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女子為先生，可以說是舉世難得的尊重了。

    錦棠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康維楨單負(fù)著一只手，于臨窗的長案上拈起羅錦棠的私章來，上面書著錦棠之印四個大字，他于是又道：“他還說，皇子朱玄林，宮里的娘娘誰都不認(rèn)，就只認(rèn)你?！?/br>
    錦棠咬唇笑著，狠命點(diǎn)頭。

    康維楨嘆了一聲，滿滿的欣慰：“早在你提著酒壇子到竹山書院來找我，問我攙股的那日，我就知道你必有今日，所以才會提醒你，要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主動權(quán)在誰手中。

    你握著酒肆，你就能夠掌握一切?！?/br>
    錦棠于這個繼父，向來是由衷的敬佩。

    若非他當(dāng)初那一手逼的太狠，叫她對人起了防備，也不會不顧姐弟之情，愣生生的從念堂手里奪酒肆。

    當(dāng)然，如今只怕就還得極為丑惡的，跟念堂為了酒肆，再鬧上一場。

    康維楨又道：“今夜上官也在，把淮安帶上，咱們一家人一起吃飯?！?/br>
    錦棠應(yīng)了聲好，康維楨便要走了。

    錦棠一直送巷口，遙遙瞧著外面雞飛狗跳菜葉子滿天飛的，菜市上的人卻整個兒給清了個空。

    神武衛(wèi)的人站了滿街滿巷，此時才陸陸續(xù)續(xù)撤離菜市，她始知道葛牙妹這才入京城，整個京城就叫她給攪了個天翻地動。

    *

    今日，陳淮安回來的倒早。

    是夜，一大家口人便要往康府用飯去。

    葛牙妹膝下五個孩子，生活優(yōu)渥，衣著自然也華貴，當(dāng)初嘰嘰喳喳的丈母娘，如今竟也養(yǎng)出一種難得的臃容氣度來，陳淮安不由的就得由衷而嘆一聲：這天下間，女子的修養(yǎng)與氣度，規(guī)矩與禮儀，總還得是銀子和男人的疼愛才能堆砌得起來。

    他上輩子給錦棠的，僅僅只是一個丈夫的份內(nèi)，甚至連丈夫的份內(nèi)之事都沒有完全做到，更遑論疼愛。

    由衷的來說，他愧對錦棠，不止上輩子，這輩子也是。

    陳淮安駕著平日里錦棠送酒的大馬車，載著錦棠母女四個到得后海之畔，一處大宅院門前。

    主人久不在，來時才鋤門外草，此時雜草一片青青，陳淮安抱下幾個孩子來，瞧著他們一溜煙的跑進(jìn)去了，才幫葛牙妹抱過她懷里那最小的，康維楨已經(jīng)出來了。

    晌午才鬧過那么大一回陣仗，還是托出了林欽的神武衛(wèi)，要是別的丈夫，為著妻子不告而別，便不責(zé)斥，肯定也要抱怨上兩句。

    而康維楨見面頭一句便是問：“下午一覺可睡好了不曾？”

    葛牙妹溫聲說道：“也是怪了，一路上我總因認(rèn)床而不能安眠，在錦棠的床上居然連夢都不曾做，我們娘兒四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睡了個好覺?！?/br>
    康維楨笑道：“徜若是那張床的原因，我改日派人去看看，叫人替你打張一模一樣的?！?/br>
    錦棠抱著孩子走在后面，翻了個白眼兒，心說：這個繼父，你怎的不說把我的床都搬走呢？

    繼父繼母，可見心都是長歪的。。。。

    第201章 手抓羊rou

    既宅院在后海池畔，府中自然也引了活水進(jìn)來，進(jìn)門時，處處可見正在忙碌的木工。

    錦棠還未來得及問，陳淮安頗有幾分感慨的嘆道：“便宜老仗人這是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時要磕絆進(jìn)水中去，所以要急著把水給圍起來。”

    錦棠牽過他的手晃了晃，丟著自己懷中的孩子，感慨道：“待咱們將來有了孩子，我也得學(xué)著康伯伯的樣子來照料她?！?/br>
    “今兒入宮，玄林說，糖嬢嬢怕是從此再也不會給他作點(diǎn)心吃了?！鄙砜垡蝗寺詭蛑o的聲音，說道。

