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看見站在邊上的母親，又看看玄燁，展顏笑道：“玄燁，不許再和祖母頂嘴，沒規(guī)矩?！?/br>
    玄燁偷偷看了眼祖母，愧疚地低下了頭。

    “玄燁，你先出去，在門口等一等。”福臨說，“阿瑪來勸皇祖母，皇祖母一定跟你走?！?/br>
    “嗯。”玄燁答應(yīng)了，哭著說，“您要好好的，一定要好起來，阿瑪比我強(qiáng)，一定會好。您答應(yīng)過，要來書房看我和哥哥的功課?！?/br>
    “阿瑪一定來。”福臨說，“玄燁，聽話，出去吧?！?/br>
    玄燁又給父親磕了頭，起身來，怯怯地看了眼祖母，玉兒怒色道：“還不走？”

    “是……”玄燁咕噥了一聲，“皇祖母，您也出來?！?/br>
    玉兒不理會，玄燁沒法子，只能先跑了。

    看著兒子不服氣地走開，福臨笑了，玉兒走上前，將冰冷的帕子，蓋在他的額頭上，嗔道：“你別看他平日里乖巧，脾氣大得很，性情也倔強(qiáng)，小腦瓜子里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像福全，看著調(diào)皮，其實(shí)又簡單又憨厚?！?/br>
    福臨道：“額娘，您回去吧，我的遺詔，我的罪己詔，我想能盡快看到，辛苦您費(fèi)心?！?/br>
    “放心養(yǎng)病?！庇駜赫f，“我會安排?！?/br>
    “額娘，我很羨慕玄燁?！备ＥR卻說，“您和玄燁說話，彼此都不壓著心里的想法，有什么就說什么，您會罵他，會打他，真正是祖母。所以……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能像玄燁這樣簡簡單單地做個(gè)孫子，來當(dāng)您的兒子，一輩子都沒能回應(yīng)您對我所有的付出。”

    “福臨，懺悔的話，想通的話，我們母子將來，有大把大把的時(shí)間來說?！庇駜旱溃按饝?yīng)我，要活下去，兒子，別丟下額娘?！?/br>
    門外頭，玄燁獨(dú)自站在臺階上，他第一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乾清宮里的一切，這么大的宮殿，比景仁宮大數(shù)倍，抬頭看，乾清宮上方的天，也更廣闊。

    但不如南苑島上的天，不如那里海闊天空，乾清宮是帝王至尊所在，即便如此，也是被束縛在方方正正之中。

    大李子總對他說，做皇上很辛苦，他知道大李子是不愿在自己的面前說阿瑪?shù)膲脑挘窍Ｍ灰г沟貌坏礁笎?，是希望父子和睦?/br>
    可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gè)皇帝，他的心里很明白。

    “玄燁。”祖母的聲音傳來，玄燁轉(zhuǎn)身，頓時(shí)高興起來，上來就拉著皇祖母的手。

    玉兒低頭看著玄燁的小手，努力地抓著自己的幾根手指，那么用力，甚至讓她覺得有些疼。

    “我?guī)闳ハ词??！庇駜旱?，“聽話，不許再跑來了?！?/br>
    “皇祖母呢，您還來嗎？”小孫兒睜大眼睛，嚴(yán)肅地看著祖母，“您也不要再來了，答應(yīng)我好嗎？”

    玉兒知道，對于玄燁而言，自己比福臨更重要，這孩子沒有掩藏他的感情，如果要他選，他一定會選擇自己，而不是父親。

    這是福臨應(yīng)得的，他從未對孩子付出什么，又怎么能強(qiáng)求自己的兒子，將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先回去，不要再頂嘴?！庇駜旱溃皠e惹我生氣，你越來越不聽話，惹人嫌?！?/br>
    玄燁哽咽：“皇祖母，我聽話，可是您也要聽話，玄燁不能沒有皇祖母?！?/br>
    這句話，戳進(jìn)玉兒的心窩里。

    她知道，除了福臨，她還有女兒們，她還有孫兒們，可憐的兒媳婦們，也眼巴巴地指望著她。

    就不說什么大清，朝政，什么科爾沁，什么江山天下……

    為什么偏偏是她，為什么永遠(yuǎn)是她，到底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她的人生，再也不屬于自己。

    “走吧，奶奶帶你去洗漱?！庇駜赫f，“玄燁，要好好孝敬你額娘，回去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地陪著她。”

