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等他收拾完了大政殿里的奏章文書,鎖上殿門,再趕到內(nèi)宮時,他的徒弟來告訴他,大汗在大福晉的屋子里。 “大汗吃什么?” “是大福晉傳的膳。” 尼滿想了想,朝側宮望了眼,蘭福晉和玉福晉的屋子都亮著燈,此時阿黛從門里出來,見他便笑道:“您才來?” 尼滿道:“大汗今晚在哪里休息?!?/br> 阿黛知道他的意思,輕聲說:“福晉請大汗去玉福晉屋里,大汗說懶怠動了,今晚就在清寧宮歇著。那屋里的事,要您預備著,明天還要放消息出去,讓喪葬上的人也做好準備,不必太隆重,但也要有個模樣?!?/br> “大正月里,辦什么喪儀?!蹦釢M說,“這事兒我會安排,左右大汗和大福晉都不在意,她娘家也沒個說話的人?!?/br> 阿黛笑道:“多少體面些,不然怨氣沖著咱們來了?!?/br> 側宮里,寶清見尼滿和阿黛在清寧宮屋檐下說話,轉(zhuǎn)身見海蘭珠正伏在炕頭逗阿哲格格,她走來說:“您怎么把小格格留下了,小格格夜里愛醒愛哭鬧,大汗來了,可就睡不好了。” 海蘭珠沒理會,將阿哲親了又親,寶清在一旁嘀咕:“雅圖格格她們,今晚可是跟著乳母去的,玉福晉也不能這樣啊,總是把孩子留給……” “寶清,我餓了?!焙Lm珠打斷了她的話,“把點心熱一熱去?!?/br> 第112 就當是陪陪我 夜色漸深,大玉兒在燈下臨摹皇太極今日在書房寫的新滿文,他為自己將容易搞錯的地方都寫下來,讓大玉兒照著練。 要說范文程給她送來的字帖,她還臨摹得起勁,皇太極親手寫的怎能不珍惜。 而新來的先生也是個漢人,年紀輕輕卻把滿語蒙語都學得精通。說他起初看到滿文時,覺得每個字都長得一樣,大玉兒笑了,她頭一回見到漢字,也覺得他們就是一個個方塊,原來大家都一樣。 門前簾子打起,蘇麻喇被推進來,大玉兒瞥了她一眼:“你打算往后都不來見我了?” 今天從書房回來,蘇麻喇就不和大玉兒說話,連用晚膳都不過來伺候,這會兒還是大玉兒派人去催了兩次,才把她找來。 蘇麻喇撅著嘴,一臉的委屈,站在門前一動不動,大玉兒放下筆道:“我才知道,姑姑為什么總說把我慣壞了,原來我也把你慣壞了。” “可是,奴婢學不會?!碧K麻喇急道,“您還說學不會就要打,您怎么能這樣……” “你給我過來。”大玉兒虎著臉。 蘇麻喇不敢違逆,一步步磨蹭到了跟前,大玉兒卷了書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兇道:“長能耐了你,敢不聽我的話?!?/br> “格格,奴婢怎么能跟您一起上書房,大福晉知道了一定說您不體面,說奴婢沒規(guī)矩,外人知道了也會笑話的。”蘇麻喇好生地說,“只怕那些先生,也不樂意教奴婢的?!?/br> 大玉兒道:“就大金如今的規(guī)矩,你雖是奴才,可比他們要金貴多了,他們憑什么不樂意教你?但咱們不論地位尊卑,要尊師重道,那么漢人也說,有教無類,所以你是婢女還是主子,不算事兒?!?/br> “無?淚?”蘇麻喇沒聽懂。 “我以前也不懂?!贝笥駜盒τ朴?,耐心哄道,“蘇麻喇,你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就算是齊齊格,不僅不能常常來,我和她之間還隔著大汗和多爾袞,姑姑是不會陪我玩兒的,大汗更是國務纏身,jiejie也……我一個人多悶啊。