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為皇子伴讀,一般選的皆是世家子弟。但這陳濯纓也不知怎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個沒有背景的普通孩子,居然也就給選上了。 被選上之后,這些伴讀孩子們要在皇宮大內(nèi)的東三所,跟東三所的總管大太監(jiān)學(xué)習(xí)半年的規(guī)矩禮儀,以及簡單的拳腳功夫,并讀書,識些簡單的字兒。 如此一來,為伴讀的時候,不會太聰明了叫皇子自卑,也不會太愚鈍了,把皇子也給帶愚了。 誰知,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就在后宮行走時撞到了太后黃玉洛的寶貝大兒子朱佑乾,并且,還當(dāng)面把朱佑乾給頂撞了。 朱佑乾雖小,也有七八歲了,到底人家是皇上的親弟弟,將來要位封親王的。 于是,朱佑乾便要治陳濯纓的罪,命人將他打死。 袁俏當(dāng)時恰入宮,給太后娘娘送藥。見面之后,因這孩子生的像陳淮安,起了疑心,怕這是陳家的孩子,再接著,于私下悄悄盤問,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果真是去歲傳臚,如今的五夷欽差陳淮安。 袁俏為了表哥表嫂,于是私下里求太后娘娘,讓她放了這孩子。 但太后很不忿陳淮安,倒是因為羅錦棠是京城難得的女商,于是枉開一面,讓羅錦棠親赴宮中,去接陳濯纓出宮。 但是,太后娘娘也說了,就在今夜三更。 只要羅錦棠不去,陳濯纓便是個死。但羅錦棠只要把事情捅給第三個人知,陳濯纓那孩子,她也要立馬賜死。 說過彼此坦誠不再隱瞞的,錦棠卻不呈想,沒了上輩子的陳濯纓,陳淮安居然又弄出個七八歲的孩子來。 而一個孩子,他愿意給起名叫陳濯纓,又還報自己作父,就足以證明那孩子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就算重生以后,錦棠都不愿意聽到陳濯纓這三個字。 她自己流產(chǎn)過那么多的孩子,但凡聽到這三個字,下意識的心里就會難受,酸楚,甚至于,抑不住自己的沖動。 但是,因為陳淮安,她如今決定正視這三個字,正視這輩子背負(fù)著這個名字的,那個孩子。 顯然,袁俏敢于三更半夜來找她,明天就必定是一個局,只為她和陳淮安而設(shè)的局。 否則的話,袁俏一個無門第無身份的小姑娘,給太后送的什么藥? 要陳濯纓真的犯了皇子的法,又豈是她袁俏一個小姑娘懇求過,就能被救的? 太后早就盯著陳淮安,也掐著那個叫陳濯纓的孩子,就是想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予陳淮安一擊。 “徜若我不去了?”錦棠反問。 袁俏道:“那陳濯纓就必死無疑?!?/br> 她押的,其實是錦棠的好奇心。錦棠善妒,與陳淮安又正值濃情蜜意之時,聽說丈夫瞞著自己有個兒子,會不顧一切的要把那個孩子找來,揪到陳淮安面前,質(zhì)問究竟是他跟誰生的。 但袁俏和黃玉洛不知道的是,錦棠對于陳濯纓那個孩子的恨意,大到她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那咱們走吧。但在走之前,我要寫封信,留給陳淮安?!?/br> 事實上,只要此刻錦棠愿意單獨一人跟袁俏走,她就成功了。她也只是奉太后黃玉洛的旨令行事而已。但為了不起變故,她還是多了一句嘴:“嫂子,您要寫了信,陳濯纓的命可就保不住了?!?/br> 她去了,陳濯纓才有保命的可能,她不去,不說別的,陳濯纓那條命就得丟。 