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華州治水，我在丹州治水，他督理此事，我亦有尚方劍，奉天子令，何來孰高孰低？”

    她譏誚道：“司馬，你同我攀交情，怕是找錯(cuò)了人。”

    秦王與懷安居士有交，雖不是人盡皆知，但在長安上層，該知道的也都知道的，蘇志安自然也不例外。

    在他看來，懷安居士既然秦王的人，想也會(huì)幫助他們，這還需要懷疑嗎？

    然而此刻，聽鐘意斷然回絕，卻是當(dāng)頭一棒，震驚至極。

    蘇志安沉了面色，道：“居士如此行事，日后如何同秦王殿下交代？”

    “我?guī)讜r(shí)用得著向他交代，又何須向他交代？”

    “他命令不了我，你更不行?！?/br>
    “恕我直言，司馬，”鐘意掃他一眼，面帶微笑，語氣卻冷：“你官居從三品，我官至正三品，總也是高你一階，你最好客氣些，不要失了體面、分寸?！?/br>
    “什么官至三品？”蘇志安怒道：“不過是陛下一時(shí)興至，給的虛名罷了！”

    “最起碼陛下認(rèn)為我擔(dān)得起，宰輔們也認(rèn)為我擔(dān)得起。”

    “而你呢？”鐘意并不動(dòng)氣，平和道：“年紀(jì)輕輕便官至從三品，難道是靠自己?jiǎn)?？也不過是依仗秦王，雞犬升天的那只狗而已?！?/br>
    第74章 叩首

    蘇志安怒極，竟說不出話來：“你！”

    “志安失禮，居士勿怪。”宗政弘一直靜聽，始終未曾插嘴，見蘇志安被說的無言以對(duì)，方才道：“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居士要怎樣，才肯相助？”

    鐘意笑微微的看著他，道：“倒也不難?！?/br>
    宗政弘眉梢微動(dòng)，蘇志安也暫且斂了不忿神情，前者伸手示意，道：“居士請(qǐng)講?！?/br>
    鐘意卻轉(zhuǎn)向前廳一眾侍從，道：“你們退下吧。”

    宗政弘微露疑惑，少見的表露出不解：“居士何意？”

    “長史最好也叫侍從退下，當(dāng)然，若是不肯，我也不會(huì)強(qiáng)求?！?/br>
    鐘意側(cè)首，目光落在他面上，道：“你們兩個(gè)男人，我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zhì)女流，難道還怕我會(huì)做什么不成？”

    宗政弘目光微沉，久久注視著她，卻不言語。

    鐘意也不打怵，同樣平靜的與他對(duì)視。

    不知過了多久，宗政弘一抬手，道：“你們退下?！?/br>
    侍從們齊齊退下，掩上前廳的門，似乎只在眨眼之間，內(nèi)室里便只留了他們?nèi)恕?/br>
    宗政弘不語，蘇志安則有些不悅，出言道：“懷安居士，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

    “當(dāng)然可以?！辩娨舛俗紊?，頷首道：“我不缺錢，也不缺名，更不缺勢(shì)，仔細(xì)想想，就是缺了點(diǎn)趣味?！?/br>
    宗政弘道：“居士有話，但可直言?！?/br>
    鐘意面頰上露出一個(gè)笑來，像是四月的桃花，被春風(fēng)吹得綻放，只是那笑意有些冷，凜冽的像冰。

    “其實(shí)也沒什么，我就是想聽個(gè)響兒，”她望著那二人，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道：“長史跟司馬向我叩三個(gè)頭，如何？”

    話音落地，氣氛一時(shí)安寂，空氣似乎都沉寂起來，安靜的令人心慌。

    叩首乃是最能表示敬重的儀禮，而平輩之間叩首，已經(jīng)是非常的折辱了。

    殺父之仇，不過如此。

    宗政弘瞇起眼看她，卻沒有言語，而蘇志安，則是被她這話驚住，半晌才回過神來，暴跳如雷。

    “簡(jiǎn)直荒唐！”他怒極反笑，斥道：“我上跪天下，中敬天子，下拜父母，怎么可能同你叩首？陛下朝議之時(shí)，滿殿臣工也是坐于大殿之上奏對(duì)！向你叩首？”

    “懷安居士，”蘇志安譏誚道：“你受得起嗎？！”

    “怎么受不起了？”鐘意目光平靜，并不覺得自己說的過分。

    她笑微微道：“在地上挖一把泥，鑄成佛像，便有無數(shù)人爭(zhēng)先恐后的搶著跪拜，深以為榮，泥土尚且受得起，我如何受不起？”

    “你簡(jiǎn)直是瘋了，”蘇志安難以置信的看著她，道：“癡心妄想，不可理喻！”

    鐘意慢悠悠道：“隨便你怎么說。”

    蘇志安滿心焦躁，在前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是有意離去，以目光去看宗政弘，然而后者卻不動(dòng)如山，他也無奈，只得暫且留下。

    較之蘇志安，宗政弘要平靜的多，將茶盞的蓋子合上，道：“懷安居士?！?/br>
    鐘意含笑問道：“長史有何見教？”

    宗政弘也笑了，他道：“沒的商量嗎？”

    聽他問了，蘇志安也停下腳步，雙目噴火，定定瞪著她。

    “沒有。”鐘意搖頭，淡淡道：“我又不是強(qiáng)求，不過愿者上鉤罷了?！?/br>
    “原因呢，”宗政弘道：“居士這么做，總該告知我們理由吧？”

    “沒有原因，”鐘意對(duì)上他的目光：“興之所至而已?！?/br>
    蘇志安重重哼了一聲，然而宗政弘與鐘意都沒有理會(huì)他的意思。

    “居士好狠的心腸，如此戲弄我二人，”宗政弘勸道：“竟不為荔州百姓考慮一下嗎？”

