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他不占理，不論是對玉兒還是哲哲，他都抬不起頭。

    舊年江南屠殺后福臨遭遇刺客，他們矛盾激化，但彼此都努力化解矛盾，一年來一切安好，多爾袞心滿意足。突然之間，被多鐸鬧出這么大的事，甚至直接傷害玉兒的身體和性命，他還有什么可說的？

    哲哲痛心疾首：“這一年來，前朝后宮相處和諧，我以為真的能高枕無憂，對你感激不盡。結(jié)果呢，才想著大家一道去樂一樂，就出事了。

    “四嫂，是我的不是，是我沒管好多鐸?！?/br>
    “多鐸還是孩子嗎，要你來管嗎？多爾袞，你別怪四嫂不信任你，我們孤兒寡母，能有什么法子？”哲哲沉重地說，“看來往后這門是不能出了，出了門就是禍事就是是非，我們就躲在宮里過一輩子吧。”

    多爾袞緩緩起身：“四嫂，我一定會處置多鐸?！?/br>
    哲哲卻道：“還是算了，回頭激怒他，越發(fā)不可收拾。這件事，你和你弟弟私下說清楚，不要說出去，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現(xiàn)在只想維護玉兒的名聲和體面，還有我們孤兒寡母往后的安生。”

    “是……”

    “再有，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福臨知道?！闭苷荛L嘆，“皇上年幼，經(jīng)不起，福臨是那么地信任你?！?/br>
    之后彼此又交代了幾句話，多爾袞便跪安，他轉(zhuǎn)身離開時，哲哲看了眼邊上的阿黛，阿黛遞回請主子放心的眼神，跟著送多爾袞出門。

    多爾袞走出啟祥宮，抬頭便見大玉兒從永壽宮門下出來，她沒有察覺到這里的人，扶著蘇麻喇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她書房所在的方向走去。

    “太后娘娘?！卑Ⅶ斐雎?，引起玉兒的注意。

    玉兒轉(zhuǎn)過身，淡淡地看向這里，在多爾袞眼中，這蒼白無血色的臉，心疼得他五臟六腑都擰在一起。

    可是玉兒看見他的一瞬，卻是笑了，那樣親和溫柔：“多爾袞，你來了？有要緊的事，稟告姑姑嗎？”

    多爾袞的心重重一沉，向前邁了幾步，可不得不停下，眉頭緊蹙，眼眸泛紅，小心翼翼地問一聲：“好些了嗎？還疼嗎？”

    大玉兒從容大方：“我沒什么事，不必擔心，朝堂上相安無事，我就安心了?！?/br>
    “玉……”

    “對了，我正要去看福臨練習摔跤，你去不去？”玉兒主動邀請，“聽說你派鰲拜教皇帝摔跤，我正覺得新鮮，想去看一眼?！?/br>
    多爾袞以為她要去書房，沒想到是要去看皇帝，更邀請他同行，心里猶豫了片刻，只聽蘇麻喇熱情笑問：“王爺，您去嗎，再晚一些，皇上就該回乾清宮念書了。”

    “去，一起去，請?zhí)笙刃??！倍酄栃柟淼馈?/br>
    他們一前一后，保持著君臣的距離，來到摔跤場。

    深秋寒涼的時節(jié)，鰲拜正光著膀子教福臨摔跤，福臨見到母親，一時興奮，可鰲拜嚴肅地說：“皇上，不要分心，分心是御敵大忌。”

    話音落，福臨就被摔個大馬趴，疼得他齜牙咧嘴。

    多爾袞上前道：“福臨起來，十四叔教過你招數(shù)，還記得嗎？”

    男人們在那兒摔摔打打，福臨摔疼了沒哭，反而越挫越勇，蘇麻喇看得心驚rou跳的，大玉兒卻像后娘似的，一點不心疼。

    多爾袞時不時會看向她，大玉兒則仿若無事地沖他微笑，眼見得多爾袞臉上的神情，反而越來越沉重。

    這一盤，多爾袞親自上場教福臨，鰲拜穿了衣裳，退到一旁，向皇太后行禮。

    侍衛(wèi)們歡呼著，給皇上加油鼓勁，摔跤場上異常熱鬧，大玉兒卻不知不覺靠近了鰲拜，輕聲道：“鰲大人，我同你說話，你繼續(xù)往前看?！?/br>
    鰲拜愣了一愣，目不斜視，稍稍張開嘴巴：“是，太后娘娘請吩咐?！?/br>
    玉兒看著場上的人，眸中露出冰冷的目光，漠然道：“過些日子，你就離開京城吧……”

    鰲拜內(nèi)心震動，但不敢露在臉上。

    不久后，武英殿的人就來找攝政王，多爾袞不得不放下這里的事去處理政務(wù)，福臨像模像樣，對多爾袞說：“等下散課，朕換了衣裳，就來武英殿聽十四叔說政事?！?/br>
    多爾袞嗔笑：“皇上在乾清宮等我就好，該是我來向皇上稟告。”

