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節(jié)
“太后?”蘇麻喇無法接受格格這么快就要把皇帝“攆走”。 玉兒平靜地說:“要盡快把乾清宮挪出來,朝廷大事可不等人的,我也想讓福臨在景山上好好看看,讓他看見宮里的安定,朝廷的安定,讓他踏踏實實,放心地走?!?/br> 乾清宮的燈火,徹夜不眠,隔天一清早,天蒙蒙亮,慈寧宮的人,就來了景仁宮。 穿戴整齊的玄燁,被他們帶走,他一步一回頭地看著母親,元曦朝兒子擺擺手:“去吧,額娘在家等你回來?!?/br> 玄燁被擁簇著來到乾清宮,宮人們?yōu)樗┐魅椎男⒎?,待走進大殿,看見冰冷的棺木,小小的孩子,立時就繃不住了。 “皇阿瑪……”玄燁撲通一聲跪下,伏地大哭,“皇阿瑪……” 玉兒從邊上走來,溫和地說:“皇上,您來了。” 玄燁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皇祖母,確認她是在對自己說話。 “玄燁,還記不記得,你對皇祖母說過什么?”玉兒蹲下來,擦去孩子臉上的淚水,“還記得嗎?” 玄燁點頭:“孫兒說,皇阿瑪要是不做皇帝了,孫兒來做皇帝了。” 玉兒指向棺木:“玄燁,大聲告訴阿瑪,誰來做皇帝?” 玄燁哭著喊:“皇阿瑪,我是玄燁,我會照顧皇祖母,照顧額娘……” 他抽噎了一陣,抹掉眼淚:“阿瑪,玄燁,會做個好皇帝?!?/br> “阿瑪聽見了,他會聽見的?!庇駜簱н^孫子,將他緊緊抱在懷里,“玄燁不怕,皇祖母會保護你,沒能和你阿瑪一起走完的路,皇祖母會把著你的手,帶你走下去?!?/br> 玄燁伏在祖母懷里,嚎啕大哭,他害怕、彷徨,對于未來一片迷茫,七歲的孩子,擁有帝王家傳承的膽魄和勇氣,可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柔弱的小身體。 玉兒心里很明白,之后的路會有多難走,昔日她和福臨還能躲在多爾袞的庇護下,從今往后大清的一切,都要玄燁和她自行面對。 但是,十八年后的大清,二十八年后的大清,她要讓全天下人看看,讓福臨,讓皇太極,讓多爾袞,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們都看看,那將是怎樣強大而繁榮的江山。 “今天哭完了,明天起,收起你的眼淚,到你阿瑪出殯落葬的那一天,再擠出幾滴來,給大臣們做個樣子?!?/br> 玉兒嚴肅地對孫兒說:“從今往后,你可以為了任何事哭泣,但不許再為了你阿瑪?shù)倪^世掉眼淚,你流再多的淚,阿瑪也不會回來?!?/br> 玄燁哭得咳嗽惡心,玉兒為他拍背順氣,喂他喝水,等孫兒終于平靜下來,他毫無顧忌地窩在自己的懷里,緊緊貼著祖母。 玉兒撫摸玄燁的腦袋,安撫悲傷的小人兒,福臨說他羨慕玄燁,連玉兒也羨慕,性情這東西,想來是天生在骨子里的,倘若福臨擁有玄燁的性格…… 不去想了,玉兒冷靜地告誡自己,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 “皇祖母。”玄燁小聲嗚咽。 “怎么了?”玉兒問。 “額娘沒哭。”玄燁道,“從昨天起,額娘就沒再哭,額娘不哭,我也不敢哭。” “好孩子,額娘她很堅強,阿瑪不在了,從此她既要當?shù)忠斈?。”玉兒說,“玄燁,接下來你有很多事要做,一會兒大臣們到了,你也要接受他們的跪拜。把額娘交給皇祖母,皇祖母來照顧她?!?/br> 玄燁坦率地問祖母:“可是,我見了大臣們,該說什么?皇祖母,玄燁不會?!?/br> 玉兒道:“什么都不用說,只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們,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們,看穿他們的衣裳和皮rou,看到他們的心里去。不僅是現(xiàn)在,往后很長一段時間,你都只能看著他們,但也要看緊他們?!?/br> 話音落,門外的人來稟告,大臣們已經(jīng)到乾清門。 