    “長史不必再糊弄我，倘若只是堤壩有損，秦王或可幫司馬遮掩，然而傷及百姓，有礙聲名，誰也救不了他，即便秦王能救，怕也仕途盡毀，?！辩娨獾溃骸凹幢阄也幌嘀?，司馬怕也不敢掉以輕心?！?/br>
    宗政弘頓了頓，道：“居士是在為方才的隱瞞生氣嗎？若是如此，我們可以致歉?！?/br>
    “不必了。”鐘意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告訴長史和司馬一個(gè)道理?！?/br>
    宗政弘與蘇志安對(duì)視一眼，道：“什么道理？”

    “世間彼此結(jié)怨的那些人，并不一定是有因有果，還有可能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辩娨庑Φ溃骸霸﹩?？確實(shí)冤，可那也沒辦法。”

    她漫不經(jīng)心道：“誰叫你們有求于我呢。”

    若說是有怨報(bào)怨，有仇報(bào)仇，那前世的她，又做錯(cuò)了什么？

    她腹中那個(gè)沒能來到人世的孩子，又做錯(cuò)了什么？

    一場(chǎng)飛來橫禍，卻改變了她的一生，叫她原本應(yīng)該平和順?biāo)斓娜松瑥氐邹D(zhuǎn)換了方向。

    她也覺得很冤，也覺得很委屈。

    就因?yàn)樗?，所以那就是原罪，就活該被人欺?fù)，遭人羞辱嗎？

    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宗政弘定定看著她，久久不曾言語，而蘇志安以他為首，見他不言語，更沒有開口。

    “居士，我二人見了皇后，也不過躬身而已，此生跪拜過的女人，也只有女性尊長，你卻讓我們對(duì)你叩首。”

    宗政弘語調(diào)很慢，即便到了此刻，仍舊十分平和，他道：“你知道于我二人而言，這是多大的羞辱嗎？”

    鐘意道：“我知道?！?/br>
    宗政弘道：“即便如此，你也要這么做嗎？”

    鐘意道：“即便如此，我仍舊要這樣做?！?/br>
    “居士，”宗政弘道：“我以為我們有些交情的。”

    “長史自己不也說了嗎？”鐘意溫和回道：“那只是你以為?！?/br>
    “懷安居士，你知道這會(huì)有什么后果嗎？”

    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種溫和的語調(diào)中，仍舊能聽到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暴雨。

    鐘意曾經(jīng)以為，真正的強(qiáng)大便是果決剛毅，殺伐決斷，然而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之后才知道，如同皇帝那般溫和，宗政弘這般云淡風(fēng)輕的姿態(tài)，才是真正的所向睥睨。

    可即便如此，她仍舊挑起眼簾，平靜道：“我知道?！?/br>
    “好吧，”宗政弘道：“那便如居士所言。”

    “這怎么行？！”蘇志安見他應(yīng)允，慌忙道：“此事因我而起，萬不可使先生隨之受辱！”

    他轉(zhuǎn)向鐘意，道：“磕頭便磕頭，我替先生便是！”

    “不行，”鐘意斷然拒絕，道：“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少一個(gè)也不行?！?/br>
    蘇志安牙根緊咬，目光森寒：“——你！”

    “好了，”宗政弘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動(dòng)作，道：“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說的？”

    “好！”蘇志安雙目充血，惡狠狠道：“懷安居士，今日之恥，我永世不忘。！”

    “勞駕，”鐘意道：“我也會(huì)記住的?！?/br>
    “還有，我改變主意了，”她冷冷注視著蘇志安，道：“長史照舊叩首三次便可，你，六次?！?/br>
    “我不想聽你啰嗦，又或者是放那些不知何時(shí)才能實(shí)現(xiàn)的狠話，”鐘意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話，道：“要么磕，要么滾，多說一個(gè)字，便加多磕一個(gè)，你自己選便是，我不為難?！?/br>
    蘇志安心中憤恨，雙拳捏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自是怒極，想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宗政弘拉住了。

    他向蘇志安搖了搖頭，一掀衣擺，跪于地上。

    蘇志安眼眶一熱，竟險(xiǎn)些滾下淚來，撩起衣袍，梗著脖頸，在他身側(cè)跪了。

    宗政弘俯首，接連叩首三次，他一向溫文爾雅，即便是遭受這樣的屈辱，面色仍舊平靜，起身之后，自己拂去衣擺處灰塵，面不改色。

    蘇志安面色漲紅，屈辱之余，又覺愧對(duì)宗政弘，叩首六次未及結(jié)束，便有熱淚落于地上，待到結(jié)束，一言不發(fā)，站起身后，拳頭狠狠砸在墻上，手背出血，也未曾皺一下眉。

    宗政弘自懷中取了帕子給他，又道：“居士，該你兌現(xiàn)諾言了。”

    “你們回去吧，”鐘意道：“荔州距離丹州如此之近，你們到之前，便有人傳了消息來，送往晉州、澤州的文書，早就在路上了?！?/br>
    蘇志安聞言變色，怒意昭然，即便是一貫神情平和的宗政弘，目光也有些陰郁。

    “居士，”他仍舊不出惡言，反倒笑了，短短一句話，卻說的很慢：“看來，你是一門心思，要羞辱我們了?！?/br>
    鐘意想了想，道：“確實(shí)是這個(gè)意思。”

    “好，好好好，”宗政弘竟也不氣，久久看她一眼，緩緩道：“懷安居士，我們后會(huì)有期?！?/br>
    言罷，同蘇志安一道，轉(zhuǎn)身離去。

    “長史，司馬，”鐘意向他一笑：“恕不遠(yuǎn)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