    福臨一笑，跑到母親身邊來，驕傲地問玉兒：“額娘，我厲害多了是吧，我現(xiàn)在可有勁兒了。”

    大玉兒用帕子給兒子擦汗：“趕緊去換衣裳，別吹風著涼?！?/br>
    福臨卻道：“額娘才該小心，您的身體才好，可不能大意?！北闶菤鈩菔愕孛钐K麻喇，“快送額娘回宮，你要好好照顧太后?！?/br>
    多爾袞緩緩走近些，亦是抱拳道：“請?zhí)蟊Ｖ厣眢w?！?/br>
    大玉兒報以微笑：“攝政王放心，我一切安好。”

    多爾袞緊緊握著拳頭，明明眼前的人，這樣蒼白消瘦。

    第325章 朕就將你千刀萬剮

    “王爺，軍報緊急，還請王爺移駕武英殿。”傳話的人，實在等不及，不得不出言催促。

    “臣告退?！倍酄栃栐谌饲岸Y儀端正，告辭后立刻返回武英殿。

    福臨則又大搖大擺地走向摔跤場，朗聲道：“鰲拜，我們再來?！?/br>
    大玉兒與鰲拜對視，鰲拜鄭重地抱拳相送，眼眸中的光芒，似乎是答應了太后的請求，玉兒頷首致意，帶著蘇麻喇與宮人離去。

    “主子，咱們接下來去哪兒？”走在宮闈間，路過冷冷清清空置的宮閣，蘇麻喇問。

    “去書房吧，我要給雅圖寫封信?！贝笥駜旱馈?/br>
    “格格，那件事？”蘇麻喇謹慎地詢問大玉兒。

    “不必太著急，看著機會辦吧，太急反而顯得刻意，不能把多爾袞當傻子?！庇駜旱卣f，“日子還長著，一步一步來?！?/br>
    蘇麻喇輕聲道：“格格，王爺看待您的目光，實在是……也就在皇上面前，才會收斂一些?！?/br>
    玉兒什么都沒說，徑直朝書房去，接下來的大事，是將阿哲送到科爾沁。她要為女兒們安排好一切，哪怕為了她們能在科爾沁過得安逸幸福，她也必須維護自己和福臨的尊貴，好讓她們能一輩子背靠大清。

    然而，這日將多爾袞催走的軍報，是影響朝廷根基的大事，多爾袞在武英殿連著召見各部官員，及諸位將軍，連午膳都未進一口，一直商議到日落前。

    且說崇禎帝在煤山自縊后，明朝宗室立即在江南建立了南明政權(quán)，立朱由崧為弘光帝，但次年多鐸便率軍攻下南京揚州等地，將弘光帝誅殺。

    不想弘光帝一死，身處閩南的鄭芝龍、黃道周等人，又立刻扶持朱元璋九世孫朱聿鍵于福州稱帝，改元為隆武。

    如此，自然不為清廷所容，多爾袞立刻派兵前往勸降鎮(zhèn)壓。

    清軍南下福建時，手握重兵的鄭芝龍，命令仙霞關(guān)守將，將軍隊撤回福州，使得清軍攻入閩北時幾乎沒有遭受抵抗。

    但很快，鄭芝龍的兒子，年輕有為的鄭成功開始領(lǐng)軍，多次進出閩、贛與清軍作戰(zhàn)，鄭成功驍勇善戰(zhàn)，熟悉閩南地形氣候，令清軍屢屢受挫。

    加之閩南一帶，除清軍及南明部隊外，到處都有土豪、山賊擁據(jù)城寨，sao擾搶掠當?shù)匕傩?，宛如軍閥，局面十分混亂。南下清軍一時無措，不得不請求朝廷增援。

    四川有張獻忠，閩南有鄭成功，還有散布在各地或大或小的抗清勢力和土匪山賊，外有漠西漠北虎視眈眈，朝鮮東瀛亦不得不防，站在高處放眼全國，多爾袞才真正明白，何為帝王，何為將相。

    玉兒曾刺激他，說他沒有從皇太極身上學到如何做一個皇帝，雖然之后冰釋前嫌，可那句話，的確在多爾袞的心上留下痕跡。

    他不恨玉兒小看自己，只恨自己不如人，雖然信誓旦旦對齊齊格說，如今整個大清他說了算，可整整三年，他終于明白說了算的擔子有多沉重。

    曾經(jīng)他與弟弟是一樣的處境和地位，眼前看見的亦是相同的世界，但如今，多鐸已經(jīng)無法理解他，這世上能理解他的人，越來越少。

    怪不得都說帝王孤寡，多爾袞現(xiàn)在，都明白了。

    然而可悲的是，他還不是真正的帝王。

    太陽西落，黑夜即將來臨，多爾袞離開武英殿時，隨口問了一聲：“圣母皇太后今天宣召過太醫(yī)嗎？太醫(yī)院怎么無人來回話？”