    “皇祖母，阿瑪會好嗎？”

    “會，一定會?！?/br>
    玉兒牽著玄燁的手，一步步走出來，乾清門外，索尼、鰲拜、岳樂等等親王大臣，都來了。

    眾人齊齊向皇太后叩拜，玉兒道：“你們?nèi)ゴ葘帉m外等我，我很快就過去?！?/br>
    第681章 福臨不怕，有額娘在

    大臣們沿著宮道，默默走向慈寧宮，彼此都不說話。

    原以為皇帝的叛逆，會是大清的劫難，可眼看著年輕的帝王漸漸振作，一場疫病，又奪走了所有人的希望。

    他們在慈寧宮外等了半個(gè)時(shí)辰，皇太后才歸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她，若是之前皇帝不作為，還能因?yàn)閼嵟性捒烧f，到這個(gè)地步，誰也不忍心，再逼著這個(gè)可憐的母親。

    玉兒的目光，和范文程對上，范文程是最先知道，皇太后有廢除皇帝之心的人，那么太后現(xiàn)在，是何等萬箭穿心的痛苦，他都清楚。

    “宮中尚未解禁，你們今日且退下，回府中待命，有任何消息，我會立刻派人傳召你們。”玉兒沒有邀請他們進(jìn)門，說道，“請諸位如往日，扶持朝政，務(wù)求一切安定不要亂，只是一場疫病，早晚會過去。”

    “是。”

    “皇上之病，我不想瞞你們，但暫時(shí)不要對天下公布?！庇駜旱溃皩τ诎傩諅儊碚f，只要龍椅上有人坐著，他們就能過安定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太后，皇上對臣等，可有吩咐？”索尼問道。

    “有，皇上方才，已經(jīng)都交代我?！庇駜赫f，“但眼下還不是時(shí)候，你們和我都要有信心，期盼皇上早日康復(fù)。”

    “請?zhí)蟊Ｖ厣眢w?！宾棸莸馈?/br>
    “請?zhí)蟊Ｖ厣眢w……”眾人齊聲附和。

    玉兒平靜泰然：“也請各位大人保重身體，江山社稷離不開你們，大清從血雨腥風(fēng)中走來，任何難關(guān)，都能闖過去。生老病死，皇權(quán)傳承，歷朝歷代都有發(fā)生，不足為奇，我們也能做得更好。”

    “是?！?/br>
    “任何旨意，王熙和麻勒吉兩位大人，會向你們傳達(dá)?！庇駜旱溃案魑徽埢?，請守護(hù)你們的妻兒母親。”

    看著大臣們規(guī)規(guī)矩矩離去，玉兒扶著蘇麻喇，走回慈寧宮。

    宮苑里的積雪，已經(jīng)被掃清，她抬頭望天，一片雪花飄然而至，在她額頭上停下星點(diǎn)冰涼。

    又一片，再一片，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化成水，順著臉頰滾落。

    “命王熙二人來見我?！庇駜何站o拳頭，“蘇麻喇，你去，親手為福臨準(zhǔn)備后事?！?/br>
    “格格？”蘇麻喇拼命搖頭，“不要，還有希望的不是嗎？皇上會好起來。”

    “一定要有希望。”玉兒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樣哭過，“可我不想我的兒子走了，連體面的衣裳都沒有，我不想他死了都無處容身。”

    天花之災(zāi)，越是成年之人，越不易康復(fù)，何況福臨近來體弱，長年內(nèi)心抑郁，本就是個(gè)病人，這一劫，怕是難了。

    蘇麻喇心里是明白的，可無法接受現(xiàn)實(shí)，一向穩(wěn)重的她，跪跌在地上，捂著臉嚎啕大哭：“皇上……”

    紫禁城里的氣氛，異常壓抑，王熙和麻勒吉二人趕到慈寧宮，沒想到太后，竟然是命他們?yōu)榛实蹖戇z詔和罪己詔。

    “你們要盡快寫好，呈給皇上看。”玉兒道，“別叫皇上久等?！?/br>
    往年遇大災(zāi)大難，皇帝頒布罪己詔，那都是順應(yīng)時(shí)勢寫一些安撫百姓的話，眼下這份和遺詔一同頒布的罪己詔，該怎么寫？