錦棠忽而轉(zhuǎn)身,兩只杏眼不知何時怒睜的像兩只貓眼一樣圓,里面滿布著紅絲。她咬牙切齒道:“我偏要寫,你要不讓我寫我就不去,任憑你們殺了陳濯纓,與我何干?” 袁俏叫她嚇的結(jié)舌,徑自往后退了兩步,這才站住。 錦棠潤筆,寫信,一氣呵成,寫罷了之后將信交給如意,對袁俏說道:“罷了,咱們走吧?!?/br> 齊如意本就是個腦子呆的,還只當(dāng)這袁俏是個好姑娘呢,瞧著錦棠下了樓梯,與騾駒和齊高高兩個也不說話,徑自就出了門,還站在那兒說:“二奶奶,可記得早點回來啊?!?/br> 錦棠頭也不回的,就跟著袁俏走了。 * 原本,陳淮安至少三天無法回家。 因為五夷的王子、使臣們眼看來朝,而京城的驛館又因為荒廢多年,簡直無法住人。 堂堂欽差,竟然淪落到一手宣紙一手漿糊,在驛館里刷墻掃頂房梁的地步,簡直慘無人道。 不過,今天他卻提前回了家。 無它。他一直叫王金丹幫他盯著袁晉兄妹,而王金丹如今是皇城外一重,負(fù)責(zé)衛(wèi)戌的羽林衛(wèi),方才他遣人飛馬來馳報信,說他的寶貝兒子陳濯纓不見了。 陳淮安一巴掌拍在腦門上,沒想到千算萬算,竟還遺漏了個呱呱兒。 這要叫錦棠知道,不得氣死了自己? 他總覺得她最近怕是懷上了,只不過日子還淺,所以瞧不出來。 此時要叫錦棠知道世上有個呱呱,要萬一懷上,只怕孩子又得丟。 而袁晉,趁的恰是這個機(jī)會。無論他是什么目的,借著呱呱,他開始出擊了。 飛奔進(jìn)院,騾駒和齊高高兩個在爬山虎的藤架下面趁涼捉虱子,齊如意在給嘉雨洗褥子。 陳淮安抬頭看了眼樓上,空的,一絲動靜也無,他頓時頭皮一麻:“高高,你家嫂子呢?” 齊高高茫然抬頭:“跟個叫袁俏的姑娘走了,二爺不知道?” 陳淮安抽頭就是一腳:“你倆個王八蛋,一頭蠢驢,一個笨騾子,老子不打死你倆?!?/br> 如今也不是打人的時候,他隨即就上了樓。 樓上,涼臺上的幾子上放著一封信,據(jù)齊如意說,是錦棠給他留的。 陳淮安仿如一頭拉了整整十年磨不曾停歇過的老驢,又仿佛從江南到塞北,整整馳了幾千里不曾歇息過的老馬,兩腿打著滑,打著顫兒,幾乎是撲騰到桌前,撿起信來: 西樓明月照,月下簫聲悅耳。 我執(zhí)筆時,腦中唯有濯纓二字。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你得是有多么的不甘,才會把這名字給另一個孩子用。 我曾恨不能千刀萬刮了你,并你的陳濯纓。 可到了此刻,我忽而明白過來,陳濯纓并不僅僅是個孩子,而是你上輩子找不到出路的生命之中,唯一的光亮與信念。 他承載的,是清清白白,方方正正,立于天地之站如松般挺撥的那個陳淮安。 我若不能將他護(hù)得周全,所負(fù)的,將是你心中的那個自己。 徜或我亡,記得葬于竹山寺東南側(cè),那顆石中松之下,那是上輩子你到幽州之后,我選予你的墓地。 妻錦棠留 第186章 石中松 石中松者,生于巖石峭壁之間,雖沒有寸土的養(yǎng)份可以滋養(yǎng),但卻頑強(qiáng)的生長,根部緊緊盤附在每一處石壁上,傲然挺立于石壁之間。 竹山寺之上,東南側(cè),就有一株這樣的石中松。 在渭河縣的時候,陳淮安曾帶著錦棠于那石崖上賞過松。 他曾說:生于沃土,便長成棟梁也是理之當(dāng)然,但能于這巖石之間傲然長成,非是天地的造化,而是松柏自己的精神。我若死了,記得葬我于此,我要看著浩浩渭河,賞著天邊云霞,等待著我與天地同壽的小糖糖,于此地長眠。 陳淮安雖有兩父兩母,但沒有一人是如正常父母一般的撫育,教養(yǎng)他。 