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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鐘意在線閱讀 - 第5節(jié)

第5節(jié)

    “原是鄭國公當面,”鐘意有些頭疼,起身施禮道:“竟在這兒遇見了。”

    魏徵看見她,眉頭便習慣性的皺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罷,又去看侍立一側的校書郎。

    越國公府與鄭國公府親善,走動也多,雖然不像安國公府那樣,但也相差無幾。

    鄭國公恪肅盡禮,每每見了不恰當的,總要說上幾句,鐘意這等女郎還好,見得少些,那些胡鬧的郎君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挨頓訓,回家再挨家法,一來二去的,便有人給鄭國公起了個長安鬼見愁的諢號。

    鐘意雖沒做錯事,現下見了他,卻也有些頭大,將原委說了,又把那本《夷事五訣》遞過去。

    “原是如此,”魏徵面色和緩起來,接了書,忽然問:“居士怎么會看這個?”

    “秦王于定襄大敗突厥,擒得可汗頡利,正是大唐揚威之時,”鐘意道:“心有所感,隨手翻閱而已。”

    “我常聽人說,英華家的女郎識見非凡,不弱須眉,今日很想見識一番,”魏徵看眼那冊書,示意鐘意落座:“居士以為夷狄如何,華夏如何?”

    若說別的,鐘意未必能有見地,即便是有,也不會強過魏徵,但她勝在多活一世,知道未來的軌跡如何,此刻倒不至于無話可說。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而夷狄披發(fā)左衽,不通教化,與華夏迥然異之,”鐘意道:“《左轉》曾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誠不虛也?!?/br>
    “夷狄者,強必寇盜,弱而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魏徵頷首道:“自秦漢起,夷狄屢屢寇邊,歷朝歷代禁絕不止,居士以為又該如何?”

    鐘意看他神情,似乎早有答案,不答反問:“國公以為如何?”

    “彼輩畏威而不懷德,正該抑其欲,洞其謀,嚇其膽,攏其心,恩威并施,”魏徵道:“在一時須盡服其心,計百年須常懾其膽,然后方可綏靖一方?!?/br>
    大唐天威所在,四方來朝,可即便如此,也曾有過城下之盟,公主和親。

    鐘意仍舊記得,前世皇帝便曾封宗室女為公主,先后嫁入吐谷渾與吐蕃,然而,邊境是否平穩(wěn),四方是否臣服,看的是國力強弱,而非公主和親。

    她死的時候,高句麗仍在邊境興風作浪,薛延陀心懷鬼胎,吐蕃也有異動,其余藩屬小國更是動作頻頻,即便暫時安穩(wěn),也總有□□的那一天。

    鐘意問道:“如何收攏,如何震懾?”

    “藥師曾言:天之生人,本無番漢之別,然地遠荒漠,必以射獵為生,故常習戰(zhàn)斗。若我恩信撫之,衣食周之,則皆漢人矣,這是收攏,”魏徵略微停頓,又道:“大唐軍威赫赫,以精悍之血,除前朝頹廢之軀,新機重啟,開空前之盛世,此乃震懾?!?/br>
    “收攏哪有這么容易?陛下也曾說過,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至于威懾,”鐘意微微一笑,道:“恕我愚鈍,輪臺罪己詔寫了什么,竟全都忘了。”

    武帝時期連年征戰(zhàn),虛耗國力,最終才下輪臺罪己詔,這典故鐘意知道,魏徵也知道。

    一側的校書郎還有事做,早該走了,然而只留下聽了幾句,腳下卻似生根似的,再邁不動了。

    這女郎畢竟年輕,即便頗有賢名,想也是盛名難副,魏徵原還心懷輕視,聽到此處,卻正襟危坐起來:“居士以為,該當如何?”

