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明姝站在一旁,劉氏的哭聲凄厲。沒人和她說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從劉氏的反應(yīng)上也不難猜出來。 慕容淵面容露出些許哀戚,轉(zhuǎn)頭和劉氏說了什么。 劉氏哭的更加嘶聲裂肺。 慕容淵坐了一會,過了好半晌,明姝以為他就這么陪著劉氏這么坐下去的時候,慕容淵抬頭直直看向她,“五娘先下去吧?!?/br> 明姝道了聲是,退了出去。一出房門,她身形晃了兩下,身側(cè)的銀杏馬上攙扶住她,這才沒讓她真的跌倒在地上。 銀杏滿眼擔(dān)憂,明姝搖了搖頭,回房的這一路上,一言不發(fā)。幾乎到了房內(nèi),她就一頭睡倒。 眼皮沉重,她于幾次半睡半醒里,想要睜開眼,但是眼皮猶如千斤重,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睜不開,而后又陷入到沉睡的泥沼里。 等她終于能睜開雙眼的時候,外頭已經(jīng)黑了下來,侍女們把油燈拿進來。 銀杏低頭見她終于醒了,喉頭哽咽幾聲,“五娘子?!?/br> “五娘子若是想哭,就哭吧?!睆闹婪蚓龖?zhàn)死到現(xiàn)在,明姝沒哭。但哪個新婦不想著自家的夫君能夠平安歸來?現(xiàn)在年紀(jì)輕輕做了寡婦,怎么叫人看的開。 明姝躺在床榻上,她搖搖頭。 她和這個舉行過婚禮的男人甚至一面都沒有見過,悲傷是有的,畢竟一個年輕人逝去,而且還是自己名義上的丈夫,怎么會不悲傷??墒且撬盒牧逊?,卻遠遠不到那個程度。 “五娘子才嫁過來沒有多久。這可怎么辦?!便y杏端來了熱水,小心翼翼的給她喂下去。 久睡之后,嗓子里渴的厲害。水喝進去,緩解了干渴。 飯食端了上來,她勉強吃了兩口之后,就再也沒有動。 她讓銀杏把面前的飯食都撤掉,自己躺在隱囊上。 這夜過得焦躁不安,緊接著幾天,刺史府里,也是惶恐不安的。上上下下,臉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惶恐。 慕容淵只有這么一個獨子,獨子戰(zhàn)死了,心情恐怕惡劣難當(dāng)。一時之間,人人小心。 家仆們拉來白布將上下都裝點起來,慕容淵長子已經(jīng)成年了,而且又已經(jīng)娶妻,哪怕還沒真正圓房,也不能和個孩子夭折那樣對待了。 一時間府上縞素遍地,哭聲陣陣。 明姝也戴了一身的孝,劉氏已經(jīng)起不來床,慕容淵應(yīng)付同僚還成,可對于一同前來吊唁的女眷,多少還是要避嫌的。還是讓明姝出來應(yīng)付。 那些個女眷絕大多數(shù)也是鮮卑人,見著嬌小玲瓏的新婦出來,一時間眼里都有些可憐。 新婦生的婀娜貌美,體態(tài)樣貌無一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才哭過,眼角泛紅,明明一張素顏,卻生出了格外的妖冶,在白皙嬌嫩的面龐上格外我自猶憐。 這些鮮卑女眷看了,羨慕之余,又交頭接耳,說刺史家的兒子也太沒福氣了,這么嬌艷的新婦,還沒來得及嘗個滋味,就做了死鬼。 也不知道魂靈回來看到,會不會把腸子都給悔青了。 明姝聽不明白鮮卑話,這東西老早就被朝廷給禁止了,哪怕鮮卑人也必須學(xué)說漢話,所以那些鮮卑女眷們嘀嘀咕咕的,落到她耳朵里完全聽不懂,不過這不妨礙她猜她們的意思。 這些人一面說,一面上下打量她,眼里露出的憐憫怎么也騙不了人。 那目光看的她渾身上下不舒服,明姝抬手擦了兩下眼角,粗糙的麻布把眼角擦的紅腫,瞧上去雙眼似乎已經(jīng)承受不住這幾日來連續(xù)的痛哭,馬上就要流血淚了。 明姝借機先告退,讓下頭的婢女伺候她們,自己到后頭去歇口氣。 才到后面,銀杏就從侍女手里捧來一瓢水,明姝接了,一口氣全都喝了。這一天她就像個陀螺一樣不停的轉(zhuǎn),到了現(xiàn)在才能喝口水,停一停。 明姝脫了云頭履,在坐床上坐下,稍稍歇一歇。 “五娘子,是不是也該派人回翼州,和郎主娘子說上一聲了?”銀杏在一旁壓低了聲量道,“五娘子還這么年輕,不能就這么守在這兒?!?/br> 明姝聽了睜眼,“回了翼州,又怎么樣?” 她是小妾生養(yǎng)的,除去上頭的嫡出大哥還靠譜之外,其他的兄弟姐妹看她都是橫眼看的,連正眼瞧都不瞧一眼。 回翼州之后,難不成還要繼續(xù)之前的被人白眼的生活? “可回去之后,好歹五娘子還能尋個如意郎君嫁了。在這兒只能守寡?!?/br> 現(xiàn)在世道可不太平,北邊鮮卑立國,隔著一條長江,又是漢人立國的梁國。南北征戰(zhàn)不休,鬧得上下也都是男少女多,女子們找個男子都不容易??墒俏迥镒由某留~落雁,又有個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說個郎君不成問題。總好過留在這兒,一輩子守寡強。 寡婦可就太慘了,先不說朝廷看不起寡婦守節(jié),就是自個年老之后,下頭也沒個一男半女,夫家憑什么來照顧?到時候年老了,爺娘都去了,沒人撐腰,那日子就過得壞了。 