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頭疼欲裂，往身邊看看，站著的太監(jiān)跟木頭似的一動不動，若是從前，吳良輔還能替他開口說幾句，讓這些人都閉上嘴巴。

    當(dāng)朝堂終于安靜下來，索尼瞇著蒼老的眼睛看著皇帝，福臨神情凝重，決定道：“既要派兵南下攔截鄭軍，也要為帝都防守做準(zhǔn)備，一旦他們沖破防線，兵臨城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朕欲侍奉太后，與皇子后妃退回盛京，即日就啟程?！?/br>
    索尼的目光漸漸暗淡，垂下眼眸，暗暗嘆了口氣，而朝堂之上，群臣啞然，誰也沒想到，皇帝竟然要退回盛京去。

    “散朝吧，諸位大臣，也隨朕退回盛京，留守將在京城?！备ＥR起身道，“你們都回去收拾吧。”

    “皇上，萬萬不可……”

    “皇上……”

    朝堂之上，幾乎炸了鍋，可福臨卻在一片紛雜中獨自離開了。

    幾位重臣親王迅速被人圍住，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人贊同皇帝退回舊都，也有的人認(rèn)為皇帝這一走，必定民心大亂軍心動搖，還打什么。

    索尼沒有理會任何人的話，默默走出了乾清宮，命小太監(jiān)去慈寧宮傳話，但沒等他到慈寧宮門前，皇太后已經(jīng)出門。

    “太后，老臣實在……”索尼眼眸猩紅，眼角含著淚光，“臣萬萬沒想到，皇上他竟然要退回盛京?！?/br>
    玉兒淡漠地看他一眼：“我也沒想到，我盼著有什么事，能嚇醒他震醒他，可也沒想到，這孩子這么禁不住嚇唬?！?/br>
    索尼道：“太后，眼下只有您能攔住皇上了，您一定要告訴皇上，鄭成功之軍不擅陸戰(zhàn)，很快就會露出短板，只要我大清軍隊再堅持一口氣，一定會扭轉(zhuǎn)戰(zhàn)局?！?/br>
    玉兒道：“你去主持，選得力可用的大臣，在武英殿設(shè)立平南處，一切軍報奏折，都送到武英殿。此戰(zhàn)，我軍只可進(jìn)不可退，只可亡不可降，調(diào)用南方綠營軍，與八旗將領(lǐng)同俸，不受八旗調(diào)配，唯皇命是從。再有，凡已獻(xiàn)城投降之官，一律不追究，但守城陣亡之將，福澤三世。”

    索尼眼中的光芒，又漸漸恢復(fù)幾分，向太后抱拳道：“其實洪承疇從云南傳來捷報，吳三桂攻下了云南，掃清云貴一帶的反清勢力。”

    玉兒露出笑容：“昭告天下，命吳三桂開藩設(shè)府鎮(zhèn)守云南，總管軍民事務(wù)，不必前往江浙支援。讓天下人知道，大清的軍隊，打區(qū)區(qū)一個鄭成功，綽綽有余。”

    索尼領(lǐng)旨，速速而去，玉兒深吸一口氣后，帶著蘇麻喇往乾清宮而來，可是皇帝已經(jīng)不在這里，門前的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皇上去承乾宮了。

    承乾宮里，福臨一進(jìn)門就命添香收拾細(xì)軟，葭音問皇帝要去哪里，福臨眼神晦暗地說：“回盛京，鄭成功就要打過來了?！?/br>
    葭音愕然，搖頭道：“皇上，就算鄭成功真的打過來，您也不能走，您這一走，軍心大亂，百姓不安，失了民心軍心，可以為戰(zhàn)？”

    福臨蹙眉看著她：“可是朕不能賭上你們的性命，萬一真的打過來，兵臨城下，額娘和孩子們怎么辦，你怎么辦？”

    葭音往后退了一步：“皇上，臣妾不走，阿瑪他一生戎馬，為先帝為皇上打下這片江山，阿瑪帶著臣妾離開盛京的時候就說過，我們再也不回去了。”

    “可是鄭成功要打過來了！”福臨急躁地大聲說，“朕要你走，要你們都走，你們怕天下大亂嗎？那好，朕不走，我留下，這樣行不行？”