    陳淮安和錦棠同時回頭，便見林欽換了一件竹青色的散花錦面直裰，素色面料，胡茬刮的干干凈凈，清秀中帶著些文氣的面龐，一身清爽的走了過來。

    在劉思罔給皇帝下紫河車，太后又被誅之后，林欽因?yàn)榕c這些事情沒有干涉，獲得了皇帝空前的信任，而后，與諸臣議了半個月，封了他寧遠(yuǎn)侯。

    據(jù)說，這恰是要記念皇帝當(dāng)初于寧遠(yuǎn)堡受險一事。

    所以這輩子，林欽依舊做到寧遠(yuǎn)侯了。

    錦棠下意識的想要掙開陳淮安的手，他一手接過她懷里的小康康，另一只手反而將她的手握了個更緊。

    他的手又糙又厚，又暖熱，捏的太用力，握的錦棠一只手微微發(fā)疼。

    他道：“恭喜舅舅，如今位列封侯，外甥衷心替您高興?！?/br>
    林欽緩緩踱著步子，道：“不過皇上的信任而已，而皇上的信任，來自于本侯對于大明，對于皇上，對于大明的百姓們，俱皆赤誠以待的忠心?！?/br>
    陳淮安點(diǎn)頭稱是，心中卻在腹誹，他不過是押準(zhǔn)了如今不是時機(jī)而已。

    而且，就在皇上處理太后的那夜，他緊急調(diào)集神武衛(wèi)所有人，衛(wèi)戌皇城，鎮(zhèn)住了英國公和恒國公二人，就止此一樣，就值得皇帝信任他了。

    林欽的謀略，至今還完美無缺，唯獨(dú)上輩子的戰(zhàn)死是個破綻，但究竟他為何最后會突然出戰(zhàn)，又為何而戰(zhàn)死，到如今，陳淮安依舊想不通。

    轉(zhuǎn)眼就開宴了。

    康維楨的主張，男女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是以男女之間也不設(shè)屏風(fēng)，皆是同席而坐。

    孩子全給丫頭們抱走了，錦棠坐在葛牙妹身側(cè)，葛牙妹挑一筷子魚細(xì)細(xì)挑了刺兒，她便吃魚，挾了塊rou將肥的全剔了，她便只吃瘦rou。

    康家是開酒樓的，桌上最拿手的便是一道手抓羊rou。

    林欽挾了一筷子，瞧著半肥半瘦，肥rou仿似凝脂，皮卻焦黃，只當(dāng)肥膩不堪，吃到嘴里才發(fā)現(xiàn)瘦rou已然褪骨，肥rou仿如酪漿，最喜那層皮，竟是脆的。

    他當(dāng)下便贊道：“維楨不做御史，女婿代了你的職，尊府如今這菜倒是做的出神入化了。”

    這手抓羊rou是西北名菜。稱其手抓，人人都只當(dāng)是它是拿水煮出來的。

    但其實(shí)不然，做手抓，要先過兩道滾水，一道除血，二道除膻，撈出水來洗凈之后，要連皮放入大鍋之中用油來炸，油炸到表皮金黃，rou質(zhì)七成熟時，依舊整腔羊撈起來，再放到籠屜上，于羊腔中放置各料佐料，這才大火猛蒸。

    蒸熟之后的羊rou，鮮香肥美，腥膻全無，吃上一口，唇齒留香。

    林欽于rou食上量淺，吃罷之后，拿帕子揩過了唇，目光遠(yuǎn)遠(yuǎn)掃到正在大啖羊rou的陳淮安身上，說道：“五夷來朝，皇上欽口御言由你為欽差，負(fù)責(zé)此事，恰好，京城一切防戌由我來總理，屆時有什么煩難，與本侯直言便是?！?/br>
    說著，他端起酒盞來。

    陳淮安卻是將酒盞一扣，端過一盞茶來：“舅舅有所不知，外甥忌酒已有多年，如今不飲酒，以茶代之可好?！?/br>
    林欽轉(zhuǎn)頭望著康維楨，康維楨于是說道：“淮安，長輩有令，不得以此為借口，吃了它。”

