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節(jié)
這是南苑行宮地震那天以來,靈昭最高興的日子。 待大宴結(jié)束,她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傳出去,兩年來付出的一切就終于有了回報。再也不會提起翊坤宮昭妃,就是不得寵,就是鰲拜的義女,從今往后,她有她自己的存在。 而月餅的事,因蘇麻喇及時壓下去,宮里半個字也沒傳開,此刻的靈昭,還什么都不知道。 夜?jié)u深,圓月當空,熱鬧了一整天的紫禁城終于清靜下來,靈昭坐著肩輿從慈寧宮往回走,涼風習習,金桂飄香,好生愜意。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覺著舒坦,但肩輿從坤寧宮西側(cè)門路過時,靈昭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眼,只見小太監(jiān)掌著燈籠,引領(lǐng)皇帝一路往坤寧宮走。 靈昭的心頓時一沉,總有一些事,是不論她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 可坤寧宮里,并沒有什么花好月圓溫情甜蜜,玄燁一臉冰冷地吃著宵夜,舒舒小心翼翼給他夾了一筷子小菜:“皇上別光喝粥。” 玄燁道:“事情弄成這樣,還要朕出面周全?是她之過,那就讓她好好承擔?!?/br> 舒舒溫柔地說:“可這一次中秋大宴,是臣妾和昭妃共同主持,皇上難道不愿賣個人情給臣妾嗎?” 玄燁撂下勺子,生氣地說:“不是正好叫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往后打歪主意,來和你過不去。” “這是臣妾和昭妃之間的事,無需皇上費心。”舒舒正經(jīng)地說,“而皇上,也有皇上的責任?!?/br> 玄燁不屑:“朕有什么責任?” 舒舒說:“別讓她絕望?!?/br> 玄燁悶聲不響,舒舒繼續(xù)給他夾菜,好生道:“皇上是覺得后宮太平,才會放縱自己的情緒,對昭妃看不順眼,您不打不罵但用自己的態(tài)度折磨著她。十年后,六宮充盈,皇上一句顧不過來便是了,可眼下,只有我們?!?/br> 玄燁繼續(xù)喝粥,大宴雖然圓滿,但做皇帝幾乎沒有動筷子的時間,那些大臣就是排著隊來磕個頭也高興。 “皇上所有的任性和意氣用事,都會轉(zhuǎn)嫁在我的身上,您以為的太平無事,不過如此。”舒舒道,“皇上,您舍得嗎?” 玄燁好不耐煩:“朕該怎么做,去翊坤宮她的床上,陪著她嗎?” 舒舒沉靜地說:“早晚也要有這一天的,不是嗎?” 玄燁丟開勺子,怒氣沖沖:“朕說過,坤寧宮里只有你,朕不愿和你討論她的事?!?/br> 舒舒繞到玄燁這一邊來,柔聲道:“你說好的,咱們要一起度過辛苦的一生,這就累了嗎,怕了嗎?” 玄燁捏著舒舒的手,坦率地說:“朕不喜歡她,你們都以為是和鰲拜有關(guān),并不是,那不過是朕用來能正大光明不喜歡她的借口。倘若現(xiàn)在要朕放她出宮,放她另嫁他人,朕一定立刻答應(yīng)?!?/br> 信任一旦被破壞,恐怕終其一生也無法彌補,這是鈕祜祿靈昭自食惡果,舒舒心里很清楚,更明白當初她若稍稍動搖,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玄燁的真心。 “皇上可不是小孩子,說這些不切實際的話,咱們正經(jīng)商量,月餅的事,皇上送個人情給她吧?!笔媸娴?,“就告訴宮里的人,誰敢暗地里欺負昭妃,就是欺負皇上,奴才想要爬到主子頭上,只有死路一條。” 