了一場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敝Z雅毫不扭捏，坦然回答：“那步法適才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方位變幻移轉(zhuǎn)好像身體自然反應(yīng)一般?！?/br>
    老將軍明顯就有些失望，繼續(xù)追問道：“那適才在教練場上，小九對付呼哲賢王的那套打法也是你教的吧？”

    諾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好像是有點不太入流，上不得臺面?！?/br>
    “沒有什么不入流的，我們百里府的功夫是用來對陣殺敵的，不用講究什么高風(fēng)亮節(jié)，博取英名，只要能最有效地對敵的功夫都是可圈可點。我們的士兵在戰(zhàn)場之上，為了保命，更為卑劣的手段都會使得出來，只要贏了戰(zhàn)爭就是英雄。這點你比小九還要靈透?！?/br>
    老將軍一說起武學(xué)，忍不住侃侃而談，由衷地贊賞道。

    諾雅被夸得有點慚愧，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誤打誤撞，竟然能得到老將軍肯定，諾雅受寵若驚。”

    “老將軍？”老將軍皺了皺眉頭：“這是什么稱呼，難不成我還當(dāng)不得你一聲‘爹’嗎？”

    諾雅一愣，抬起眼看看一旁的老夫人，正低了頭飲茶，看不懂臉色。她最會順桿往上爬，立即毫不猶豫地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爹！”

    這一聲爹叫得老將軍眉開眼笑：“這就對了，否則多生分。我再問你，你這一手廚藝是跟何人所學(xué)，你可有記憶？”

    諾雅依舊搖搖頭：“不記得，以前所有的事情都記不得了，只有這廚藝和一些武功路數(shù)還隱隱約約地記得，得心應(yīng)手?！?/br>
    老將軍點點頭：“適才你和秦家姑娘侍衛(wèi)交手的時候，怎么看起來好像很吃力？”

    “嗯，”諾雅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我也只會紙上談兵而已......大概以前是懂的，后來手筋腳筋都廢了?！?/br>
    “怪不得！”老將軍不問情由，遺憾地嘆氣：“看你步法招式都頗熟練，唯獨綿軟無力，還不及那花拳繡腿，果真可惜了?！?/br>
    他言下頗有惜才之意，揉揉眉心，滿臉惋惜。

    老夫人立即打斷勸道：“這話該問的也問過了，有什么事情改天再聊，你先歇息一會兒吧？”

    諾雅立即有眼力地站起身告辭，老夫人沖著她擺擺手，就轉(zhuǎn)身退下了。剛剛出了門，就聽到老夫人在溫言勸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年了，人也不在了，哪里會有那樣巧合的事情？”

    ☆、第三十九章 曲項向天歌

    老將軍似乎是很無奈地感慨：“當(dāng)年出事的時候，我正在邊疆，鞭長莫及，總覺得愧對他。今日一見那丫頭身手，還有眉眼，就覺得心里波濤洶涌的，平白激動了半晌。唉！”

    然后老夫人輕聲細(xì)語地勸：“來日方長，這不是還沒有問出個一二三來么，定論未下，還是有希望的?！?/br>
    后面聲音逐漸壓低了下去，再也聽不清楚。

    諾雅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將軍問這樣一席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能夠得到他的肯定，她心里還是很歡喜，一路思慮著，向待客廳的方向走過去，看看若是全都收拾齊整了，自己差不多也就功德圓滿，可以光榮地功成身退了。

    趕至前廳，里面還有人聲喧鬧，諾雅不禁蹙了蹙眉頭，如今已經(jīng)是將近申末，怎么還有人在飲酒？

    站在待客廳門口偷偷向里面張望，見里面已經(jīng)大概收拾利落，只余一桌武將打扮的人還在開懷暢飲，酒興正酣。百里九就被圍攏在中間，猶如眾星捧月，已經(jīng)是面紅耳赤，快要招架不住。

    里面有兩位今日在府門口勸架的將領(lǐng)，想來是九死一生從沙場回來，又是凱旋，大家誰都不走，正在給慶功呢。一桌上都是孔武有力的漢子，一群人說話無拘無束，大口喝酒，大聲罵娘，酣暢淋漓。