等雅圖阿圖長大還有好久,你就當是陪陪我,好不好?姑姑跟前和大汗跟前,我去說,大汗是最喜歡見到人愛念書的?!?/br> 見主子說得這樣可憐,蘇麻喇也不忍心了,而見大玉兒提到jiejie,她便道:“大格格今天來過書房,知道大汗在書房里,她帶著雅圖格格就走了。格格,奴婢知道不該說這樣的話,可現(xiàn)在只要您把一些事放下了,就皆大歡喜了,那樣不好嗎?” 大玉兒平靜地說:“蘇麻喇,我怕我放下了,我就不再愛我的男人。我現(xiàn)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來證明我還愛著他,我很怕很怕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br> 蘇麻喇聽不懂,她從沒愛過什么男人,可她知道,格格很愛大汗。 此時,有其他宮女進來像是要說什么,蘇麻喇迎到門前去聽,一面也朝外頭張望了一眼,大玉兒被風吹著了,嚷嚷冷,問蘇麻喇:“看什么呢?” 蘇麻喇剛要縮回腦袋,卻見清寧宮門前的簾子打起,大汗從里頭出來,沒裹風衣,就直接走向海蘭珠的側宮,那里門外頭,寶清正被罰跪在門前,皇太極走到門前不知說了什么,就帶著寶清一道進去了。 “我冷死了?!贝笥駜旱溃翱彀押熥臃畔?,門關上。” 蘇麻喇跑回來了,她滿不在乎地問:“看什么呢?” “對面……”蘇麻喇不忍心說她看見的事。 “扎魯特氏死了?!贝笥駜旱?,“是不是瞧見他們把尸首搬出去了?” “是、是?!?/br> 大玉兒冷漠地說:“怕什么,就當她從沒來過。蘇麻喇,再給我點一支蠟燭,不夠亮堂?!?/br> 蘇麻喇去點蠟燭,想著隔壁的光景,雖然不知道大格格這么溫柔的人怎么會罰跪?qū)毲澹赡莾荷栽S有些動靜,大汗就過去了,或許是本來就要過去的,又或許不是,算了……蘇麻喇提醒自己,就這樣,格格果然是放不下的,自己別再多嘴了。 這一晚,大玉兒并不知道,皇太極本打算歇在清寧宮,卻因為聽說寶清被罰跪,而去看看海蘭珠怎么了,他沒有再回清寧宮,哲哲也不在乎,唯一擔心的,是玉兒知道的話,怕是又要翻天。 好在一夜太平,隔天一早,大玉兒歡歡喜喜地帶著蘇麻喇來,求正用早膳的皇太極恩準,讓蘇麻喇跟她一道念書。 皇太極最初以為大玉兒去書房,是鬧著玩的,沒想到越學越好,昨天看見她寫的漢字,雖還不成氣候,也算是工整了,玉兒天生聰明,也因此,她會知道自己的心思,而努力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 “你又胡鬧了?!闭苷茏匀灰谀?,給皇太極一個臺階下,皇太極果然是答應了。 大玉兒踢了踢蘇麻喇:“還不快謝恩?!?/br> 阿黛在邊上笑道:“還謝恩呢,玉福晉,您快把蘇麻喇都急死了吧?!?/br> 皇太極笑了,哲哲自然松了口氣,而她打量玉兒,像是不知昨夜的事。 不過回想起來,這些日子以來,玉兒并沒有因為皇太極宿在海蘭珠屋子里鬧過情緒,她自然還有很多情緒沒發(fā)泄化解,可她終究還是懂事的。 此時,尼滿帶著人來,說扎魯特氏病故的事,皇太極淡淡地吩咐哲哲:“你看著辦吧。” 自然他們夫妻早有默契,尼滿也不過是在做戲,之后一切照著規(guī)矩,宮里的人聽聞雖然驚訝,可扎魯特氏“消失”這么久了,必然逃不出這個結果。 