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說好了，真要叫福臨丟下葭音去雨露均沾，他做不到，往后除了初一十五定例到坤寧宮的日子，一個(gè)月里至少有十五天他要在承乾宮度過，自然不至于夜夜生歡，就算兩個(gè)人說說話也好。

    剩余的日子，福臨自己會(huì)看著安排，他也不愿葭音成為眾矢之的，不愿任何人在背后詛咒她怨懟她。

    因欽天監(jiān)測算，為太后上尊號和皇貴妃冊封典禮的吉日在十二月，宮里便是不緊不慢地為此做準(zhǔn)備，而說到的話，就要做到，剛好進(jìn)入十月，福臨好好地履行了他對葭音的承諾。

    那些早就被皇帝丟到九霄云外的妃嬪們，一個(gè)個(gè)重新在夜里被接到了乾清宮，不論是伺候茶水，還是行云雨之歡，仿佛一夜之間，宮里的生活又回到了當(dāng)年初初選秀后的光景。

    皇帝早已不是昔日血?dú)夥絼偟纳倌?，樣貌越發(fā)的英俊，性情也更溫和，承受了雨露之恩的妃嬪們，那一顆顆死寂了的心，又再次復(fù)活了。

    而福臨派吳良輔在宮里散播消息，道是皇貴妃請求皇上要善待后宮，妃嬪們自然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人前人后地夸贊皇貴妃賢良淑德，就差將承乾宮捧上天去。

    這一日中午，景仁宮里，元曦不大耐煩地喂挑食的玄燁吃飯，母子倆每天都要為了一頓飯斗智斗勇，一面又聽石榴在邊上啰嗦：“她們可真行，要夸皇貴妃，就可勁兒夸唄，連帶上咱們做什么。”

    元曦不以為然地問：“她們怎么你了？”

    石榴氣哼哼地說：“她們說啊，皇貴妃比您好，那會(huì)子皇上幾乎住在景仁宮了，也沒見您勸皇上要雨露均沾?！?/br>
    “我何必說假惺惺的話，他愛來來，不愛來就走唄?！痹匾幻嬲f，一面瞪著把菜葉子吐出來的玄燁，氣得放下碗說，“別吃了，今天一整天都不許吃任何東西，從今往后，你不好好吃飯，就什么也別吃，我看能不能餓死你。”

    膳桌上氣氛嚴(yán)肅，元曦質(zhì)問乳母：“他在阿哥所的時(shí)候，也這么不好好吃飯嗎？”

    乳母們忙道：“在阿哥所，偶爾會(huì)和二阿哥一道用膳，或是和二公主一起吃，小哥哥小jiejie們在一起，吃得要好些。自然，三阿哥不愛吃菜，一直都不好喂?！?/br>
    玄燁憋著小嘴，一臉委屈，元曦再問他：“吃不吃？”

    他倔強(qiáng)地別過頭，就是不肯吃。

    “把三阿哥帶回東配殿，今天到夜里，不許他再吃任何東西，你們誰敢偷偷摸摸地給他吃，就給我滾出景仁宮?！?/br>
    佟嬪娘娘厲害起來，那也是氣勢十足的，到底是慈寧宮調(diào)教出來的人，誰敢違背，乳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委屈的三阿哥抱走。

    元曦很不冷靜，一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看向石榴：“剛才你說什么來著？”

    石榴欲言又止，元曦倒是自己想起來了，嘆氣道：“是好事，不論如何，宮里太平了。反正她們從來也不喜歡我，捧一個(gè)總要踩一個(gè)，才能把捧的人捧得更高不是嗎？我不稀罕。”

    她拿起筷子吃飯，鮑參翅肚滿桌的佳肴，卻是味同嚼蠟，再次放下筷子，對石榴說：“我想向太后請旨，把玄燁送回去，我這么一個(gè)沒耐心的額娘，只怕教不好他，會(huì)教壞他。”

    石榴垂眸道：“您留下吧，好歹……咱們屋子里也能熱鬧些。奴婢昨日去后頭鐘粹宮送些點(diǎn)心給烏蘇答應(yīng)，可真冷清啊……”

