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玄原屏住了呼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就看到對面一行字一行字地打來,綿綿不絕。 一口咸:我個人喜歡《塵煙笑》更勝過《浩蕩紀》 一口咸:《浩蕩紀》是個坑,《塵煙笑》也是個坑 一口咸:我本來也很埋怨,玄原大大怎么老也不填坑啊,但現(xiàn)在覺得,他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那也挺好的 一口咸:我其實不喜歡這個工作啊工資少,事情多,到處受氣,公司也要倒閉了,是個人都不會想干的。我也想走 一口咸:但萬一我走了,《新繪》就真的倒閉了呢?那感覺好像十洲三海的時代就真的結(jié)束了 一口咸:以前大大們在《新繪》講故事,我們在《新繪》聽,《新繪》沒有了,我們就都散了。萬一玄原大大哪天心血來潮想回來寫《塵煙笑》,他也找不到家了。 一口咸:聽說四??v橫大大是玄原大大的好兄弟,他要是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大家都走散了的,所以他應(yīng)該不會責怪我們找人續(xù)寫他的作品 一口咸:你覺得怎么樣?你能干么? …… 田恬對玄原懷有很深的感情。 雖說雞蛋好吃不用去管下雞蛋的是哪只母雞,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創(chuàng)造出你奉若神明的角色,如果有一個人僅用紙筆就讓你體會刻骨銘心的愛恨,甚至于他的一兩句話重塑了你的三觀,你是不可能對他置若罔聞的。作者之于讀者的意義,是讓你于平淡的生活外,看到另一種五彩斑斕的人生。 正因為玄原提供了最絢爛的夢與理想,因此田恬難以將他僅僅視作產(chǎn)蛋的母雞。田恬會為所有印有玄原筆名的東西買單,即使他明知道自己在吃土,而玄原在暴富。他那么想為他的玄原大神做點什么,即使他卑微、無能,所能貢獻得寥寥,也希望他喜歡的作者能過得好。 屏幕另一端,單總助默默遞上紙巾。他們老總雖然面癱又愛裝逼,但淚點非常低,偶爾瞄到婆媳劇都能把自己看哭。 玄原抹著眼睛,故作冷酷地吩咐道:“把接下去一個月的時間空出來!” 單總助:“商總,您要趕稿么?” 玄原氣哭了:“趕個屁稿,我去給大哥當槍手!”狗日的,京宇是不是故意雇傭他的小讀者,向他發(fā)動十萬噸感情攻勢???!行,姓莊的你贏了,為了不讓大哥的作品被玷污,我只好親自上了! 葉瞬回到休息室里,瞥了透明玻璃窗外的男人一眼。雖然未來走勢還不清楚,但他覺得莊墨是個人物,如果京宇靠上連城、絕處逢生,那白殤殤繼續(xù)留在這里也沒什么打緊。她的合約期還有一年,要不要先把跳槽的事緩一緩? 白殤殤打斷了他的沉思:“徐靜之來干什么?” “他想買《浩蕩紀》的版權(quán),要求文本完結(jié),現(xiàn)在大家都在忙著找槍手代筆?!比~瞬素來是對她毫無保留的。 “我想試試?!?/br> 葉瞬詫異道:“稅后十萬塊錢,限期兩個月,這種案子你都接?” “是的。”白殤殤道,“我想轉(zhuǎn)型?!?/br> 葉瞬敏銳地覺得她不是想轉(zhuǎn)型,而是沖著徐靜之去的。 第37章 絲綢床品 莊墨中午回了趟金龍花園,他有套西裝還落在任明卿家里。自從那個兵荒馬亂的晚上后,他就沒有再跟任明卿碰過面。這不僅僅是因為最近應(yīng)酬多、工作忙的緣故,就算他閑來無事,他也寧可呆在酒店里消磨時間,不再跟任明卿產(chǎn)生任何瓜葛。就算任明卿再好,也是顆隨時都會引爆的定時炸彈,莊墨不想引火上身。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只要他不主動找任明卿,任明卿是不可能進入他的世界的,連偶遇都不可能,所以兩人已經(jīng)有一個多禮拜沒有見面了。他的小心謹慎就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任明卿大概至今仍以為他是個職業(yè)編劇,對他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他們也毫無關(guān)系,避免了后續(xù)的糾纏不休。 不過任明卿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過他,也沒有聯(lián)系他的意圖,這讓他的小心謹慎看上去毫無用武之地。莊墨不得不說,他欣賞任明卿的識大體。