    “夷狄引弓之民,草原畜牧,逐水而居,若逢天災,難以為繼,必然寇關入侵,”秦王崇尚軍武,鐘意在他身邊幾年,耳濡目染,識見頗有別出機杼之處:“倘若率軍還擊,彼輩便化整為零,隱入草原,我軍將士長途奔襲,補給困難,深入大漠,更是孤立無援,即便打贏了,也無力久占,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罷了。”

    魏徵眉頭動了一下,復又問道:“那居士的意思是……”

    鐘意笑道:“與其連年征戰(zhàn),勞民傷財,不如移風易俗,教而化之,三代之后,便是華夏中人?!?/br>
    這卻是從未有過的言論。

    魏徵聽得默然,目光變幻不定,思忖其中可行性如何,那校書郎也入了神,細思她方才所說,目光一轉,卻見門外站了一行人。

    皇帝在前,內侍臣工在后,不知聽了多久,那校書郎大吃一驚,下意識要行禮,卻見皇帝擺手,示意他不要做聲。

    “敢問居士,”不知過了多久,魏徵沉聲道:“教而化之,又作何解?”

    鐘意說:“我也不知道?!?/br>
    “哦,居士也不知道,”魏徵下意識附屬一句,隨即提了聲音:“你也不知道?!”

    鐘意慢悠悠道:“方才這些,不過是我一家之言,能否作得真,卻未必了,再則,我若能將此事解決,朝堂上袞袞諸公,豈非無事可做?”

    魏徵哼了聲,道:“叫居士見笑了?!?/br>
    “我今日才知鄭國公為何喜歡說教,”鐘意笑道:“發(fā)滿腹牢sao,酣暢淋漓,確是天下第一痛快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走天下第一蘇路線,希望大家沒有被雷到啦~

    注釋:1、《夷事五訣》是我編的,沒有這本書

    2、魏徵的封爵確實是鄭國公

    3、強必寇盜,弱而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這是歷史上魏徵說的,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這句是唐太宗說的

    4、一時須盡服其心,計百年須常懾其膽,然后方可綏靖一方,是雍正時期改土歸流的策略,引用了

    5、太宗高宗之后,大唐對外和親都挺慘的,公主也慘,有時候還要賠地,唉

    6、薛延陀是個國家,不是人名

    7、李靖字藥師,天之生人,本無番漢之別巴拉巴拉,這句話是他說的

    8、李唐以精悍之血,注入前朝頹廢之軀,開未有之盛世,是陳寅恪說的,我化用了一下

    9、文里所有看起來很有逼格的話,大多都是引用

    第6章 皇帝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說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時無言,一側目,卻見皇帝同幾位郎官入內,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說教別人,竟也會被人說的啞口無言,當真難得?!?/br>
    “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禮,從容笑道:“居士年輕,識見卻非凡,臣認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語氣中添了幾分贊譽:“你倒豁達?!?/br>
    鐘意見圣駕至,心中不免訝異,轉念一想,方才所說也沒什么錯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禮。

    皇帝入得門來,先自打趣魏徵幾句,才去看鐘意,正待說幾句贊譽之言,卻見那女郎身著道袍,不加脂粉,更見肌骨瑩潤,恰似山川靈秀,竟看的怔住了。

    面君不可直視,鐘意自然看不見他神情,只是這段靜寂明顯于理不合,她心里不免起了波瀾。

    郎官們面面相覷,魏徵在側,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見鐘氏女郎美貌,眉頭微皺,出聲喚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聞,徑自看著她,怔怔道:“天生淑質,我見猶憐?!?/br>
    鐘意聽得心都亂了,勉強回了句:“陛下謬贊?!?/br>
    皇帝回過神來,自往桌案前落座,又問她:“方才所說,是你自己想的?”

    鐘意原還不覺如何,此刻卻有些拘謹:“是?!?/br>
    “好才學,好識見?!被实酆匆谎畚横纾溃骸跋惹半夼c你正議大夫銜,玄成心有怏怏,追著朕說了三日,才肯勉強作罷,今日聽你一番高論,擔這職位,綽綽有余?!?/br>
    鐘意心有余悸,面上不顯:“些許淺見,難登大雅之堂,叫陛下與鄭國公見笑了?!?/br>
    魏徵腦海里浮現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見猶憐”,再見那女郎眉宇間躲避痕跡,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氣,這等才氣,怨不得上天垂憐,菩薩入夢?!?/br>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紅塵無緣。

    皇帝對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復又側目去看鐘意,目光微露興味:“居士大才,別出機杼,言辭頗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樁事,想討教一二。”