    元曦閉上眼睛，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了，我會(huì)好好考慮，再和太后商量商量?！?/br>
    石榴怯然嘀咕：“聽說皇上是宸妃娘娘帶大的，后來又去了阿哥所什么的，并不像三位公主那樣是太后娘娘一手帶大的，如今怎么樣，您也看見了吧。”

    元曦心頭一緊，她曾對福臨說過，若是玄燁也像他那樣，總是和太后鬧矛盾，她會(huì)心碎的。

    “是啊，我這點(diǎn)委屈，算什么呢。”元曦振作起來，“要比慘，比得過太后嗎？”

    石榴笑呵呵道：“您非要說的話，這世上還有那么多人吃不飽，無家可歸，或是蒙冤受屈，沒底呢。小姐，您可是佟圖賴的女兒啊，咱們佟家的人，不和人比慘，對不對？”

    元曦欣慰不已，摸摸她的腦袋：“好姑娘，現(xiàn)在你要嫁，我也舍不得你離開我，想蘇麻喇姑姑那樣，一直陪著我可好？”

    話音才落，小泉子從門前跑來，說道：“主子，東莪郡主進(jìn)宮了。”

    元曦起身來：“是去慈寧宮了嗎？快給我洗手換衣裳。”

    小泉子說：“往承乾宮去了，剛走過，奴才正好瞧見?！?/br>
    石榴道：“小姐，太后沒發(fā)話要您接待，咱們就省了吧，可見人家是特地來見新皇貴妃的，咱們可別去插一腳?！?/br>
    元曦覺得有道理，吩咐小泉子：“看著些，有什么事，隨時(shí)來告訴我?！?/br>
    石榴見小姐心情好了，忙趁機(jī)說：“小姐，您歇個(gè)中覺去，奴婢去給三阿哥喂飯吧?！?/br>
    元曦立刻嚴(yán)肅：“誰敢，連帶你，都給我離開景仁宮?！?/br>
    石榴吐吐舌頭，不愛再理會(huì)小姐，算計(jì)著要去慈寧宮告狀，小姐竟然敢餓著皇太后的寶貝孫子。

    這邊廂，玉兒因早膳多吃了兩塊炸春卷，膩?zhàn)×?，沒有傳午膳，在書房寫了幾張大字，東莪來請安，她也沒停下來，知道東莪是來賀喜皇貴妃，讓她直接過去了。

    此刻才洗手，蘇麻喇輕聲道：“奴婢會(huì)派人盯著的，您放心?！?/br>
    玉兒說：“董鄂氏像是漸漸開竅了，但愿她能承擔(dān)起這份尊貴和責(zé)任，我是不會(huì)為難她的。可她的性子太弱，遇事不夠有主見，像東莪這樣的人，就是她的克星?！?/br>
    “皇上為什么這么樂意聽皇貴妃的話，竟然為了皇貴妃，雨露均沾?！碧K麻喇道，“奴婢這話聽著，像是挑撥離間，可真就是這樣不是嗎？格格，您說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br>
    玉兒丟開帕子，自行將袖子撫平：“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當(dāng)年皇太極教會(huì)了我如何面對江山天下，我學(xué)了他積累一生的本事，所以能征服那些大臣的并不是我，還是皇太極。可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我會(huì)被內(nèi)宮的家長里短困住，這些年發(fā)生了這么多的麻煩，福臨雖有過錯(cuò)，我也不見得是好人，我這個(gè)額娘，也讓他失望了?！?/br>
    正說著，巴爾婭送來茶點(diǎn)，擔(dān)心皇太后不用午膳餓著了，順便告了一狀說：“石榴來告狀呢，說元曦和玄燁又吵起來了，元曦罰玄燁一整天不準(zhǔn)吃飯。太后，您也不管管呀？”

    玉兒哭笑不得：“可憐小玄燁，她額娘忍耐了世上所有的委屈，就是不給他面子?！钡侄诎蜖枊I和蘇麻喇，“別去管，元曦有分寸，餓不了?！?/br>
    承乾宮里，東莪請葭音上座，等添香擺下蒲團(tuán)，她恭恭敬敬地行禮：“奴才，叩見皇貴妃娘娘，娘娘千歲金安?！?/br>
    葭音一見東莪，就心里發(fā)慌，怯然道：“郡主，請起。”