即使他對自己體內(nèi)的另一重人格一無所知,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大堆麻煩,自覺避免與人產(chǎn)生親密關(guān)系——即使莊墨曾經(jīng)不止一次給他“我會幫你解決一切”的假象。 很少有人在被精心呵護之后,能夠戒斷依賴心理,要是換作田恬,估計電話都給他打爆。 也正因為任明卿的識大體,莊墨才決定回去取西裝,他還挺喜歡那套巴寶莉的。他知道任明卿不會質(zhì)問他,為什么在突然闖進他的人生后又突然消失、渺無音訊,所以他有恃無恐。他甚至為這有恃無恐感到一丁點兒愧怍,打算請任明卿吃頓飯,在席上找個借口與他說再見,然后再永遠消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他確信他們之間可以這樣了結(jié),畢竟任明卿很識大體,值得一個體面的告別。 任明卿養(yǎng)了一個禮拜的傷,看起來依舊不太好,但跟莊墨想的一樣,他的到來讓任明卿很高興。這種高興發(fā)自真心、別無所圖,雖然有點內(nèi)斂,但從忙不迭下廚房的背影來看,絕對是歡天喜地的,莊墨忍不住都要跟著激動起來,仿佛這不是一場蓄意的告別,而是真正的久別重逢。 莊墨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下,發(fā)現(xiàn)面前的桌子上滿是法律書籍——他蹙起了眉頭,曾經(jīng)他們在這里討論文章。他很快就從上頭的筆記看出來,任明卿在幫他那個傻逼弟弟四處奔走,這讓他的高興煙消云散。 如果他是任明卿,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姜勇送進監(jiān)獄,然后跟自己遠走高飛,找個清凈地方無憂無慮地當作家。他堅定了“任明卿也是個傻逼”的想法,打算吃個飯就走,以后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后來任明卿中途匆匆忙忙回到客廳,不好意思地收拾他面前的法律文書,他也冷眼旁觀。他打定了主意,如果任明卿敢開口提一句要他幫姜勇,他就要轉(zhuǎn)身就走。然而任明卿一如既往地識大體,紅著臉什么也沒說,好像那個晚上不曾發(fā)生過。莊墨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任明卿這樣著急和害羞,大概是怕他主動提出幫忙,麻煩到他。他又變得有一丁點兒愧怍。 總之,莊墨這天坐在任明卿家的沙發(fā)上,一直忽喜忽悲、時晴時雨:他一會兒怕任明卿要求太多,對此厭煩不已;發(fā)現(xiàn)他一無所求后,又反省自己是不是對他太過苛刻。他內(nèi)心做著復雜的心理斗爭,這讓他很不習慣,最后決定拿了西裝馬上就走。 他在客廳的門背后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的西裝在哪兒?”他已經(jīng)難以回憶自己是怎么在這個公寓里住了一禮拜。屋子太小,連個衣柜都沒有,他的名牌西裝只能掛在大門背后的釘子上,簡直魔幻。 廚房里傳出含糊的聲音:“在你屋子里……” 莊墨推開自己的臥室門,愣住了。 任明卿圍著圍裙一瘸一拐地奔過來:“嗯……就在門背后,看到了么?” 莊墨沒看到。他撐著門,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床:“這是什么?” 任明卿流露出做了好事被人發(fā)現(xiàn)后特有的不好意思:“原來的床單是舊的,別人留下來的,料子不太好……”他把情況說得很糟糕,顯得自己這個二房東不負責任,很對不起莊墨,好讓自己的好意變得順理成章,“剛好要換季了,我看超市在減價,就給你換了一床?!?/br> 他看莊墨神情復雜,以為他不夠滿意,惴惴不安地解釋:“寫著100%真絲,我覺得摸上去好像還透氣……我下水洗過,干凈的——這個天藍色你還喜歡么?” 雖然莊墨很小心謹慎,但以任明卿的敏感,他能感覺得到莊墨是沖著他來的。包括莊墨租用他的小屋子,他把這當做朋友間的憐憫。 他始終覺得莊先生這么體面的人會在城外的5a級風景區(qū)有棟豪宅,而莊先生為了幫助窘迫的他、還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心,租住在自己這里活受罪,他得做些什么,讓莊先生盡量過得舒服點兒。 他挑剔了很久,把莊墨給他的租金拿出來買了絲綢四件套,還有一床乳膠床墊。