    一問，才知道皇太后此刻還在書房沒有回永壽宮，多爾袞微微蹙眉，想了又想，轉(zhuǎn)身道：“帶路，我要向太后稟告朝政?！?/br>
    宮人們是絕不會多嘴的，攝政王和圣母皇太后之間到底有什么事，并沒有人親眼看見過，可哪怕就算親眼看見，他們也只能是瞎子聾子，若不然這輩子就別想活著走出紫禁城。

    書房里，大玉兒正要準備回去，蘇麻喇突然來告訴她，說多爾袞在往這邊來，主仆倆彼此一個眼神，便是會意。

    蘇麻喇立時退了出去，大玉兒在窗下的榻上躺下，手里卷一冊書，身上蓋半條毯子，又將一只胳膊的袖管掀起，隨即闔目假寐。

    多爾袞進了院子，見蘇麻喇端著茶盤出來，便問：“太后還在書房？”

    蘇麻喇笑道：“懶懶的不想走了，方才隨意吃了些東西，說要歇一歇再走，正看書呢。王爺您要見太后，就進去吧?！?/br>
    多爾袞倒是有禮：“你替我通稟一聲?！?/br>
    蘇麻喇莞爾：“奴婢因催太后回去，才剛惱了幾句，說見了奴婢心煩，奴婢可不去碰釘子。太后在看書，自在著呢，您自己進去就是了?！?/br>
    她說完，不顧多爾袞阻攔，端著茶盤繼續(xù)走了。

    自然這并不奇怪，揚州屠殺之后，多爾袞隔三差五就會到書房來見玉兒，向她講述天下大事，所以宮外才有難聽的傳言。但這里的人和武英殿的人都已經(jīng)習慣，蘇麻喇懶得通稟，和往日沒什么兩樣。

    多爾袞便定下心，朝屋子里走來。

    可進了門，靜謐無聲，也聞不見任何氣息。

    玉兒現(xiàn)在不喜歡用香，所以多爾袞才能不帶著她的氣息回到齊齊格身邊，多爾袞是在察覺齊齊格會偷偷聞他衣衫上的味道后，才突然發(fā)現(xiàn)皇太后身上沒有香氣。

    他不知是玉兒如今不再喜歡用香，還是她為了不讓自己不好向齊齊格開交，才有心規(guī)避。但玉兒從沒提過這件事，他也實在找不出機會來問，漸漸的也就不放在心上。

    “玉……”多爾袞出聲，卻見她靠在窗下睡著了。

    他不自覺地走近一步，立刻就看見了玉兒裸露在外的胳膊，白皙的肌膚上，交錯著三條鞭痕，其中一條裂開了口子，才結(jié)了痂不久。

    多爾袞驚呆了，真正看見玉兒的傷痕，他腦中一片空白。

    齊齊格沒有騙人，是真的，多鐸那畜生，真的鞭打了玉兒。

    多爾袞伸出手，想要觸碰玉兒，想要呵護她的傷，可腿上仿佛綁了千斤重，竟是一步也邁不開。

    他轉(zhuǎn)身離開了，玉兒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她愿意在她點頭之前，倘若自己侵犯她，她會立刻死去。

    多爾袞不敢冒險，任何可能傷害玉兒的事，他都不敢冒險。

    假寐的人，聽得腳步聲，來了，又去了，玉兒曾一度感受到多爾袞的氣息在靠近自己，但突然停下，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睜開眼，屋子里空蕩蕩，只有燭火輕輕搖曳，她怔怔地出神，不自覺地抓緊了卷在手里的書。

    殿門外，蘇麻喇折返，見多爾袞站在屋檐下，心下一轉(zhuǎn)，上前笑問：“難道王爺也被太后娘娘趕出來了？”

    多爾袞淺笑：“我進門見太后睡著了，不宜驚擾?！?/br>
    蘇麻喇仿若無事地問：“王爺若有緊急政務(wù)，奴婢這就去請?zhí)笃饋?。?/br>
    多爾袞卻說：“不妨事，我也才進了膳，在這里站一站消食也好?！?/br>
    蘇麻喇揣測，多爾袞一定是看見格格胳膊上的傷痕，心里正亂，她多說話反而擾得多爾袞不能好好思考，便欠身行禮后，站在一旁等候。

    正如蘇麻喇所料，多爾袞眼前揮不去大玉兒胳膊上的傷痕，回想齊齊格對他描述的當時的情景，他的怒火已經(jīng)沖出頭頂，殺氣騰騰。若非多鐸不在京城，若非他還在宮里，不然他一定會沖動地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屋子里，大玉兒聽見了門外的動靜，蘇麻喇像是故意說給她聽，好讓她決定之后的事，可大玉兒今天的心思，卻動搖得厲害。

    多爾袞的轉(zhuǎn)身離去，讓她感受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這么多年了，他的愛而不得，絲毫沒動搖他對自己的情意。他可以克制情欲克制沖動，一切的一切，就為了不傷害自己。

    “為什么這么傻……”大玉兒閉上雙眼，“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