    第546章 代替臣妾撫養(yǎng)玄燁

    東莪執(zhí)意行大禮，禮畢后，才起身將承乾宮上下看了幾眼，問端茶給她的添香：“宮里規(guī)矩大吧?！?/br>
    添香乖巧地回答：“格格說的是，在您府上時(shí)，那多自在呀。”

    東莪看了眼葭音，不論小宮女嘴巴多甜，當(dāng)初葭音在郡主府里并不自在，她可是知道的。

    “格格，娘娘她尚未行冊封之禮，您還是稱呼賢妃吧，或是向從前那樣喊小姐的閨名?！碧硐阏f，“她臉皮薄，都不敢讓人稱呼皇貴妃呢。”

    “奴才怕自己未必能活到冊封典禮。”東莪說，“既然來了，必定是要賀一賀的。”

    又來了，又來了，這種陰陽怪氣的言語，葭音聽了心里直發(fā)毛，但眼下也只能先打發(fā)添香，想著讓東莪趕緊把話說完，趕緊散了。

    “格格，您喝茶。”葭音不知說什么好，“不知這些茶葉，合不合你的口味。”

    “奴才最近夜里睡不著，白天都不大喝茶了?！睎|莪道，“哪里像娘娘，能高枕無憂，畢竟有皇帝這個(gè)真龍?zhí)熳邮刈o(hù)在一旁，妖魔鬼怪都侵不得。”

    葭音垂下眼眸，想到元曦教她的話，想到皇帝的情深意切，她不自覺地挺起脊梁：“郡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東莪陰冷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低頭撥弄茶碗蓋：“娘娘如今，氣勢十足啊。”

    葭音暗暗握著拳頭，她沒法兒再有更多的氣勢，可她能撐住眼下的情形，平靜地說：“郡主，有什么事，只管與我商議。”

    “奴才能有什么事，不過是愿以性命相付，換娘娘為我可憐的阿瑪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早一日為阿瑪平反昭雪，奴才早一日功德圓滿。”東莪說著，起身跪在了葭音面前，這回連蒲團(tuán)都收走了，她直挺挺地跪在了地磚上。

    “請起來，格格別這樣?！?/br>
    “娘娘，您答應(yīng)奴才的事，可還作數(shù)？”

    可葭音根本不記得自己正兒八經(jīng)地答應(yīng)過，就算一時(shí)答應(yīng)了，那也是被逼無奈，口不擇言的結(jié)果。

    “記得……”

    “您向皇上提過了嗎？”

    葭音無奈極了，搖頭道：“還沒到時(shí)候?！?/br>
    東莪眼睛瞪得老大，急切地問：“娘娘，什么時(shí)候，才算到時(shí)候？”

    葭音慌張地看著東莪，仿佛她隨時(shí)會(huì)撲上來，她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可坐在椅子上，退無可退，總不見得站起來逃跑。

    但東莪并沒有像魔鬼似的逼上來，而是跪坐在地上，捂臉哭泣。

    每到冬日，便是爹娘的忌日，東莪的情緒會(huì)很不穩(wěn)定，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終日以淚洗面。

    葭音自己失去了母親，而族中親眷或是世交之家，也有雙親離故，或手足折損等等生離死別的悲傷，她從沒見一個(gè)人，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

    可是那么多年了，到今冬，郡主為王爺和福晉守完六年孝期，她的悲傷痛苦卻與日俱增，甚至越來越妖魔化。

    “郡主，請起來?！笨墒禽缫魺o法鄙夷厭惡一個(gè)思念雙親的可憐人，若是允許，她也很想為了額娘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這樣會(huì)讓她身邊的人擔(dān)心，從前是家人，如今是皇帝。

    所以，人總要有所取舍，為了現(xiàn)世的一切有所忍耐。

    不過再想想，她的父母頂著天大的冤屈離開人世，留下她承受所有的罪孽和屈辱，但凡弱一些的人，只怕都不能活下去，她活下來了，活得扭曲一些，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她上前攙扶東莪，東莪抓住了她的手，幾乎是哀求：“娘娘，待時(shí)機(jī)成熟，哪怕十幾年后也不要緊，求您千萬記得奴才的心愿，來世奴才做牛做馬，都會(huì)報(bào)答您?！?/br>
    葭音十分心疼她，含淚道：“不論如何，格格，您先起來可好？”