    再看百里九，依舊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牡滦?，一條腿翹在身旁閑置的椅子上，嘴里還吊著一根牙簽，笑得肆意張狂。

    難得看他這樣放浪形骸，喝得盡興，諾雅也不打擾，轉(zhuǎn)身回一念堂，卻與一人走了一個照面。

    那人同樣也是酒意微醺，應(yīng)該是中途離席登東去了，一路哼唱著小曲，興高采烈地回來，見諾雅轉(zhuǎn)身要走，自然是識得，不由分說擋了去路，扯著嗓門喊：“兄弟們，嫂子來了你們也不招呼，只顧著灌酒！”

    眾人扭過頭來，見是諾雅，紛紛起身，立即就有兩人離席一溜小跑地過來，一人架了一只胳膊：“嫂子，我們可正到處找你呢，今天不是兄弟們沒大沒小，你必須要坐下，容我們敬你一杯酒，感謝你給咱百里家掙了顏面?！?/br>
    席間有個文縐縐的人也跟著起哄：“你們一群大老粗可莫嚇著嫂子了，讓我來請?！?/br>
    言畢撂下手里杯子，上前一本正經(jīng)地唱了一個喏，斯斯文文地道：“兄弟們斗膽相請嫂夫人屈尊移駕到我們席上，容弟兄們聊表敬意，不知可否？”

    諾雅還未搭腔，百里九已經(jīng)大笑著道：“劉秀才，你這樣酸腐，你嫂夫人會一個鞋底蓋在你臉上，你信是不信？”

    眾人哄堂大笑。

    諾雅也被他一句話氣樂了，毫不扭捏，被幾人簇?fù)碇桨倮锞派磉呑恕?/br>
    屁股還沒坐穩(wěn)，席間眾人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蜂擁著上前敬酒。百里九逐個介紹給諾雅認(rèn)識，諾雅只覺得全都面紅耳赤，孔武有力，除了胡子長短不一，幾乎是一個模子，一圈酒喝下來，迷迷瞪瞪地也沒記住幾個。

    眾人見諾雅酒到杯干，豪爽干脆，全都拍手稱贊，不過一忽兒的功夫，就與她稱兄道弟，儼然是將她看做了軍中漢子。

    百里九坐在一旁，見禍水東引，眾人不再纏著自己灌酒，樂得自在，看她一杯接一杯地來者不拒，也不勸阻，似乎樂見其成。

    諾雅又是幾碗酒下了肚，才覺得吃虧：“你們這么多人灌我半天，敬酒詞都是千篇一律，沒個新鮮，莫如換個喝法，大家各憑本事或機運，雨露均沾?！?/br>
    就有人將目光轉(zhuǎn)向酸秀才：“你的餿主意最多，你來立個名目，不能太難的?！?/br>
    酸秀才佯作思考半晌，一臉為難地道：“對于你們這幫只會拍著桌子罵娘的大老粗來說，行酒令是不通的，劃拳吧未免才粗俗了些，平白讓嫂子看了笑話，我們就玩?zhèn)€高雅的。”

    眾人全都好奇：“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莫要藏著掖著?！?/br>
    酸秀才一臉的不懷好意：“你們每人說一個一字開頭的四字俗語，我最后只說五個字，絕對讓你們哄堂大笑，拍案叫絕。若是不笑，我一人連干五杯，若是覺得有意思，你們一人罰一杯?！?/br>
    酸秀才說一眾人是大老粗頓時惹了眾怒，大家有心罰他喝酒，全都痛快地應(yīng)了下來，擠眉弄眼地約定憋住莫笑。

    立即有人開頭：“一敗涂地！”

    旁邊人擂了他一拳：“真晦氣，讓我說一鼓作氣。”

    這個倒不難，依次接下去。

    “一針見血。”

    “一柱、擎天?！?/br>
    “一絲不掛?！?/br>
    “一瀉千里。”

    “一蹶不振?！?/br>
    一時間五花八門，怎樣的答案都有。

    輪到百里九，百里九盯著酸秀才琢磨了半晌，緩緩?fù)鲁鰩讉€字：“一網(wǎng)打盡?！?/br>
    眾人又將眼光望向林諾雅，百里九提醒道：“一看酸秀才笑得那樣yin、蕩，就知道不懷好意，勸你還是說個中規(guī)中矩的?！?/br>
    諾雅不知其中門道，也擔(dān)心被捉弄，猶豫道：“我就不用說了吧？”

