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也是因為懷了孕就受重視,老公公會一團(tuán)和氣,郭蘭芝上輩子生了一長串的孩子,每每生一個,總讓陳淮安和錦棠眼羨不已。 便錦棠上輩子每每有孕,陳澈向來不循私的人,也會一日三五遍的派人提問,問她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只要窮天下之有,他都要給兒媳婦們找來。 這是陳澈的命門,偏偏陳淮安多經(jīng)歷了一輩子,再清楚不過。 那怕陳澈有天大的怒火,天大的不滿,聽說兒媳婦懷孕了,立刻就會泄氣的。 轉(zhuǎn)身的功夫,倆父子便入宮了。 * 一刻鐘后,宮中,東五所。 錦棠哄了半天,答應(yīng)自己下一回保證赴約,還一定會做朱玄林最喜歡吃的山楂涼糕,這小皇子才愿意放了她,并陳濯纓出門。 出了東五所,還有一道宮門。 出了那道宮門,還得能回到木塔巷,然后,羅錦棠這才算是安全了。她這可是難得一回,不帶騾駒也不帶齊高高,身邊連個報信兒的人都沒有。 畢竟袁俏不知去了何處,還有袁晉,不出所料的話,估計也會在半途等著。 前面德勝帶著兩行內(nèi)侍,提著宮燈。八歲的小呱呱,身高幾乎與錦棠的胸膛齊平。 錦棠走著走著,去握呱呱的手,低聲問道:“這一年多在宮中,可覺得苦,可有人欺負(fù)過你?” 呱呱垂著頭,明顯將手一縮,往邊上躲了躲,是不想叫錦棠握他手的意思。 錦棠于是又道:“你爹是不是經(jīng)常夜里過去看你?” 呱呱猛的抬頭,狠狠點了點頭,可見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錦棠輕輕嘆了口氣,道:“難怪。”果然,偶爾三更半夜醒來陳淮安不在,就是跑去偷看孩子了。 兩輩子,他這毛病就改不了。 錦棠原本倒是無氣,也立志要把這孩子救出去的,但許是呱呱冷漠,抗拒的態(tài)度激怒了她,她心中頗為委屈,哽了兩哽,落后兩步,于這孩子身后遠(yuǎn)遠(yuǎn)的走著。 就在東三所拐彎的時候,忽而前面的德勝止了步子,所有跟隨的太監(jiān)內(nèi)侍們也齊齊兒,一并的止了腳步,幾乎是無聲的,嘩啦啦的就全跪下了。 于拐彎處,一個身著正紅色圓領(lǐng)袍子的男子疾步走了過來,身后團(tuán)簇,燈火朦朧。 這是皇帝,是皇帝來了,內(nèi)侍們才會突然跪下的。 錦棠確實出身鄉(xiāng)野,并不懂得這些禮節(jié),還在猶豫自己是不是也要跪,呱呱一把拉上她的手,直接扯著她跪下了。 并在她耳邊悄聲說:“皇上喜靜,但凡途經(jīng),不喜人呼出聲,悄悄默著便是,否則他會生氣的?!?/br> 因為這孩子一句提醒,錦棠心中莫名又是一暖。 小呱呱隨即就松開了羅錦棠的手。 緊接著便是陳淮安的腳步,他步子重,無論走到何處,但凡腳步響起,總是地動山搖。 每每他要回家,還在菜市上,錦棠坐在家里,就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走了過來,停在錦棠身邊,旋即便跪,跪到了錦棠身側(cè)。 他伸手過來,欲要握錦棠的手。錦棠反手,一把擰上陳淮安粗糙的手背,狠狠的旋上,實打?qū)嵉钠恢逼交实壅f了聲平身,這才松了手。 陳淮安反手握上錦棠的手,便一直握著。 皇帝率先一步,往東五所,皇子殿而去了。 陳淮安這才揪過呱呱來,指著陳澈道:“這是你爺爺,趕緊磕頭。” 呱呱立刻便跪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陳澈氣的直翻白眼,悶了半晌,終于還是說道:“本輔家的孩子皆是有名有譜的,這孩子從何而來,怎的跪地就能叫爺爺?” 陳淮安賴笑道:“悄悄養(yǎng)孩子,不是咱們淮南陳氏的傳統(tǒng)?” 陳澈氣的吹胡子瞪眼,轉(zhuǎn)身,往東五所而去。 陳淮安這時才斂了嬉皮賴笑的樣子,攬過呱呱,啞聲道:“那是你娘,今兒她入宮,可是冒著死來救你的,快去磕個頭,把爹交你的話說給她聽?!?/br> 要說小呱呱,對于陳淮安來說,就好比一注印子錢。最開始的時候,他不敢在錦棠面前提,是因為倆人關(guān)系著實夠僵的,他怕提出來,要雪上加霜,要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到后來,就好比印子錢,謊言越滾越大,大到陳淮安自己都難以收場。 