    鐘意心頭一跳:“請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這是個很隨意的動作,他含笑問:“昔年玄武門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門之變時,皇帝位只親王,元吉也是親王,建成卻是太子,國之儲君,以臣弒君,禮法上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然而歷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春秋筆法,文過飾非,當世無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說,左右皇帝也聽不見了,倒也自在。

    鐘意聽他問完,便在心里叫一聲苦:誰都知道皇帝這位置來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戳了皇帝痛處,興許他一高興,就給人在脖子上賜碗大個疤。

    雖然今上素行仁政,幾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鄭國公也好端端的站在這兒,但鐘意實在不敢冒險,去賭一把。

    她也聰慧,隨即便有了應對,說幾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鐘,命定天子的話,過個情面便是,然而還不等她開口,皇帝卻先一步將這法子給掐了。

    內侍們奉了茶,香氣裊裊,皇帝掀開茶蓋,隨意撥了兩下,又合上了。

    “《左轉》里有個故事,叫崔杼弒其君,”皇帝低頭看她,聲音沉而威儀,目光難掩鋒芒:“朕這些年聽多了虛話套話,也想聽些別的,居士覺得,玄武門事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嗎?”

    崔杼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齊莊公與其妻棠姜私通,并將他的帽子贈與其余人,崔杼深以為恥,聯合其余人,政變殺掉了莊公。

    臣弒君,無疑是違背禮法,且會被人唾罵的,而太史在史書中寫“崔杼弒其君”,顯然叫崔杼不滿,要求改寫無果后,崔杼殺掉了太史。

    太史這類的官職序數世襲,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長一般,在史書中寫“崔杼弒其君”,隨即被殺,再立太史,仍舊不肯改寫事實,復又被殺,崔杼連殺太史兄弟三人,仍舊未能改變史書中的記載,最后,這則故事被記入《左轉》,流傳了下來。

    皇帝提起這個典故,顯然別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問題里,多了一層犀利到無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覺得有哪里不妥當嗎?

    朕也該如同崔杼一樣,被記入史書,萬世唾罵嗎?

    正值深秋,空氣凜冽,弘文館內炭火燃得不算熱,鐘意背上卻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壓了巨石,幾乎喘不上氣來。

    魏徵見她如此,也覺可憐,躬身一禮,勸道:“居士年輕,當年之事又未親歷,如何能有見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決斷,豈會容人違逆,他看眼魏徵,語氣輕緩,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馬,想必很有見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頭不語。

    “居士,”皇帝轉向鐘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話?!?/br>
    鐘意抿緊嘴唇,半晌,方才道:“請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說。”

    皇帝眉頭一動,有些訝異:“講?!?/br>
    “陛下開未有之先例,顛倒綱常,大不吉也,”鐘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rou離散,分崩離析之虞也?!?/br>
    皇帝面上原還帶笑,現下卻倏然冷了,那目光鋒利如刃,似乎能將世間一切斬除。

    魏徵與內侍總管刑光皆侍立身后,聞言齊齊變色,有些擔憂的看鐘意一眼,隨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覺得,該叫隱王繼位才對嗎?”

    “陛下賢德才能遠勝隱王,唯獨輸了一樣,便是長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無礙,再過幾代,又該如何?”

    話一出口,便無法回頭,鐘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長繼位,尚且有挑選標準存在,倘若立賢,又該如何擇斷?諸皇子勢必相爭,扶持黨羽,骨rou傾軋;朝臣之中,也會有人鉆營投機,彼此內斗。長此以往,朝局不穩(wěn),天下動蕩,李唐又當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復雜,卻沒言語。

    “釁發(fā)蕭墻,而后禍延四海,”鐘意見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從容道:“我恐陛下之憂,不在外患,而在蕭墻之內也?!?/br>
    皇帝默然良久,館內更無人做聲,落針可聞,郎官們目露欽佩,連魏徵都面有動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復有輕慢之意:“此國士之言,朕當以國士待之,適才失禮,居士見諒。”

    鐘意俯首道:“陛下謬贊,愧不敢當?!?/br>
    魏徵在側,亦含笑道:“陛下慣以國士待人,而人皆以國士報之,肝腦涂地,在所不辭,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興?”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幾十年,”他微有惋惜,嘆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煙閣?!?/br>
    皇帝稱帝后,緬懷當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邊建了凌煙閣,令閻立本繪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畫像,又命褚遂良題字,時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