玄燁把事兒全賴在舒舒身上:“朕懶得費腦子,你說怎么做,朕就怎么辦。” 舒舒嗔怪:“叫皇祖母知道,看你敢不敢懶惰?!?/br> 要說這些月餅,當真是送到各家三兩天也沒人動,但蘇麻喇已經(jīng)順藤摸瓜查出一些人,敬事房的板子一伺候,個個兒都招了。 只因昭妃嚴懲了那私下放貸的宮女,內(nèi)務(wù)府借機整頓了一番太監(jiān)宮女的規(guī)矩,叫他們損失了幾乎所有的放貸銀子,還挨了罰,便挖空心思想要讓昭妃也吃吃苦頭。 宮里人多少知道,皇帝不怎么待見昭妃,這次要是讓太皇太后和皇帝在大臣面前出了洋相,昭妃的下場肯定更慘。 而其中幾個相關(guān)之人,恰恰被分配到去準備太皇太后下賜的月餅,幾百盒月餅他們經(jīng)手有幾十盒,誰能想那么巧,被御膳房的人私自留下的幾盒,恰恰是他們動過手腳的。 “一群蠢貨?!甭犕晏K麻喇的稟告,玉兒嘆道,“能不能有些更聰明的法子,做得干凈漂亮些,我倒還佩服他們?!?/br> 舒舒則說:“皇祖母,孫兒想立個規(guī)矩,往后下賜之物,不論經(jīng)辦之處多出多少來,一并上報銷毀,不許宮人私下分了。畢竟這是給大臣們皇親們享用的東西,給他們分了,豈不是叫他們和王公大臣平起平坐。” 玉兒頷首:“就這么辦,過些日子吩咐下去,不過在那之前,先讓昭妃明白自己疏忽在哪里。這事兒真要怪她,也怪不著,難道要她把月餅一個個掰開來查?” 舒舒笑道:“皇祖母,這事兒昭妃那頭,皇上會解決?!?/br> 玉兒不信,驚訝地問:“這就稀奇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第773章 不論如何,今天不許哭 這一日傍晚,御膳房來了許多人,說是皇上傳旨,將晚膳送到翊坤宮,要與昭妃娘娘共進晚膳。 一屋子人呆呆地看著他們,冬云更是驚訝地說不出話。 但見靈昭從人后款款走來,應(yīng)道:“我知道了,你們?nèi)ヮA(yù)備吧。” 眾人得令,趕緊搬桌子抬凳子,足足兩年了,翊坤宮的人還是頭一回迎接圣駕在這里用膳,誰也沒想到,真能盼到這一天。 冬云攙扶小姐回到內(nèi)殿,忙著要為她梳妝打扮,可靈昭扶著墻一步也挪不了,剛才一句話用盡了她所有的鎮(zhèn)定,這會兒的手抖個不停,抓著冬云說:“怎么辦,我的心要跳出來了?!?/br> “一定是昨天的大宴風光體面,皇上知道您的好了?!倍普f,“小姐,守得云開見月明,您終究是皇上欽定的皇妃呀?!?/br> “替我梳頭,換一身鮮亮的衣裳,你看皇后她……”靈昭話說一半,忽然頓住,見冬云已經(jīng)去翻箱倒柜,她道,“別找了,就穿身上這件?!?/br> 冬云見小姐身上褐紅色的袍子,實在無奈,就連針線房的人悄悄問她,為什么昭妃娘娘選料子,總也不挑些年輕嬌嫩的,十幾歲的年紀,穿得老氣橫秋。 “我不想學(xué)她,就算打扮得一模一樣,我是我,她是她?!膘`昭坐到妝臺前,打開首飾盒,隨意地挑選珠釵,自言自語道,“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想成為誰的影子,不愿被愛屋及烏。” 冬云關(guān)上了柜子的門,怯聲道:“小姐,不論如何一會兒皇上來了,您千萬笑著,您笑起來多好看?!?/br> 靈昭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安又迷茫,天天盼著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可是他真的來了,自己竟然怕的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面對。 