說不定被逼入深山老林。 “五娘子,”銀杏急了,“您可別犯傻?!?/br> “你不懂就閉嘴。”明姝瞪她,見她還要說,手掌在軟囊上一拍,銀杏委委屈屈低了頭。 明姝又想起了那個夢境,那男人低沉嗓音里的嫂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又不是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守寡怎么了,總好過夢里那樣。她仔細想,想要揪出夢境里的蛛絲馬跡,自己是怎么和那個男人糾纏上的,卻半點都沒有頭緒。 守寡就守寡吧,至少還落得個清凈。 她見銀杏還要開口,馬上閉眼裝睡。 喪禮上鬧騰了一天,到了夜間,才寂靜下來。 沒了前來吊唁的賓客,刺史府內(nèi)格外安靜。晚間刮起了冷風(fēng),把外頭掛著的招魂幡吹得颯颯作響。 慕容淵讓人把新婦給叫來。 這個才進門三四個月的新婦才十四五歲,瞧在眼里遠遠還是沒長開的稚嫩模樣。 明姝進來,臉低垂著,給慕容淵見禮。 慕容淵讓她在另外一張坐床坐了。 “阿六敦現(xiàn)在你也見著了。”慕容淵一宿之間頭發(fā)幾乎半白,額頭的皺紋也深了許多。 “你現(xiàn)在還年輕,大好年華。我打算給你爺娘去信一封,讓你回翼州改嫁?!?/br> 第4章 二郎 沒有任何遲疑,她跪了下來,“家公,兒不愿意改嫁?!?/br> 慕容淵沒有想到她竟然不愿意改嫁。這個新婦貌美年輕,何況嫁來的當(dāng)夜,自己兒子就翻墻跑了,丟下年少的新婦獨守空房。這事就算他再怎么偏向自個兒子,也覺得這事上,實在是對不住新婦。 現(xiàn)在新婦不肯改嫁,慕容淵怎么也想不通。 “你這孩子別糊涂。你還年輕?;匾碇?,你爺娘會給你尋個年輕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對不起你,現(xiàn)在他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你也沒有人何必要替他守節(jié)?!?/br> 明姝跪伏下頭,慎重的給慕容淵磕頭,“兒愚鈍,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兒命薄,沒有和夫君一同生兒育女的福氣??蓛合虢o夫君撫養(yǎng)嗣子,好讓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說罷她再次俯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還請家公成全!” 少女言語里已經(jīng)帶了哭音,纖弱的身軀跪伏在地顫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見猶憐。慕容淵見到也不由得心軟了下來。 身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連個新婦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華,都用來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這孩子還年少,一時半會沒想通。夫喪過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說一聲,我派人送你回翼州?!?/br> 慕容淵說完,就讓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頭寒風(fēng)瑟瑟,這平城的天,涼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風(fēng)灌入袖管,將兩條胳膊凍的半點知覺都沒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點暖意瞬間被寒風(fēng)給卷走。她低頭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沒有被帶回來。北面打仗幾乎都是騎兵,策馬奔騰,有時候尸首就叫馬蹄子給踏成了rou泥。 家仆挑著招魂幡在屋頂上喊了幾天幾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劉氏身邊,陪著她一道聽外頭的聲響。 劉氏傷心欲絕,床都起不了,聽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兒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這段日子,沒有一天不哭的,兩眼腫的和桃子大小,再這么哭下去,恐怕雙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沒權(quán),捏著袖子和她一道哭的傷心。 似乎她們兩個就是這世上,最傷心的傷心人。 劉氏到底氣力有限,哭了好一陣子,哪怕傷心欲絕,還是強撐不住那洶涌的困意,趴在枕頭上睡去。 