    兩位大學(xué)士，也是飽讀詩書，為皇帝寫過無數(shù)詔書的人，此刻都傻了眼。

    “拿筆墨?！庇駜阂娝麄兩袂榇魷?，滿眼迷茫，指了指桌上的東西，“我來念，你們寫?！?/br>
    二人得令，忙到桌前，提筆待命，緊張地看著皇太后。

    玉兒緩緩走到門前，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為福臨準(zhǔn)備好了罪己詔。

    那時(shí)候，她一心想著，將糊涂混賬的兒子廢除，不能讓大清江山毀在他的手上，她腦中預(yù)演過無數(shù)遍逼兒子退位禪讓，母子互相指責(zé)，痛罵痛哭的場景。

    甚至在夢里，也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在半夜哭醒。

    福臨的荒唐，讓她終日不得安寧，她的強(qiáng)勢威嚴(yán)，也讓福臨惶恐了一輩子。

    他們這對母子，前世今生都是孽。

    雅圖曾說，她做額娘太狠心，做皇太后又太心軟，全叫那丫頭說中了。

    不論是太后的威嚴(yán)，還是母親的慈愛，倘若玉兒早早放過福臨，逼他退位，讓他帶著董鄂葭音離開紫禁城，也許就不會有這一劫，至少她的兒子，一定還能活下去。

    玉兒開口，凄然道：“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茲矣。自親政以來，紀(jì)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乎，茍安目前，且漸習(xí)漢俗，于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br>
    “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xùn)撫養(yǎng)，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極，高厚莫酬，惟朝夕趨承，冀盡孝養(yǎng)，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

    然而這天夜里，福臨就高燒昏迷，紅疹迅速惡化，太醫(yī)們束手無策。

    玉兒每天都會來一趟乾清宮，但福臨昏迷不醒，也見不到母親，玉兒遵守了答應(yīng)玄燁的承諾，沒有再進(jìn)暖閣，只是在門外，隔著門相望。

    直到正月初六夜里，乾清宮傳來消息，說皇帝清醒了。

    然而太醫(yī)今早才對太后說，皇帝情況不容樂觀，恐怕就在這兩天，他滿身的膿包已經(jīng)潰爛，無藥可醫(yī)。

    玉兒心中隱隱有所感應(yīng)，立刻趕來，走到暖閣外，正聽王熙在誦讀遺詔。

    “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盡孝道，輔佐朕躬，內(nèi)政聿修，朕仰奉慈綸，追念賢淑，喪祭典禮概從優(yōu)厚，然不能以禮止情，諸事太過，豈濫不經(jīng)，是朕之罪一也?！?/br>
    “……”

    “朕既知過，每自尅責(zé)生悔，乃徒尚虛文，未能者改，以致過端日積，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br>
    用整整十四條罪過，來結(jié)束一代帝王的人生，來結(jié)束兒子二十四歲年輕的生命。

    玉兒的心在滴血。

    她一步步走進(jìn)來，福臨隔著紗簾看見了母親，用盡聲音道：“額娘，別過來，您會嚇壞的。”

    玉兒示意王熙退下，殿中只留她一人。

    “明日一早，請大臣們到乾清門下，朕，要頒布詔書?！备ＥR吃力地說，“額娘，我……”

    玉兒走上前，掀開紗簾，福臨臉上的潰爛，讓她肝膽俱碎，任何一個(gè)母親，都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遭受這樣的苦難。

    福臨驚恐地說：“您快出去，快出去！您會被傳染……”

    玉兒卻上前抱住了兒子，將他摟在懷中：“福臨不怕，有額娘在，福臨不怕?！?/br>
    緊繃的身體，緩緩松弛下來，福臨本就沒什么力氣，根本掙扎不開。

    然而，母親的懷抱，讓他找到了歸宿，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恐懼之下，他都渴望額娘能出現(xiàn)在眼前。

    現(xiàn)在，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fù)碛小?/br>
    “元曦……”福臨吃力地說，“額娘，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br>
    “額娘會照顧好她?！庇駜赫f，“她不會有事?！?/br>
    “朕對不起她……”

    “她和額娘一樣，不愛聽人說對不起?！庇駜旱溃八秊槟愀冻龅囊磺?，都是心甘情愿，縱然往后的幾十年，要孤零零面對沒有你的人生，你也會在她心里，成為最強(qiáng)大的支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