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超市大減價,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床上用品能最快最好地提升生活質(zhì)量,把羊毛還給羊也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他的愧疚感,讓他覺得自己對莊先生也有所付出。 莊墨掀起被褥,在那張堪稱噩夢的床上緩緩坐下,發(fā)現(xiàn)柔軟得陌生,不禁拍拍自己身邊,示意他也坐。他想跟他說說話。 任明卿在圍裙上擦了擦自己擇了菜后濕淋淋的手,有點不好意思:“算了,我身上埋汰……”話音剛落就被一個大力拉坐到莊墨身邊。乳膠床墊柔軟得他仿佛淌在驚濤駭浪的海上。 莊墨對局促不安的任明卿說:“這看上去不便宜?!?/br> 任明卿碰了碰自己的鼻子:“還行?!卑l(fā)現(xiàn)莊墨專注地盯著自己瞧,他又不得不向他坦白,“是用你的租金買的。” “那你還有錢么?” “有啊?!比蚊髑鋵ψ约旱慕?jīng)濟水平向來很自信,表示非常ok。 莊墨怎么都想不通,一個剛丟了工作、被退了稿、一星期前口袋里只剩下200多塊錢的人是怎么能如此夸下???。某種程度上,任明卿比他還要會吹牛逼。 莊墨略微偏了偏腦袋,不著痕跡的望向?qū)γ娴姆块g。任明卿的木板床上依舊是那套舊床單,藍灰格子的、洗白了的棉布四件套,看起來像哪所大學給新生入學時準備的。 莊墨收回了目光,警告自己:眼前的任明卿只是一個美好的幻象。 幻象當然是很完美的:天才,善良,心懷感恩,沒有任何陰暗面,不會拒絕人,連罵人都不會,這是因為他把黑暗面深深地壓抑起來,人格化為高遠。別忘了他是個瘋子,他人格分裂。跟他打交道會有很嚴重的后果。也許哪天稿子寫了一半,他不見了,變成了高遠那個初中畢業(yè)的文盲,那自己怎么辦?親自上陣寫么? 而且現(xiàn)在的作者跟明星沒有兩樣,作家圈就是一個小娛樂圈,作者是偶像,讀者就是粉絲,有哪個粉絲會愿意自己粉的偶像是個瘋子呢?如果被曝光,任明卿的書會被看作是瘋言瘋語,他的所有努力都會白費,前期投入也會前功盡棄,竹籃打水一場空。再糟糕一點,高遠哪天拿槍殺人了呢?他以后難道要去監(jiān)獄里催稿?出的書叫《鐵窗的淚》? 不不不,他是個很理性的人,他知道任明卿就跟毒品一樣,不能沾,沾上以后就完了,他的工作、他的人生、他為之所奮斗的夢想,全部都會毀于一旦。 他全都明白。 “所以我這里有個案子你要寫么?”莊墨說完,就閉上眼睛,心里罵了一句臟話,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第38章 他需要有個強硬的人替他拿主意 任任明卿不知道為什么上一句還在聊床單四件套,下一秒就談起了寫文。 他喜憂參半道:“我不知道我寫不寫得了……不過……”他還挺想寫點東西的。 “嗯,還是算了?!鼻f墨趕緊狠下心來截住了話頭,拉開了距離。就算想要報答他的好意也不用自己出面,《浩蕩紀》的案子讓田恬談就好,公事公辦。 見任明卿臉上是被捅了一刀的表情,莊墨一語雙關(guān)地說了聲抱歉:“那個案子比較難?!?/br> 任明卿又被捅了一刀。如果剛才他只是后悔自己的話術(shù),現(xiàn)在他開始自卑了。 莊墨看他蔫蔫的,警告自己:不是不想幫他,實在是他身上的事太多了。就算他情緒穩(wěn)定,定期分裂,那個姜勇又是好打發(fā)的么?看他們倆剪不斷理還亂的模樣,背后免不了有什么陳年舊賬。若是他帶了任明卿,這種事情誰處理?還不是他么?他能怎么處理?還不是順著任明卿的意思,好吃好喝地供著么?這跟找農(nóng)村鳳凰男結(jié)婚還要照顧他農(nóng)村的一大家子有什么兩樣?他是個理性的編輯,不是那被愛情遮蔽了雙眼的小姑娘,麻煩的作者就不能帶,他明白得很…… 他掏出了手機。 任明卿就聽到“當啷”一聲響,支付寶賬戶上多了四萬多塊錢。 “莊先生!”任明卿莫名其妙、一臉懵逼,“床單沒這么貴!” “聽我說,”莊墨按住激動不已的任明卿,怕他分裂,“這是《新房客》的定金。” 任明卿好像記起是有這么回事。當時莊先生隨口一蕩說要幫他賣版權(quán),他沒放在心上。他沒有想到,其實他的莊先生也沒有放在心上。或許以前計劃過,但在過去的一星期里,他已經(jīng)完全把這件事丟在了腦后,直到一分鐘前。 莊墨重新拾起了這個計劃:“我說了,這個稿子沒有過稿沒有關(guān)系,我按照千字一千的價格買下。不過不一定是做劇本改編,我也有可能把它轉(zhuǎn)賣。如果我賣了更高的價格,我再把錢結(jié)給你?!?/br> “更高的價格?”任明卿找到了這件荒誕的事中最荒誕的部分。 “我不敢打包票,不過大概會在六位數(shù)以上?!睆U話,如果在他手里賣不上十萬塊錢,他這么多年白混了。 