這樣的情緒和氣氛,自然會傳達給玄燁,他走進翊坤宮的門,就感覺到與坤寧宮截然不同的氣息,他暗暗責怪自己小心眼,為什么連看這里的太監(jiān)宮女,都一個個不順眼。 靈昭帶著冬云迎到門前,屈膝行禮,玄燁伸手攙扶,摸到冰涼的手指,心中倒是軟了幾分,說:“過了中秋,天就越發(fā)冷了,宮里供炭還要遲些日子,你若是受不住,也別忍著?!?/br> “臣妾才洗了手,臣妾不冷?!膘`昭努力揚起微笑,對皇帝道,“皇上,晚膳都準備好了,您趁熱吃吧?!?/br> 玄燁頷首,但嘀咕著:“洗手也該叫他們準備熱水,皇祖母常說,別仗著年輕貪涼,老了都是病?!?/br> 靈昭隨行而來,待皇帝落座,大李子侍奉皇帝洗了手,靈昭便捧著碗筷站在一旁,預(yù)備伺候皇帝進膳。 這些規(guī)矩,她在家里學(xué)過上百遍,只是進宮兩年,只在慈寧宮和寧壽宮做過幾次,可當初阿瑪派人教她學(xué),是為了讓她伺候皇帝的。 玄燁余光輕輕掃過,看見靈昭的手微微顫抖,便道:“坐下,和朕一道用,皇祖母從來不叫他們用規(guī)矩約束朕,咱們還在長身體呢,好好吃頓飽飯最要緊?!?/br> “可是……”靈昭不置可否,眼看著大李子帶領(lǐng)宮人們退下,玄燁指了指身邊的座位,她這才放下東西,規(guī)規(guī)矩矩坐到一邊來。 “朕好像還是頭一回和你用膳?!毙钫f,“昨天的中秋宴十分圓滿,皇祖母一直在朕面前夸你,朕也看見了,你為了cao心許多事,一晚上沒怎么動過筷子。今天本想叫他們將御膳賜來給你享用,想了想,不如朕直接來,難得和你一道吃頓飯?!?/br> 靈昭的心突突直跳,兩年,即便她和皇帝幾乎沒有互相了解的機會,至少也是熟人了,更何況,她還是枕邊人。 只不過,別說挨著枕頭,就連挨著坐,也幾乎不可能。 “吃吧,朕也餓了。”玄燁落筷子,給靈昭夾了鴨rou,自己挑了幾樣菜,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看著氣定神閑,然而腦筋飛轉(zhuǎn),想著如何開口說那些事,不經(jīng)意側(cè)過臉,卻見身邊的人,看著碗里的鴨rou露出淺淺笑意。 縱然玄燁年少,也學(xué)會了不少看人的本事,她這一抹笑容,很純粹,很快活。 玄燁收回目光,繼續(xù)吃菜,說道:“上次在乾清宮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靈昭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僵硬地點了點頭:“是臣妾的錯?!?/br> 玄燁道:“是朕不好,沒頭沒腦地訓(xùn)斥你,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問你那天鰲少保對你說了什么,朕記得你當時臉色蒼白,一定被他嚇著了是嗎?” 靈昭抿著唇,眉目低垂,不敢直視皇帝。 玄燁說:“都過去了,鰲少保是縱橫沙場的人,言語之下不懂禮數(shù),你擔待些。至于朕,朕給你陪個不是,你都忘了吧?!?/br> “臣妾早已決定忘了?!膘`昭道,“本是臣妾之過,卻讓皇上記掛,更叫臣妾問心有愧。” “那我們再也不提?!毙钫f,“朕想起來,和你之間總有些奇奇怪怪的矛盾,總覺得虧欠你。皇祖母三番兩次提醒朕,可朝務(wù)忙碌,親政之后朕肩上的責任重大,往往一轉(zhuǎn)身,就忽視了你?!?/br> 靈昭搖頭,恭順地聽著皇帝的話。 玄燁說:“而你這樣好,安分守己,不僅照顧太皇太后和太后、輔佐皇后,還能肅清宮闈不正之風,你沒有半分不是,朕卻對你十分不周?!?