到今日,終于雪崩,這印子錢的報應(yīng)到了。 在外頭的時候,為防萬一,萬一錦棠當(dāng)街碰見,陳淮安還打呱呱小的時候,就教過怎么才能討得錦棠原諒的話。 呱呱才叫慈寧宮的人毒打了一頓,本以為自己今夜必死無疑的,誰呈想還能活著,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這救自己的人,竟是老爹一直以來在他嘴邊念叨的娘,上前便跪,亦是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揚(yáng)起脖子道:“娘,兒子往后一定會給你養(yǎng)老的。” 錦棠站在那里,氣的直發(fā)抖。 陳淮安瞧著人全走了,撩起袍子也往地上一跪,低聲哀求道:“當(dāng)初咱們才回來,這孩子的爹娘全叫孫福海給弄沒了,當(dāng)時我也沒想過咱們往后還能有孩子,就想著,萬一我死了,養(yǎng)個孩子給你防老?!?/br> 事實上當(dāng)時陳淮安的心,蒼天可鑒,恰是想養(yǎng)給孩子給錦棠防老。 他上輩子舍錦棠而先去,在臨死時,喉結(jié)咯咯掙扎著要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目光停在她破了洞的鞋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此生絕不會比錦棠先死。 但在倆人都絕望,都不知道將來還會不會有孩子的情況下,萬一要是他死了,錦棠孤苦零丁,該怎么辦? 呱呱跪著湊了過來,依舊揚(yáng)著脖子:“娘,我是陳家灣陳阿大家的兒子,我娘是上河灣黃家的女子,與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爹養(yǎng)了我五年,我吃了爹五年的飯,爹時時耳提面命,說自己怎樣都不怕,唯獨(dú)您,您將來老了,兒子伺候您,您病了兒子給您瞧病,您老了走不動了,想去哪里,兒子背著您。萬一哪天您要去了,兒子替您找墳闕,葬墳?zāi)?,逢年過節(jié)替您燒紙,上墳灑土,只要兒子活著,必不叫您墳前斷了香火?!?/br> 這當(dāng)然全是陳淮安從小兒,就教這孩子背的。 小呱呱說一句,陳淮安點一下頭,再說一句,他再點頭,倆父子搓著手,陳淮安胡子拉茬,比他爹還老,為了個孩子,多少年挺著的肩膀也佝僂下來,低聲道:“糖糖,孩子只是想給你養(yǎng)老而已,真的,就只是想給你養(yǎng)老而已?!?/br> 不是中年無子的夫妻,不知道那種可怕。 別人家生孩子了,本來不過襁褓里抱著的,圓嫩嫩的小團(tuán)子,奶聲奶氣的哼著,你還送了個金鎖鎖。 轉(zhuǎn)眼的日子,已經(jīng)滿地兒跑了,再后來,偶然一天,你發(fā)現(xiàn)人家的孩子拎著菜籃子,跟在父母身后,身高眼看直逼爹娘。 在什么年紀(jì),就要想什么年紀(jì)的事情。 相互的愛慕能支撐到什么時候? 當(dāng)年紀(jì)漸長,彼此的熱情散去,維系夫妻感情的,就是漸漸長大的孩子。 那種失落,無助,相依偎在一起,想象年青的時候還能彼此依靠,到老了之后,徜若一個先死,留一個在世上時的孤獨(dú)感,那種對于未來的恐懼,壓著曾經(jīng)的羅錦棠和陳淮安喘不過氣來。 不過一個孩子,擁有的人從不覺得有什么稀奇,而沒有的人,一輩子都叫無子二字壓著,喘不過氣來。 錦棠哽噎著摔開陳淮安的手,他還想拉,她旋即狠狠又抽了兩巴掌,抽的自己一只手都隱隱作痛,才準(zhǔn)備要走,便見來路上施施然的,又來了一列人。 為著的是個盛妝的女子,一路環(huán)佩輕響,宮燈照在她的臉上,兩道微簇著的小山眉略粗,但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堅毅的雙眼,掩去了那兩道眉的突兀。 錦棠于一瞬間明白過來,這個穿著黑色闊袖長衣的美人,怕就是當(dāng)今太后黃玉洛。 而她的身后所跟著的,赫赫然就是林欽。 第189章 殺人滅口 就在東五所,皇子殿中?;实叟c太后坐到了一處。 小皇子則順順溜溜兒的,就爬到了皇帝膝頭,坐下了。 