玉兒帶著玄燁站起來,整理他的衣袍,牽起孫兒的手,再看了眼福臨的靈柩,長舒一口氣,祖孫倆緩緩走了出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紫禁城。 景仁宮里所有人,呆呆地看著乾清宮的方向。 他們知道,這一聲聲萬歲,已然不是故去的那一位,而是他們的三阿哥。 “三阿哥……”石榴忍不住落淚,可是轉(zhuǎn)身看小姐,元曦只是微笑著,聽那地動山搖般的呼聲。 良久,她看向石榴,安寧地說,“阿瑪?shù)男脑?,實現(xiàn)了,他的外孫,到底做皇帝了?!?/br> 第684章 新君立后 因天花之故,福臨的棺槨在乾清宮停放一日后,第二天就請去了景山壽皇殿。 乾清宮里迅速撤下靈臺香燭,灑掃熏蒸,門窗大開,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再入內(nèi),只等一年后,新君即位。 玉兒和四位輔政大臣,已有商議,新君元年自次年開始,玄燁的登基大典,亦于明年元旦舉行。 疫病之后,宮內(nèi)宮外,人也好,事也好,都需要時間來緩和,皇帝十四道罪己詔之下,很多事都要逐一實行,朝廷官員的任用,內(nèi)廷事務的管轄,都要重新來過。 而一年的時間,也足夠玄燁來適應他身份的改變。 慈寧宮里的人,已全部改口,稱玉兒為太皇太后。 歷朝歷代,中原帝國的皇權更替數(shù)千年,能有幾個女人能成為太皇太后。 在這世道并不愿歌頌女子的數(shù)千年里,那些安寧地躺在歷史長河里的偉大女子,都是玉兒所敬仰的人。 只是,如今玉兒才真正體會到,昔日的崇拜敬仰,是要在今日付出一生的代價,她們,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吧。 玉兒并不想被載入史冊,可她注定要在青史留名,福臨的錯,是她的失敗,她不能讓玄燁,再重蹈覆轍。 靜謐的慈寧宮佛堂里,范文程向佛祖上香后,跪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 一聲“太皇太后”,肝腸寸斷,范文程哽咽道:“太后,老臣近來,覺得身體越發(fā)不如從前,但經(jīng)此變故,老臣會把人參往肚子里嚼,不論如何,也要為您和皇上,再撐幾年。” 玉兒道:“不用那么費勁,為皇上挑選幾位有出息有作為的年輕人吧,你們早晚要走,我也要走,這大清這江山,都是年輕人的?!?/br> “是。”范文程咽下眼淚,又道,“請?zhí)侍?,千萬保重?!?/br> “范先生?!庇駜赫f,“一次又一次,我怎么就死不掉呢,福臨身上的膿包潰爛成那樣,我抱著他,竟然也什么事都沒有??筛ER只是去了趟阿哥所,只是抱了抱他的女兒,就把命搭上了?!?/br> 范文程無言以對。 玉兒說:“有陣子,宮里傳言,董鄂葭音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子。現(xiàn)在想來,他們大概是不敢傳我吧,比起我,董鄂葭音那點經(jīng)歷,算什么。” 玉兒苦澀地搖頭,自嘲道:“我在說什么呢,誰會拿這樣的事來比,我再也不想提董鄂氏了?!?/br> 范文程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畢竟是來與皇太后,商量正經(jīng)事的。 玉兒道:“玄燁的年號,福臨的謚號,這些事,都要盡快辦妥。至于十三衙門的裁撤,我會和四大輔臣商議。再有后宮妃嬪的安排,這便是家里的事,無須外人干預?!?/br> “是。” “你雖不能位列四大輔臣,但是我一直以來,最信任也最親近的人。”玉兒道,“往后,會有更多的人來巴結你,四大輔臣早晚也會人心渙散,各自為營。到時候,望你明哲保身,不要被他們拖累,我只愿,于大清有功之臣,能善始善終?!?/br> 太皇太后這番話,是提醒,亦是警告,范文程知道這個女子的魄力和手腕,幾十年來,他從沒有因為自己的“得寵”,而沾沾自喜。 “還有一件事,最最要緊?!庇駜旱馈?/br> “太皇太后是說,新君立后?” 范文程果然是所剩無幾,能了解玉兒心思的人。 玉兒轉(zhuǎn)身看向他:“立誰,決定著玄燁帝王之路能走多遠,這一步棋,我絕不能走錯?!?