/br> 靈昭的心,并沒有被皇帝溫暖,這些話有多客氣多疏遠,每一個字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就算這是她多想了,一聲鰲少保,也足夠證明了。 皇帝在人后,完全沒必要這樣稱呼鰲拜,那天在乾清宮他盛怒之下,說的便是“鰲拜”。此刻一聲聲鰲少保,就是皇帝對自己的提防,怕她會去告訴義父,皇帝在人后輕賤他。 “吃吧,都涼了?!毙钜婌`昭悶聲不響,也是無奈,說,“往后朕得閑,會時常來陪陪你?!?/br> 靈昭伸手拿起筷子,可是手一抖,筷子竟然落在地上,她愈發(fā)驚慌起來,想要起身去撿。 玄燁攔住了,命人重新送筷子來,可那之后大李子他們就沒退下,單獨兩個人用膳的時辰,短暫的一瞬而過。 靈昭不會爭取,也不敢爭取,悶頭往嘴里塞吃的,恨自己無能。 不論如何,飯吃罷了,玄燁主動提出:“我們?nèi)ビ▓@散散,那里桂花正香。” 出門時,玄燁命人給靈昭披一件風衣,更親手為她攏了攏衣領(lǐng),說道:“要是冷了你就說,朕早些送你回來。” 玄燁說罷就往前走去,冬云輕輕推了推小姐,靈昭才回過神,趕緊跟上。 前后半步的距離,靈昭始終落在皇帝身后,眼睛盯著玄燁來回擺動的手看,多想這么走上前,也和他手牽著手。 不知不覺,散步到了御花園,忽然一陣風過,吹落枝葉與花瓣,靈昭被飛沙迷了眼,頓時淚流不止,只覺得尷尬無比,一雙大手卻捧過她的腦袋。 皇帝托著她的臉頰,輕柔地撐開她的眼皮,暖暖的氣息噴在了臉上。 “再試試看?”玄燁問,“還在嗎?” 靈昭眨了眨眼睛,果然舒坦了,可她凌亂的心跳,叫她喘不過氣,好在皇帝已經(jīng)松開了手,不然他一定會摸到她的臉在發(fā)燙。 “其實……有件事要對你說?!毙畹溃斑@次中秋節(jié)什么都好,唯有一件事出了紕漏?!?/br> 靈昭猛地從兒女情長里抽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皇帝,心里已經(jīng)明白,是她手頭的事出了岔子。 “你為太皇太后準備下賜到王公大臣府中的月餅,被人動了手腳,也不知道誰家會拿到霉變的月餅,已經(jīng)無從可查了?!毙钫f,“但是罪魁禍首已經(jīng)被敬事房拿下,在等朕的發(fā)落,朕想,這件事該讓你知道?!?/br> 靈昭方才還紅若朝霞的臉龐,頓時變得慘白,她在皇帝面前不善言辭,可變化的臉色總會出賣她的心思。 “是臣妾失職,請皇上降罪?!膘`昭跪下了,顧不得膝蓋下是石子路,“皇上,請嚴懲那幾個人,絕不能姑息?!?/br> 玄燁攙扶她起身,說:“朕私下與你講這件事,并不是要大事化小,而是要與你合計,將來該如何應(yīng)對這些麻煩。那些奴才們,并不比朕的大臣好對付,朕治理朝廷不易,你管理后宮也不易?!?/br> 可偏偏靈昭一根筋,嚴肅地對玄燁說:“皇上要嚴懲這件事,連臣妾一并算進去,如此臣妾將來才有底氣懲罰管束他們,絕不能姑息?!?/br> 但這些話,玄燁是第二遍聽了。 昨天夜里,舒舒把靈昭可能說的對白,全都在玄燁跟前演繹了一遍,她再三叮囑玄燁,千萬千萬別被靈昭激怒,這世上就是有嚴肅的人,就是又軸的人,可他們并不是壞人。 皇帝若是連一個女人的固執(zhí)倔強都無法包容,如何包容天下。舒舒當時那老先生般語重心長的語氣,惹得玄燁又愛又恨。 可今天所有的事,都在他們預(yù)料之中,此刻聽靈昭真的說出口,他既覺得舒舒厲害,又覺得眼前的人,實在有些可憐。 實則靈昭說出口,就后悔了。 她怎么總是這樣,總是說違心的話,來強撐自己的驕傲和體面,事實上,卻把尊嚴踩在地上,踩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