    這邊廂，元曦?fù)Q了衣裳，準(zhǔn)備去慈寧宮看一眼，見門前添香來了，正撅著嘴吧跟石榴嘀咕什么，小模樣委屈巴巴的，還皺眉帶著幾分厭惡之情。

    但不多久添香就跑了，石榴在門前看了會(huì)兒，才回身來對小姐說：“聽添香的口氣，很不喜歡東莪郡主，像是想請您過去坐坐呢，大概是能化解尷尬吧?！?/br>
    “之后我自己會(huì)和jiejie談起，但東莪郡主是攝政王的遺孤，任何事，都要禮讓三分，想想她的可憐?！痹氐溃凹热缓驮蹅儾幌喔?，就別提了?！?/br>
    話音落，軟綿綿的一聲“額娘”，從東配殿的窗口傳來，隱約能見個(gè)小家伙趴在窗欞上。

    元曦故意當(dāng)沒聽見，要往外走，玄燁急了，又喊了兩聲額娘，竟是光著腳就追出來，抱著元曦的腿，嗷嗷大哭。

    元曦趕緊把兒子抱起來，都十月了，光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乳母們慌張地捧著鞋襪追來，哆嗦著小阿哥穿上。

    “不礙事，你們別緊張，玄燁不聽話我只管訓(xùn)他，不會(huì)和你們過不去?！痹睾蜌獾卣f，“這么淘氣的孩子，你們?nèi)羰怯H娘，早打八百回了吧?！?/br>
    乳母和嬤嬤們總算松口氣，乳母說道：“娘娘，三阿哥是聰明，聰明的孩子才淘氣呢，要是坐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才更叫人著急。”

    “可不是嘛。”元曦笑道，“你們都放松些，歇著去吧，我自己帶他半天?！?/br>
    眾人退下，玄燁還在一抽一抽，元曦問他：“去皇祖母那兒，要不要？”

    “不要?！毙顟?yīng)了一聲，抱著元曦的脖子抽抽搭搭，“額娘，玄燁錯(cuò)……”

    “拿條毯子來?！痹乇е鴥鹤?，輕輕拍哄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而后給玄燁兜頭蓋上毯子哄他睡，哭累了的小家伙，很快就睡著了。

    “去坤寧宮坐坐?！痹胤愿?。

    石榴笑著說：“小姐，您是怕抱著去慈寧宮，抱不動(dòng)吧？”

    元曦嗔道：“掌嘴，一天天的鬼機(jī)靈。”

    要說，還真是，元曦想自己抱著玄燁，但兩歲半的娃娃可不輕，從北邊繞到西六宮再到慈寧宮，她怕是一半的路都走不完，勉強(qiáng)送到坤寧宮，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

    皇后很寵愛玄燁，自然玄燁本身可愛之外，還有元曦的可親，她把玄燁放在榻上，悉心拍哄著，一面和元曦說說閑話。

    “說起來，我和東莪郡主，都沒怎么打過交道呢?！被屎蟮?，“我這就進(jìn)宮兩年多了，還沒怎么見過她。記憶里，多爾袞來過幾趟科爾沁，可我那時(shí)候才多大，只知道玩耍，連他什么模樣都沒仔細(xì)看。”

    “娘娘，有件事，臣妾要向您稟告?！痹厣袂閲?yán)肅。

    “你說?！被屎笠舱?jīng)起來，但不免一絲慌張，唯恐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好，惹怒了皇帝。

    元曦肅然道：“天氣越來越冷，各宮就該燒炭了，可是臣妾發(fā)現(xiàn)，惜薪司今年還沒準(zhǔn)備好，派人問過了，說上頭銀子撥不下去，他們沒法兒辦差。一時(shí)半刻是能對付得了，就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時(shí)候，若突然大雪降溫……”

    皇后雖弱，人卻不傻，再不濟(jì)也進(jìn)宮兩年了。她朝邊上看了眼，不愿叫更多的人聽見，輕聲道：“是不是叫吳良輔貪污了？”

    元曦頷首：“這件事，您看，要不要向皇上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