/br> 而這一日,索尼忙完朝務,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時,長子噶布喇正在內(nèi)院,和他的三弟索額圖大打出手。 家人們把他們拉開,他們還要打,見了老父親也不收手,索尼怒道:“都給我關到馬棚里去,拿馬尿灌醒他們。” 索尼氣得青筋凸起,撂開手就回正院去,索尼夫人趕來,生怕老爺有個三長兩短,好在索尼穩(wěn)住了。 “到底為了什么?”索尼問。 “索額圖從外面找來什么名醫(yī),要給舒舒看病,替她去了額頭上的疤痕。”索尼夫人道,“舒舒哭得可憐,大兒媳婦不干了,要轟人走。推推搡搡的,噶布喇回來看見,以為索額圖要對嫂子動粗,兩個人就打起來了?!?/br>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們這樣在家中大鬧,就是大不敬,就是死罪?!彼髂岚巡璞以谧郎希瑲鈶嵉卣f,“一個個,都不想活了?!?/br> 他頓了頓,問妻子:“給舒舒看什么病,索額圖管大房的事做什么?” 夫人朝門外看了眼,緊張地說:“你這個兒子,在算計新皇上的中宮呢?!?/br> 白發(fā)蒼蒼的人,眼珠子瞪得老大,三子索額圖,精明古怪,是諸子之中,最適合在朝堂沉浮的人。 索尼知道兒子的斤兩,只覺得他將來,成敗都會是因為他的精明,因此一直以來,都壓制著他的成長。 可他不得不承認,想要赫舍里一族,能長久榮耀,他死去后,這個家,非三子來當不可。 “別人家求個兒子,燒香拜佛,把腦袋都磕破了,也求不到半個。”索尼夫人說,“偏偏我們家,得個女孩兒那么難。我也好,偏房們也好,生來生去都是的帶把兒的。好容易盼來兒媳婦們了,這么些年,就得了舒舒一個心肝寶貝?!?/br> 索尼喝茶,悶聲不語。 夫人道:“老爺,先帝那樣的,你舍不得,那新君呢?三阿哥從小聰明,性情開朗,得過了天花一生無憂,將來必定比先帝長壽,比先帝英明。如此,您也不動心嗎?” 索尼蹙眉:“話是不錯,可舒舒額頭的疤痕那么深,怎么醫(yī)得好?你們別瞎折騰孩子了,新君后宮,輪也輪不到我們,祖宗規(guī)矩擺在那里呢?!?/br> 夫人輕聲道:“老爺,我聽人說,咱們閨女,差點兒就要當皇后了。” 索尼慍怒道:“什么話?”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們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安親王岳樂續(xù)弦,女兒要做皇后,不就是說岳樂要當皇帝? 夫人道:“據(jù)說,先帝曾有圣旨,本是要禪位于岳樂,被太皇太后阻止,如今外頭都傳遍了?!?/br> 第685章 人活著為什么 索尼目光兇狠,瞪著妻子道:“這樣的話說出口,你也不想活了嗎?這種事,你連想都別想,管好家里的一張張嘴巴,有一個說的就打死一個,有兩個說的就打死一雙,別到頭來,害了一家子人跟著陪葬?!?/br> 夫人道:“你別生氣,我這不是告訴你嗎,你心里也好有個準備。你如今是四大輔臣之首,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個宗親王爺們,還不急紅了眼?你是知道的,他們到處在外頭說咱們赫舍里氏乃下人奴才之后,從頭動腳都看不起咱們?!?/br> “那也不過是逞口舌之快,不說別的,就說慈寧宮那一位?!彼髂岬溃皬乃贻p時到如今,幾十年都在風言風語里過來,人家連眼皮子都沒抬過。” 夫人笑道:“那是自然,皇太后豈是常人能比?!?/br> 索尼嘆了一聲:“她這一生,如此坎坷,手中大拳緊握,可從來也沒想過,奪權竊國。曾聽聞,玉福晉憧憬武周則天,我還隱隱擔憂她會效仿武氏,然而大清入關十七年,我?guī)缀鯖]有在乾清宮見過她的身影。一個至高無上,卻不貪權的人,到底是靠什么支撐她度過風風雨雨?” 夫人說:“對太宗的情意吧?!?/br> 索尼蹙眉看向妻子:“就這樣?” 夫人感慨不已:“這樣還不足夠嗎?” 索尼眼神一晃,問:“那么……多爾袞?” 夫人道:“只有太皇太后自己知道,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