竇土門福晉被召見來,她連哭都不敢哭,直等從清寧宮退出去,才終于到表妹屋子里哭了幾聲,但有人看守者,隔著簾子,她依稀只看見人躺在那里,什么都瞧不真切。 回到側宮里,竇土門福晉依然瑟瑟發(fā)抖,她身邊的宮女,都是哲哲派來的人,雖然盡心伺候,可不會真心待她,由著她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傷心。 東宮側福晉的喪儀很簡單,大正月里,也不興辦喪事的,齊齊格倒是特地進宮了一趟,被哲哲責備說:“你身體不好,來做什么,她算什么正經(jīng)主子?!?/br> 齊齊格氣色的確不好,不過是胭脂打得厚些,可眼神里的憔悴,是遮掩不下的,她問哲哲:“玉兒呢,又去書房了?” 哲哲笑道:“她現(xiàn)在很用功,也好,她能坐得住,我倒是省心了?!?/br> 這一半真話,一半玩笑話,齊齊格陪著說笑幾句,有其他府里的女人來了,她便趁機退下,由宮人領路,往書房走。 拐進書房院門時,幾個宮女躲在屋檐下烤火爐取暖,互相說著宮里的閑話,提起今早發(fā)喪出宮的扎魯特氏,有一人道:“就十五貝勒生辰那天,她和玉福晉在路上說了很久的話,把玉福晉氣得夠嗆,后來去十五貝勒府,不是還拿府里的婢女撒氣嗎?” 齊齊格聽得新鮮,難道那天玉兒神情恍惚,不是為了替范文程把女人討回去,而是另有原因? 可她一腳已經(jīng)跨進來,那幾個宮女瞧見了,趕緊散了上來行禮。 齊齊格也不好詢問,只當沒聽見,脫了風衣雪帽,朝書房里走。 屋子里,大玉兒和蘇麻喇并排坐著,小格格們正在練字,年輕的先生把著她們的手,一筆一劃地教。這書房,還真是像模像樣地辦下來了。 大玉兒看見她在窗前,便起身走來:“我們到邊上去說話,你怎么來了,這幾天不是身體不好嗎,昨兒才說不來的。” “是不想來的,可扎魯特氏沒了,規(guī)矩總要有?!饼R齊格被帶到邊上的屋子,兩人挨在一起烤火,她說,“你看我的氣色,也不大好吧。” 大玉兒仔細端詳,胭脂下的黯淡,滿眼的血絲,她心里痛如刀絞,可這份痛,隨著一天天過去,她已經(jīng)習慣。但痛楚并沒有減弱,她依然不斷譴責自己的狠心,可她承受痛的能力,比從前強大了。 “養(yǎng)幾天就好了,我就說你太cao勞?!彼Σ[瞇地說,“心里也愁,是不是?” “不去想了,我現(xiàn)在高興的是,多爾袞要過了二月才走,我嫁給她這么多年,阿瑪額娘去世之后,還是頭一回夫妻倆在一起呆這么久。” “不去打朝鮮了?”大玉兒問。 “打的,要再等等,這會兒大汗像是要他去連兵,今天一早就出城了?!饼R齊格說道,“可就算早出晚歸,也比不在家強,你說呢?” 大玉兒想讓齊齊格開心,便說:“等你養(yǎng)好了,我陪你去城外看看多爾袞是怎么練兵的,你一定想去吧?!?/br> 齊齊格嗔怪:“是你自己想看吧,賴我?” 大玉兒笑悠悠地摟著她:“那你去不去?” 第113 天命之子 大玉兒和齊齊格約定,讓她先回家休養(yǎng)幾日,正月十二那天,若是晴好,就一道出城去看多爾袞練兵。 還說就想看看他們本來的樣子,不要提前告訴多爾袞,大玉兒也等要出門了,再去求皇太極答應。 齊齊格離開書房時,又看見了門前幾個宮女,想到她們提起扎魯特氏曾與玉兒發(fā)生爭執(zhí),感慨這么久過去了,玉兒對她只字不提,她們姐妹之間,終究還是有距離的。 想想盛京這么大,她竟然除了自己的丈夫,沒有一個能完全交心的人,反過來,玉兒也是一樣的。