    要說這輩子，錦棠最佩服陳淮安的一點(diǎn)，就是她偶爾還忍不住饞，還會偷吃一盅酒，他卻是果真給戒了，自打重生回來，不曾沾過一滴。

    他扣了盅子，坐在那里，只是緩緩搖頭。

    他的堅(jiān)決，不吃就是不吃，一口都不吃。

    到底不是親女婿，康維楨面上頗有些下不來，好在林欽并沒有追著，只陰沉著臉，就把那盞酒給灑到了地上。

    席間無人飲酒，便有些悶，唯獨(dú)葛牙妹格外的高興，悄聲的跟錦棠說著些有的沒的。

    *

    從康家出來，依舊是那輛大馬車。

    錦棠聞了些酒氣，腳步有些軟，便一直拖著陳淮安的手。

    離別時林欽和康維楨，葛牙妹都出來相送，錦棠早早兒就上了車，如芒在背，總覺得林欽還未走，就在身后盯著自己。

    轉(zhuǎn)身，陳淮安也上車了。

    寬敞的大馬車，鋼質(zhì)轱轆上包裹著厚厚的牛筋，便再顛簸的路上，有牛筋的彈韌，一點(diǎn)也不會覺得抖，便天子的鑾駕，也沒有這車的舒服。

    陳淮安一直握著錦棠的手，每每路旁有燈掠過，便要借著那燈光，捧起她的臉來仔仔細(xì)細(xì)的看。

    他把她送給林欽的時候，真的沒想過林欽會連自己的命都守不住，更遑論守護(hù)她呢。

    他錯了，錯的太離譜了，可這錯，他永遠(yuǎn)都無法說出來。

    忽而也不知車轱轆咯到什么東西，猛得一撞，陳淮安順勢就親到了錦棠的唇上。

    他是個急性子，兩輩子，辦事只奔那一個地方，似乎還從來不曾這般仔細(xì)的吃過她的唇。齒間淡淡的酒意，她的唇又滑，又軟，像兩瓣嫩嫩的花骨朵兒一般。

    席間還吃了許多茶，陳淮安到了仿佛兩輩子沒有過的焦渴，唆上她的唇連吸帶吮，仔仔細(xì)細(xì)的吃著，吃了還不夠，將她的舌頭叨了過來，連吸帶咂，和著酒的唇舌，香甜到陳淮安舍不得松唇。

    倒與性欲無關(guān)，橫豎回到家，他有一夜的時間。

    他只是想把她壓在懷里，就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仔仔細(xì)細(xì)品咂妻子的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消緩他對她兩輩子的愧疚，于她造成的，永遠(yuǎn)也無法彌補(bǔ)的瘡?fù)匆话恪?/br>
    兩輩子，這還是頭一回在馬車上，錦棠也不敢出聲，埋頭悶氣的趴著。

    一回弄罷，都到了巷口，倆人彼此也不說話，緊挽著手靠在一處，默默兒的坐著，直到趕車的車夫喊了兩回，才一起下了車。

    陳淮安在瞎忙的時候，五夷來朝之事，便全是由葛青章一人在辦。

    比起陳淮安，他是個執(zhí)行能力非常強(qiáng)的人。

    明兒就是中秋，一切已然叫他辦的井井有序，就等陳淮安那個欽差大出風(fēng)頭了。

    但今天，他遇到了一件極為叫他苦惱的事情。所以，回到家的時候，他還沒緩過神來。

    恰一推開門，葛青章就與個女子撞了滿懷。

    因這女子穿的清減，也只綰著只垂髻，月光下葛青章一眼未能認(rèn)得出來，猛乍乍居然認(rèn)做了錦棠，遂柔聲道：“這半夜的，你不在家歇著，怎的兩處院子亂竄？”

    那女子往后退了兩步，背過臉，一時間并未說話。

    葛青章轉(zhuǎn)身進(jìn)了門，解了袍帶往桂花樹下的石桌上一扔，咬著牙輕輕說了聲：“要死，妹娃，這回我真真要死了?！?/br>
    那女子仍未說話，懷中一捧新開的桂花，依舊在原地站著。

    葛青章在這世間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所有的人面前，和在錦棠面前是不一樣的。

    因是從小的表哥表妹，又還青梅竹馬過，便明明白白沒了男女之情，錦棠依舊是這世間，葛青章唯一愿意坦露自己的脆弱，孤獨(dú)和無助的人。

    再嘆一聲，他道：“妹娃，我娘來了。”

    要是羅錦棠，只怕要嚇到大驚失色了，甚至尖叫，畢竟葛青章的老娘張氏，那可是羅錦棠兩輩子的陰影啊。

    不過這女子并非羅錦棠，而是竇明娥。

    她時不時的，會來替葛青章打掃庭院，只是葛青章從未碰到過而已。

    她不知葛家老母的威力，如今非但葛家莊人人懼怕，便整個渭河縣，聞其嘹亮的大嗓門兒都能立即變色，人人貼伏，心中還說，這狀元郎徜若沒傷了命根子，自然也輪不到我，可他傷了命根子了，這輩子都不能人道，此時待他娘來了，我于他娘面前立個誓，從此照顧他一輩了，不是很好？

    是以，她咬著唇吃吃笑著，低聲道：“伯母來了，那是極好的?！?/br>
    離的遠(yuǎn)，葛青章未能聽到這句，他輕嗤一聲，又說了句：“我都說了自己此生不娶，她還非得要來照料我的親事，這可真是……據(jù)說為了能上京，她把我爹都給打躺在了床上?！?/br>
    事實(shí)上在被皇帝朱筆御點(diǎn)為狀元的那一日，葛青章最怕的不是自己不能人道，而是老娘張氏要作妖，便只考中個進(jìn)士，只怕她都要上天，更何況中狀元。

    所以張氏三四番的來信要上京，葛青章索性就說自己已不能人道，從此立志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