朱佑鎮(zhèn)一手一環(huán),則把兒子抱的穩(wěn)穩(wěn)的。不得不說,皇帝父子,真是難得親密無間。 人分兩列。 陳澈并陳淮安,羅錦棠一家子站在皇帝一側(cè),而林欽,則站在太后黃玉洛這一側(cè)。 皇帝照例,要給陳澈賜座的。 他道:“來人,給陳閣老搬張椅子來,叫他坐下說話?!?/br> 等內(nèi)侍搬來椅子,陳澈卻是退后一步,拱手,他道:“皇上,臣雖年邁,卻也還站得住。不過,老臣得求皇上一個恩典?!?/br> “閣老但講無妨。” 陳澈聲音頗有幾分顫,是那種難掩的喜悅感:“老臣家中有喜,淮安家的內(nèi)子是懷了身孕的,今夜舟車勞動,又還入宮跑了許久,只怕她身體承受不住,能否,將老臣的位子讓予淮安家的內(nèi)子坐了?” 皇帝向來嚴(yán)肅古板,甚少笑的人,眼角頓時一皺:“果真如此?懷孕是大喜事,請陳家娘子不必拘于皇家禮儀,快快坐下?!?/br> 錦棠還莫名其妙的呢,畢竟她自己最清楚,自己并沒有懷孕啊。 但身后的陳淮安于她肩上一摁,就把她給摁坐到了內(nèi)侍遞來的,包著黃色小牛皮的鼓凳上。 于是,滿殿之中,除了皇帝和太后,羅錦棠就成了唯一能夠坐著的那個人。 便不過小小一張鼓凳,可這是在皇帝面前,多少六七十歲的老臣也沒有能夠隨意坐上去的恩榮。 陳澈與陳淮安倆父子站于她的身后,就昭示著,陳家并非一團(tuán)散沙,而是一座堅實的堡壘了。 黃玉洛看在眼中,氣的側(cè)首掃了林欽一眼,那眼神再明顯不過:瞧瞧人家夫妻多么恩愛,你一年多來,枉作了多少無用事,又枉費(fèi)了多少時機(jī)。 一襲黑色,暗壓著銀色繡紋的闊袖大衫襯著她白皙,標(biāo)致而又嫵媚的面龐,黃玉洛一臉哀慈:“不過兩個孩子起了些口角而已,佑乾也不過說了句氣話。哀家是讓人把那陳濯纓送出宮的,畢竟那孩子不知禮節(jié),人也倔的荒,給皇子作伴讀,怕是不太合適。 不過,哀家是真沒想到,他竟是陳閣老家的孩子。既如此,哀家賞賜陳濯纓些東西,此事也就了了,如何?” 她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來著。 說著,她還側(cè)首看林欽:“林指揮使是負(fù)責(zé)給皇子們考核伴讀的,此事他最清楚。林指揮使,你說呢?哀家叫羅家娘子入宮,是不是因為陳濯纓不堪為皇子伴讀的關(guān)系?!?/br> 恰就在對面,錦棠一雙本來垂著的眸子忽而睜圓,目光直直就對上林欽的雙目。 他站在她對面,褚衣襯著秀致的面龐,背微躬,唇角抽了許久,才道:“本使可以作證。陳濯纓資質(zhì)不夠,確實作不得皇子伴讀。此事,是本使最先發(fā)的令?!?/br> 照他們這一唱一合,分明一場針對于羅錦棠的謀殺,就變成了一場普通的,關(guān)于皇子陪讀考核不成,而要被黜出宮的小事了。 但事實上,從頭至尾,錦棠也沒有聽任何人說起過想要謀殺于她。 她對于危險的預(yù)判,全來自于上輩子那一回回,記吃不記打,跌過的跟頭和絆過的跤。 她不期林欽居然會站到太后一側(cè)去,要不是陳淮安壓著,她立刻就得跳起來。 皇帝輕輕唔了一聲,轉(zhuǎn)而問陳澈:“閣老的意思呢?徜若您想把這孩子留下作伴讀,不比林欽考核,朕準(zhǔn)了就是?!?/br> 陳澈冷冷盯著太后黃玉洛,沉聲道:“老臣以為,太后和林指揮使這是在避重就輕,咱們今夜要議的難道不是,眼看入更,宮門卻隨意開啟。 老臣家的兒媳婦,不過一個普通的無命婦人,居然能于夜里突破重重關(guān)卡,只身入宮,還闖進(jìn)了東五所。難道說,黜退一個孩子,白日里不能辦,就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皇帝對于這個任意打開宮門,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的太后頗多容忍。 聽陳澈如此一說,便他向來性子溫默的人也有些受不了:“母后,兒臣身為天子,尚且謹(jǐn)記宮門之規(guī),中宮多少嬪妃,也無一人在行止中犯過錯。您身為一國太后,在先皇已喪的情況下,難道如今是連宮門之規(guī)都不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