明姝見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廂房里頭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頭哭,哭完了還得回來陪著夫人哭。眼睛都腫了。”銀杏取來熱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便y杏見明姝敷著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帶點小心開了口,“郎主說甚么時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確這么和我說了,我說我不想改嫁,就這么給夫君守節(jié)吧?!?/br> 銀杏唬了一跳,反應(yīng)過來,壓著嗓子尖叫,“五娘子!這可是一輩子的事,不能隨意說的!” “我又沒有隨意說。”明姝沒動,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會,她可是連動都不想動了。 “我想過了,夫君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是夭折的小兒。到時候肯定會從族內(nèi)給他過繼一個孩子來。到時候我把孩子養(yǎng)大就行了。撿現(xiàn)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還不如撿個現(xiàn)成的兒子,比的和幾乎和陌生人一樣的男人相處強。 “可是那也是別人生的,不是親生的,誰知道長大了是個甚么樣?”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親生的,也還不是一樣的?!泵麈劬ιw著,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別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會。” 一連幾日,府里都是忙著cao辦喪事。因為尸首都沒尋著,棺木里放著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著的幾件衣物而已。 墓xue也已經(jīng)定好,就差一個給亡人送終的人了。 慕容陟無后,就得從族中過繼一個過來,給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門。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淵似乎沒想起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藥去劉氏那兒伺候,遇見慕容淵也在那兒。 這對老夫老妻沉默相對,見著她進來了,只是讓她坐在一旁。 慕容淵向來話語不多,沉默寡言,但劉氏平日里卻很愛說話,哪怕哪個女眷頭上的步搖戴歪了,都能拿出來說上幾句。 這樣的安靜實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這樣了?!蹦饺轀Y突然開口,他嘆了口氣,抬頭望向病榻上的劉氏。 劉氏聞言,痛哭起來,“我可憐的兒子……要是當(dāng)初早早攔住他,哪里來的這么多事。” “現(xiàn)在這么說,也都晚了。誰知道他說跑就跑。”慕容淵手掌覆他自己的膝蓋上,指節(jié)發(fā)白。 “就這么定了?!?/br> 劉氏只是哭,并不答話。 明姝瞧見這樣,似乎有些明白,這應(yīng)該是為了給慕容陟選嗣子。 她心頭有了些小小的雀躍。臉上還是一慣的悲哀,眼圈紅紅的,似乎還沒有從喪夫之痛里恢復(fù)過來。 “五娘先回去吧?!眲⑹限D(zhuǎn)頭對明姝道,“明天家里要來人,你去準(zhǔn)備一下?!?/br> 家里要來個孩子,的確是要準(zhǔn)備的,明姝退下去,讓人準(zhǔn)備了一些孩子喜歡吃的糕點,甚至她自己從自己帶過來的那些嫁妝里頭挑出個小玉佩,到時候作為給那個孩子的見面禮。 劉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腦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劉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婦管事,很少見到。明姝在家的時候,上頭嫡母對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長,管家之類的從未教過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劉氏?;旧暇洼啿坏矫麈瓉碚剖?,現(xiàn)在要她出來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