兩生,他都仿如一株生在石間的松柏,全憑自身的力量才能頑強(qiáng)的生長,并長的挺立,于貧脊的石縫之間,終成棟梁之材。 陳濯纓不過是個名字而已,是羅錦棠兩生所有無法消泯的痛苦的起源。 但同時,也是陳淮安上輩子憾于自己一踏糊涂的人生之后,最后的寄托與希望。 當(dāng)他最終放手一切,他希望承載著自己血脈的那個孩子,終能承載他的信念,如此,就仿佛那個曾經(jīng)不屈,不甘,用盡一切方法想要改變世道的陳淮安,猶還活著。 兩輩子了,當(dāng)羅錦棠終于愿意正視陳濯纓三個字的時候,當(dāng)她明白那個孩子,不僅僅是狹隘的血脈流傳的時候,兩生加起來將近四十年的歲月,她是這世間,唯一懂他的那個人。 她今天不去,甚至反手捉住袁俏,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可她若不去,所有人都不會有事,唯獨呱呱,必死無疑。 這是陳淮安自己為了省心,為了不吵架,為了能夠倆夫妻永遠(yuǎn)歡歡喜喜,而遺下來的漏缺,卻不料僅僅這么一丁點的漏缺,竟成就了黃玉洛的致命一擊。 同患難,卻不曾共富貴,最后卻又生死相隨,她是一直在罵他,怨他,恨不能打死他,可每每他有任何的困難,挺身而出的也總是她。 陳淮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修得此生,修得羅錦棠這樣的妻子。 他揉著合上書信,貼上自己的胸口,緩緩的,一下又一下的搓著。 他口中的驢和騾子,一個豎著耳朵,一個提著膀子,也沖上了樓,木呆呆的望著陳淮安。 陳淮安忍著將這兩頭蠢驢爆打一頓的沖動,說道:“騾駒,你他媽給我找件韃子的衣裳來穿上,然后到城門口去縱火?!?/br> 騾駒怔怔問道:“然后呢?” 陳淮安忽而怒吼:“火越大越好。老子要八百里烽煙,要十六處城門全部緊閉,要這座城池之中,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br> 這時候騾駒和齊高高兩個才隱隱覺得自己怕是闖了大禍了。 羅錦棠是誰? 拜財神不一定有用,但騾駒和齊高高兩個,曾經(jīng)飯都混不飽的孩子,如今在京城也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場面上的人物。 這全有賴于他們的小東家羅錦棠啊。 沒有羅錦棠,沒有錦堂香,他倆依舊是連飯都混不飽的窮光蛋。 齊高高幾乎都快要哭了:“二爺,哪我呢,我作甚?” 陳淮安最氣的就是齊高高,擰著他的耳朵,他指著樓下道:“你給我把家看好,把嘉雨看好,要有一點閃失,老子兩腳踹死你?!?/br> “那您了?”齊高高問道。 陳淮安站了半晌,深深吐了口氣出來,道:“這是個機(jī)會,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扔了半句話,他轉(zhuǎn)身便走了。 * 在跟袁俏出門之前,錦棠連陳濯纓究竟生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陳淮安一直以來瞞著她養(yǎng)在外頭的,而且與她相隔并不遠(yuǎn),就隔著一條街。 這大約就可以解釋,有時候偶爾醒來,陳淮安不在床上,而是從外面匆匆回來的原因了。 這王八蛋,瞞她就跟瞞個糊涂蛋似的。 也虧得一家子多少人,全跟傻子似的,居然就叫陳淮安瞞了這么久。 錦棠確實很好奇,好奇那個叫陳濯纓的孩子。會不會是生的很像上輩子的陳濯纓? 又或者,是他于半路上撿來,不得不養(yǎng)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