任明卿:“……”他對這個數(shù)目沒有概念,畢竟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 莊墨預估最后的成交價會在四十萬到六十萬這個區(qū)間,畢竟任明卿是個新作者,這篇文章也沒有發(fā)表在任何平臺,沒有數(shù)據(jù)支撐,還是個4萬字的短篇,莊墨只能靠刷臉出掉。當然,如果任明卿不是那么窮,他絕對不會著急變現(xiàn),畢竟任明卿一定會火的,囤在手里可以升值,把短篇擴充到一定體量的中篇也能賣更高的價格…… 不不不,什么升不升值、擴不擴充,那都不關(guān)他的事,他幫任明卿出版權(quán)只是為了回報絲綢四件套,僅此而已,沒有以后了。 兩人匆匆吃了一頓午餐,期間莊墨一直陰著臉,過后也陰著臉起身告辭,任明卿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自從莊先生教訓過他后,他一直惴惴不安。 的確,那天晚上他做得欠妥當,如果姜勇的計劃成功了,他可能一輩子不能寫東西了,國家會剝奪他寫作的權(quán)力,他事后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就瑟瑟發(fā)抖。 也是從那以后,他認識到自己有多喜歡寫小說。他一點兒也不想去非洲,或者進監(jiān)獄,他之所以漂泊不定、打著零工、對什么工作都不上心、不好好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正是因為他是這么這么喜歡寫東西,壓根沒想過過別種的生活。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以此為生,那毫無疑問是再幸運不過的事。 莊先生大概是看出了他的這種熱望,或者看到了他通過長久努力換來的一丁點潛能,希望他能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 可是他的所作所為讓莊先生很失望,他也因此不敢去主動找莊先生說話。他只是默默準備和期待著下一次見面,可以向莊先生宣布這個來之不易的決定。他的身邊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傾訴了,莊先生也是唯一一個不會嘲笑他的人。而且是因為莊先生的幫助才讓自己下定決心,他覺得有必要讓莊先生知道。這對于他來說也許不是一件大事,但任明卿覺得應(yīng)該謝謝他。 這一禮拜可謂是度日如年,他甚至一度以為莊先生再也不回來了,但是他又覺得一個人走時不可能丟下他的牙刷不管,更何況那是一支電動牙刷。今天見到莊先生,他高興壞了,然而尷尬得是,他這一禮拜都在為姜勇的案子奔走,他隱約覺得莊先生知道了又要罵他的,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好意思說他有多喜歡寫小說了,他一個字都沒寫。 后來莊先生發(fā)現(xiàn)了絲綢四件套,這讓他提起了寫作、提起了版權(quán)、提起了新項目——任明卿有點不好意思,他并不是為了這些才為他更換床品的,只是他有空,而剛好又換季了——不過那之后莊先生好像變得更暴躁了,任明卿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莊墨幾乎是從任明卿家里逃出來的。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任明卿好像有種魔力,讓他心里想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那我現(xiàn)在要寫什么?”任明卿為他遞上了西裝,自然而然地問。 莊墨暗罵了一句該死,他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他的編輯? “你可以隨便寫?!?/br> 任明卿立刻變得很沮喪:“……我的確需要更多的練筆,我在人物塑造上有欠缺?!?/br> 莊墨命令自己:他練不練筆都不管我什么事,畢竟我又不是他的編輯。他也不會因為沮喪而死,他剛剛才拿了4萬塊錢,他一點兒也不可憐?,F(xiàn)在轉(zhuǎn)頭就走,立刻,馬上! 可是話已出口就變成了:“寶貝,你什么都不缺。你隨便怎么寫,我都能找到合適的買家?guī)湍愠龅??!?/br> 莊墨、任明卿:“……?” 莊墨不太確定:我剛才是喊他寶貝了么? 任明卿也不太確定:他剛才是喊我寶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