她們這些女人,是不是只有到老了白發(fā)蒼蒼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敞開心扉來活。 齊齊格回家后,等到半夜才把多爾袞盼回來,本打算與他說扎魯特氏的事,可那么晚了誰還能想的起來,一晃,便是四五天過去。 初十這天狂風大雪,齊齊格很擔心多爾袞在城外的安危,想到后天就要和玉兒去看丈夫練兵,怕是這風雪不停,去不去就沒數(shù)了。 宮里頭,大玉兒實則并不期待這件事,當時也不過是隨口說來哄齊齊格高興,還是蘇麻喇提醒她,若是一直下雪,后天就不能出門,她才想起來說:“我要去問問大汗?!?/br> 午后風雪稍停,大玉兒就帶著蘇麻喇到大政殿來,彼時沒有大臣在跟前,尼滿直接將她請進門,皇太極抬起眼,淡淡一笑:“過來,幫我磨墨?!?/br> 大玉兒挽起袖子,皇太極便看見她手腕上的淤青,皺眉問:“怎么弄的?” “阿哲拿碗丟的?!贝笥駜簼M不在乎地說,“雅圖和阿圖小時候也這樣,突然就特別叛逆,過一陣就好了?!?/br> 皇太極完全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成長的,心中不免愧疚,伸手要揉一揉,可大玉兒已經(jīng)開始磨墨,不以為然地說:“不疼了,好幾天了?!?/br> 好幾天了,皇太極自己明白,他這些日子,都在海蘭珠身邊。 他收回了手,低頭繼續(xù)看折子。 可不知為何,很是心不在焉,再抬起頭看玉兒,她正好奇地瞅著奏折上的字,皇太極心頭一松,笑問:“看得明白嗎?” 大玉兒頷首:“上面說,八旗蒙古已經(jīng)建成了?!?/br> 皇太極道:“是啊,這樁大事解決,接下來,要編制八旗漢軍?!?/br> 大玉兒問:“往后漢人也能做主子嗎?” 皇太極搖頭:“不是要他們做主子,而是不讓他們做奴隸,如今歸降而來的漢民漢軍,我雖善待,可他們還是受各旗主的奴役壓迫,我也不能面面俱到什么都管。范文程這次被多鐸搶了小妾,就是最好的例子?!?/br> 大玉兒正兒八經(jīng)地聽著,雖然并不能句句都明白,可她如今覺得,這些話都是很有意思的,不像從前她聽不懂,皇太極也不會說。 皇太極說道:“我們攻城略池,就不斷有漢民漢軍歸降,到最后,我要帶著漢人去打漢人,去打他們原先的主子,要讓這些人,能真正把心和信仰都留在我大金,就不能把他們當奴隸。” “大汗雖然這么想,可底下的人不這么想?!贝笥駜赫f,“想要改變他們的想法,就很難了,像多鐸這事兒,女眷里頭也有人幫他講話,說他戰(zhàn)功赫赫拼死拼活地打仗,要個女人怎么了。” 皇太極欣慰地說:“就是這個道理,如今四方征戰(zhàn),我對八旗只能倚重不能強命,想要推行一些新政,都十分艱難。而且在他們眼里,我這個大汗始終是被推舉,而非阿瑪傳位,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 大玉兒見蘇麻喇送茶來,便放下墨條,親手端到皇太極面前,笑道:“范先生說,做皇帝很辛苦,所以才要天命之子,才擔當?shù)闷稹P量嗑托量嘈?,皇上,我給您端茶啊?!?/br> 皇太極嗔笑:“真是長進了,不會成天地和我鬧,還會說這些漂亮的話,范文程真是教了你不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