    “臣妾愿與皇上，生死與共?！陛缫綦p手握著拳頭，跪下道，“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br>
    福臨道：“那么朕帶你回盛京，葭音，你跟著朕走。”

    此刻，門前忽然一群人涌進(jìn)來，玉兒在眾人的簇?fù)硐鲁霈F(xiàn)在眼前，她示意蘇麻喇帶人退下，蘇麻喇威嚴(yán)無比，略略一招手，所有人都跟著她離開了。

    宮門轟然關(guān)上，葭音跪在地上向太后行禮，玉兒道：“起來吧，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們大清的皇貴妃，真真了不起，皇上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是大清的福氣。”

    福臨胸前起起伏伏，一張臉漲得通紅，無力、疲倦、憤怒、急躁，還有滿滿溢出來的惶恐，他清了清嗓子，一股撕裂般的血腥冒出來，沙啞地喊了聲：“額娘?！?/br>
    “皇貴妃，今日起，你侍奉皇上在此休養(yǎng)。”玉兒對地上的葭音道，“任何人不得來打擾皇上，朝廷大事會有大臣齊心協(xié)力，無須擔(dān)心?；噬侠哿?，他需要休息?！?/br>
    葭音彷徨地看著太后，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此刻太后哪怕扇兒子一巴掌，怒罵他窩囊廢膽小鬼，也不至于令葭音心驚膽戰(zhàn)，太后將她所有的絕望都隱藏了起來，藏的越深，越深不可測。

    “額娘？”福臨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面對著要將自己架空的母親，“您、您這是什么意思。”

    “鄭成功一役過后，再回乾清宮吧?！庇駜浩届o地說，“你現(xiàn)在心煩意亂，無法冷靜應(yīng)對，這樣的情形下，只會做出更多錯誤的決策，那就冷靜一下。你的大臣們，還有能力撐起這個國家，你的軍隊還能打，那就不能放棄，不能退縮?！?/br>
    “額娘，朕才是大清的皇帝?！备ＥR握緊拳頭，“朕不需要額娘來干涉朝政，朕并沒有要退縮，朕只是想讓你們先回盛京避難，這樣也錯了嗎?！?/br>
    “但是大清，并不需要一害怕就往老家逃的皇帝。”玉兒不以為然，緩緩背過身道，“你阿瑪?shù)幕柿?，就在盛京城外，你敢踏過他的墳地，走回盛京嗎？福臨，我不敢，我和我的孫兒們，死也要死在京城。至于你，你是大清的皇帝，我不敢左右你?！?/br>
    福臨怒道：“可你卻要將朕軟禁在這里，額娘想看見什么，看見兒子去御駕親征死在前線，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嗎？”

    玉兒再次回過神，冷漠地看著皇帝：“那你去啊，去御駕親征?！?/br>
    福臨一怔，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

    玉兒冷然呵命：“皇貴妃?！?/br>
    葭音身子一顫，怯然應(yīng)道：“臣妾在?！?/br>
    “好好照顧皇上，別讓他這么毛躁，別大吼大叫，傷身子?！庇駜旱芍鴥鹤?，逼得福臨的目光越來越暗，她才看向葭音，“除了你和這宮里的奴才之外，別再讓人來打擾皇上，元曦巴爾婭都不行。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看見皇上今天的模樣。”

    第642章 把他從你的心里放下

    “我只是擔(dān)心你們的安危，不愿有一日鄭成功兵臨城下，你們被俘受辱，我沒有退縮，我讓他們?nèi)ゴ蛄?，我……?/br>
    福臨僵硬地“解釋”著，但該聽的人根本不愿再聽，玉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承乾宮。

    “皇上？皇上？”葭音見福臨跌坐在地上，急忙膝行而來攙扶著他，“皇上，您冷靜一下，冷靜一下?！?/br>
    “葭音，你看到了，這就是朕的額娘，在她眼里，從來就沒把朕當(dāng)過皇帝?！备ＥR彷徨又恐懼，“她好狠的心，好狠好狠的心……”