    “那你就代九爺再說一個。”眾人不依不饒，酸秀才退一步攛掇。

    她搜腸刮肚，想了半晌，方才應(yīng)道：“一觸即潰?！?/br>
    眾人見酸秀才忍笑忍得辛苦，將他面前酒碗斟得幾乎溢出來，全都好奇地問：“酸秀才，該揭曉了吧？”

    酸秀才站到椅子上，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們只需要在前面加上三個字‘逛青樓’就可以了?！?/br>
    眾人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意思，俄爾有人會意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逛青樓？哈哈，老子一柱、擎天?！?/br>
    然后更多的人回味過來，相互打趣：“一針見血，你小子倒是好運！遇到了未開苞的。老三好像說的是一敗涂地！”

    “一絲不掛，倒也合情合理?！?/br>
    “一瀉千里，奶奶的，酸秀才故意捉弄老子不是？”

    “還是咱家九爺厲害，一網(wǎng)打盡，戰(zhàn)場得意，情場也毫不遜色，果真是龍騰虎躍，應(yīng)情應(yīng)景。”

    一眾人哄堂大笑，指著酸秀才笑罵：“就是你小子鬼主意多，這酒我們認(rèn)了。”

    酸秀才望著諾雅，又看看百里九一臉古怪。

    “怎么了，秀才？”

    秀才裝作不知道，疑惑地問：“適才嫂夫人代九爺說的是什么？”

    諾雅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恨不能咬下來半截舌頭。

    有人嘴快，脫口而出：“一觸即潰，哈哈，笑死我了，咱九爺威武，一網(wǎng)打盡，而后一觸即潰......呃...呃，呃，曲項向天歌！”

    百里九一臉哀怨地狠瞪那人，那人反應(yīng)也不慢，將后半句拼命咽下去，噎得打嗝，借坡下驢吟起《詠鵝》來。眾人最初還強忍了笑，不知道誰“噗嗤”一聲笑出來，瞬間全都按捺不住，哄堂大笑。

    按照約定，大家端起酒杯，心甘情愿地罰酒，百里九偷著在桌下擰了一把林諾雅，小聲威脅：“晚上一起算總賬！”

    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警告了，林諾雅覺得，再一再二不再三，自己最好乖乖的，否則今日在劫難逃！

    她又暗自慶幸，自己適才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個四字俗語其實是“一決雌雄”，多虧咽了回去，嫁禍到百里九身上，否則豈不更加尷尬得無地自容？

    酒愈喝愈熱鬧，一群粗人開始肆無忌憚地玩笑，諾雅覺得百里九　看自己的眼光愈來愈灼熱，懷著不懷好意的微微笑意。她心里警鐘大作，借口上茅房，尿遁出來。

    她有點心慌意亂，府里轉(zhuǎn)悠一圈，見已經(jīng)全部收拾妥當(dāng)，方才最后放下心來，想著尋個安生的去處，好逃過一劫，左右想想，實在無處可去，遂轉(zhuǎn)回一念堂。

    一回到院子，就見暮四正在她自己房間，扒著窗戶向外看，見到她進(jìn)了院子，竟然不出來迎著，反而縮回了頭，將窗子輕輕放下。

    諾雅被冷風(fēng)吹了個透心涼，將衣領(lǐng)攏緊，忙不迭地進(jìn)了自己屋子，舒服地打個寒戰(zhàn)，自言自語：“奶奶個熊貓的，簡直凍死人兒了?！?/br>
    身后有人輕笑，極慵懶地問：“回來了？”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酒氣。

    她猛然轉(zhuǎn)過身子，百里九正斜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單手支額，星眸迷離，領(lǐng)口微敞，活生生一副活色生香的“玉、體橫陳醉臥圖?！?/br>
    諾雅不過一個愣怔，就瞬間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就跑：“不好意思，我進(jìn)錯房間了?！?/br>
    “你想去誰的房間？”百里九低沉地威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