    葭音道：“太后也是一時沖動，臣妾去替您解釋，皇上，您先冷靜下來，別急壞了身體?！?/br>
    福臨痛苦萬分：“她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去御駕親征，是不是真的希望我死在前線，葭音……為什么世上會有這么狠心的母親？”

    葭音知道皇帝此刻不冷靜，不會看不起他，更不會出言傷害他，溫柔如水的女子，善良地保護(hù)著皇帝脆弱的心，她知道這個男人所有的雄心壯志，也知道他全部的弱處。

    葭音道：“太后并沒有要軟禁您，太后說了，待鄭成功被擊退，您就可以重新回乾清宮。”

    福臨搖頭：“沒用了，那時候朕再回去，從此就淪為傀儡，再也休想執(zhí)掌天下大權(quán)，朕這個皇帝，到頭了?！?/br>
    失魂落魄的人，看起來是那樣可憐，誰能想到，他是富有天下的皇帝，雖然歷朝歷代不乏這般孱弱的君主，可是……

    “皇上，臣妾去替您解釋?！陛缫粲赂业卣f，“皇上，您等一等?！?/br>
    “葭音？”福臨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

    “皇上，臣妾這就去，去求太后收回成命?！陛缫衾ＥR起身，看他能自行站穩(wěn)后，就轉(zhuǎn)身追了出去。

    “葭音……”

    這邊廂，玉兒尚未走遠(yuǎn)，她正在糾結(jié)，要不要親自去一趟武英殿。

    她沒打算掌權(quán)治理天下，也不會真正架空福臨，更不會讓兒子成為傀儡皇帝，是怒其不爭，是惱兒子在關(guān)鍵時刻，竟然想要退縮，至少眼下，福臨不適合再為任何事做出決定。

    “太后，皇貴妃娘娘跟來了?！碧K麻喇忽然走上前。

    玉兒回眸，便見柔弱纖瘦的人疾步追來，走到面前禁不住急促地喘息，神情焦急地說：“太后，請您息怒?！?/br>
    “長話短說，有什么就直說?！庇駜旱?，“你想要什么？”

    葭音的心突突直跳，快得幾乎接不上她的呼吸，但還是勇敢地開了口：“太后，皇上在臣妾那里休息一夜就能好了，皇上明日就能回乾清宮處理朝政?！?/br>
    玉兒只是微微蹙眉，就嚇得葭音目光打顫，低著腦袋說：“太后，您就讓皇上坐在乾清宮，哪怕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做，也好過在臣妾宮里養(yǎng)身體。若不然，這與皇上退回盛京，又有什么區(qū)別？大臣們會猜忌懷疑，不能團(tuán)結(jié)一心，臣妾懇請?zhí)?，收回成命?！?/br>
    “他落到了，要一個女人來為他求情的地步嗎？你說的這些道理，他能想到嗎？”玉兒問，“是不是有一天，還要把你獻(xiàn)出去，來換得敵人退兵，換天下太平?！?/br>
    “不會有那樣的事?！陛缫暨B連搖頭，“太后，皇上什么都知道，只是皇上眼下不冷靜。太后，正因為您是最親近的人，皇上才會說出那些不敬的話?！?/br>
    “董鄂葭音，你運(yùn)氣不好?！庇駜赫f，可再要往下說，被蘇麻喇?dāng)r住了。

    “娘娘，您的話，太后都聽見了。”蘇麻喇代替玉兒開口，溫柔地對董鄂氏道，“那就依娘娘所言，請您好生照顧皇上一晚，明日照舊升朝。”

    “真的？”葭音喜出望外，深知蘇麻喇的話可以代替皇太后，但還是有幾分不安，怯怯地看向太后，可人家早背過身去了。

    然而此刻不反對，那就是默許了，葭音屈膝道：“多謝太后?！?/br>
    玉兒走開了，沒再多一句話，蘇麻喇?dāng)v扶葭音起身，恭敬地說：“請皇貴妃娘娘好生照顧皇上，告訴皇上別害怕，大臣們將軍們，一定有辦法抵擋鄭成功?！?/br>
    葭音含淚道：“多謝姑姑，多謝您。”

    蘇麻喇輕輕嘆：“太后和皇上的事，暫且擱一擱，再沒有比家國天下更重要的了?！?/br>
    承乾宮里，福臨呆滯地坐在炕上，不理會任何人，直到聽見葭音的腳步聲，他才抬起了腦袋。

    “太后答應(yīng)了?！陛缫糇邅?，笑中帶淚，“太后說，您在臣妾這里休息一晚，明日就對大臣們說，您是燒糊涂了說胡話，不論如何，我們都要將鄭成功打回去。”

    “可是朕不知道該怎么打。”福臨道，“朕連江寧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朕也從沒見過長江的波濤，葭音……所謂皇帝，到底是什么？”

    “您沒見過，可大臣們見過，您不會打仗，但將軍們會打?！陛缫糇呱锨埃p輕擦去福臨額頭的汗水，“皇上，中原地大物博，歷朝歷代，這片土地上每一位帝王，都沒法兒用自己的腳來丈量整片國土。所以才會有大臣，他們是您的眼睛，您的耳朵，您的臂膀，皇上，您擔(dān)心自己的妻兒母親受辱，那么將軍們大臣們的妻兒呢？請您賭上我們所有人的性命，與您的將士們共存亡?！?/br>
    福臨僵硬地點了點頭：“朕聽你的，葭音，為什么額娘……不能這樣對朕說？”

    葭音想說，皇帝一遇見母親，就像刺猬似的豎起滿身的刺，他和太后是血脈骨rou相連，可彼此之間，卻隔著整座江山。

    但眼下，還是別說的好，皇帝的內(nèi)心，脆弱得不堪一擊。

    慈寧宮里，元曦剛才親眼看著皇太后含怒而去，根本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緊張地守在這里等消息，但太后歸來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書房里。

    很快，就有大臣出入，幾位位高權(quán)重的親王和大臣都在慈寧宮露了臉，端茶送水的太監(jiān)宮女，悄悄給佟嬪娘娘送話來，說皇上發(fā)燒病倒了，正在承乾宮養(yǎng)病。

    可元曦知道，那不過是太后的說辭。

    如此，直到午膳時分，元曦才見到了太后。

    連著數(shù)日沒什么胃口的人，今天卻吃了不少，元曦能感受到太后咽下食物有多辛苦，她也曾經(jīng)如此，把飯到藥吃，只為了能有力氣支撐身體。

    飯后用茶，元曦親自到茶水房為太后沏了今年的新茶，端進(jìn)門時，聽見太后對蘇麻喇姑姑說：“她是鄂碩的女兒，跟著鄂碩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方，本該是這樣有眼界有膽魄的女子，奈何天生溫和柔軟，還是個病秧子。”

    元曦放下茶，轉(zhuǎn)身要走，玉兒卻喊住她問：“倘若今日的事，是你在福臨身邊，你會怎么勸他？又怎么來勸我？”

    “太后……臣妾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痹乩蠈嵉卣f，“臣妾一直守在這里，什么都不知道，方才有小太監(jiān)來告訴臣妾，皇上病了?！?/br>
    玉兒嘆息，讓元曦靠近，伸手摸了摸元曦的手，這孩子成天伺候在自己的身邊，一雙手比不得旁人那么嬌嫩，她為了能伺候好自己，連指甲都不留。

    “別怕，有額娘在?！庇駜旱?，“不論如何，我不會傷害他?！?/br>
    元曦內(nèi)心惶恐，她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估摸著絕不是好事，大臣們直接來找太后，那皇上呢？真的是病了嗎？

    “太后，請您保重身體?！痹氐溃俺兼転榇笄遄龅?，就是好好侍奉您和皇上?！?/br>
    “可是福臨他不需要你?！庇駜簹埲痰卣f，“元曦，早早把他從你的心里放下，不要再逼迫自己，折磨自己?！?/br>
    “可是……”

    “你想要為玄燁走的路，也正是我要走的路?！庇駜旱?，“一起好好培養(yǎng)玄燁，我做錯過的事，你不能再錯。我對不起福臨，可你不能再對不起玄燁?！?/br>
    第643章 盼著你們母子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