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兩輩子加起來,十多年不曾開口唱過歌了,錦棠握著嘉雨冰涼的手在手中攥了攥,深深的點著頭:“好。” 這一覺,嘉雨睡的極為綿長,直到騾駒從旭親王府要來柴胡護(hù)肝丸,掰碎了喂給他,吃罷之后,他又睡下了。 錦棠洗了個澡回到二樓,便見陳淮安已然躺在床上。 她坐在窗前梳著頭發(fā),心神定不下來,于是低低的嘆了一氣:“是我的錯,我大約給他送的紅參有問題,但我確信他吃了柴胡護(hù)肝丸,會好的。 所以,我別擔(dān)心了,好嗎?” 陳淮安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兩只眼眶本就陷進(jìn)去了很多,此時隱在燈照不到的地方,仿如星河般暗沉沉的。 待錦棠側(cè)首躺到床上,他明顯呼息一熾,卻也往里挪了挪,讓她睡在外頭。 天熱,床上鋪著涼簟,冰冰涼涼的。 錦棠側(cè)首望著,這男人確實瘦的可怕,肌rou更加緊虬,腹部一棱一棱的突起著。他呼吸太簇,小腹那緊窄的肌rou不停的顫著。 錦棠于是側(cè)首躺到了他的胳膊上,抵上他的肩膀,就那么靜靜的躺著。 半年未見,如此躺到一處,她所有的疲乏似乎也才一消而解,真正的相互依靠,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吧,錦棠心說。 她相貌生的肖似于余鳳林,大約是上輩子陳澈將她拘在龍泉寺三日,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 要把這事兒告訴陳淮安嗎? 他才初初從河北回來,聽說這個,會不會跳起來就回陳府,與陳澈打上一架? 陳澈因為陸寶娟,此時應(yīng)該恨陳淮安恨的要死吧? 父親倆人為此而爭吵起來,嚷到滿城皆知又該怎么辦? 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把此事講給陳淮安聽才好呢? 而陳淮安呢,他敏銳的意識到,既錦棠斷然而又肯定的,知道嘉雨該服柴胡護(hù)肝丸才能救命,那肯定就是她寄去的紅參出了問題。 而他也清清楚楚的記得,當(dāng)時陸寶娟初次造訪木塔巷,就曾說過,他是男子,性熱,不能吃紅參。 所以,嘉雨的病和紅參,和陸寶娟有關(guān)吧。 上輩子錦棠吃了多少紅參,又流了多少孩子。顯然,那一個個皆和陸寶娟有關(guān)吧。 他們夫妻相對而坐,氣急敗壞的指責(zé)著對方。錦棠說是他在床事上不小心了,他又覺得或者是她不好好兒躺著,非得要出門了,倆人相互指責(zé)完,靠在一處,每一回流產(chǎn)一個孩子,都仿如人生的截點,自責(zé)到恨不能一起去死。 誰能想得到,誰能想象到他的母親,會把毒下的滋補的藥里頭。 若是上輩子的羅錦棠,會扒開所有血淋淋的真相,殘忍的扒給他看,然后要拉著他一起憤慨,要他為陸寶娟認(rèn)錯,要他痛不欲生。 可此時的她卻極為溫情的,一言不發(fā),就那么躺在他懷里,默溫溫的閉著眼睛。 她是什么時候變的如此心平氣和的呢? 不怪責(zé),不抱怨,不罵他,不在他本已經(jīng)痛到抽搐的心口上再惡狠狠的劃上幾刀。 這樣的羅錦棠,已經(jīng)不是上輩子那個羅錦棠了。 錦棠原以為陳淮安連著日夜奔波,是累極了,當(dāng)然,老夫老妻,他大約上輩子過足了癮,如今便與她在一起,夫妻仿如同道,也不需要那種事情了,誰知眼看劃入夢鄉(xiāng),陳淮安卻從后面…… * 又是一年流火的七月,熱啊,到處都熱。 熱的人一天天翻著老黃歷,就是怎么也翻不到入八月的那一天。 旭親王是個閑散親王,也是個極愛熱鬧的人。 他一個親王之尊,不敢去太遠(yuǎn)的地方,去遠(yuǎn)了,怕皇上心有憂思:朕著小爺爺,怕不是想到各地串聯(lián)串聯(lián)文臣,心有異動吧。 也不敢去承德啊,懷柔啊那些有名的避暑盛地避暑納涼,連壩上草原都不敢去。 為何,那些地方皆是京城駐兵所在之地,他去了,各路指揮使不免要接待,一接待,他又怕皇上起疑:朕的小爺爺,怕不是想串聯(lián)武官們,來場兵變吧? 多思使人痛苦,但多思使人命久。 旭親王想來想去,只能去龍泉寺。離京不遠(yuǎn),遠(yuǎn)在深山之中,清爽又涼快。 殊不知,他居然就在這兒遇見了首輔陳澈。 與陳澈,旭親王算得上故交了。但這個故交,是建立在旭親王妃的基礎(chǔ)之上的。 敏敏王妃的jiejie嫁給了他,于是倆人成了姻親,有了姻親這一層關(guān)系之后再深交,才成的莫逆。 陳澈似乎也是新至,并不在龍泉寺主院,而是在寺廟大雄寶殿之側(cè)的清修禪院之中,院子周圍皆是他的侍衛(wèi)們,一臺十六人抬的轎子就擱在禪院門外,顯然,并非常駐,而是隨時要走。 旭親王進(jìn)了門,便見陳澈就在禪院中間的槐樹下坐著。 非但他在,次輔,兵部尚書趙松之亦在,二人正在樹下對弈,吃茶。 趙松之說道:“淮陽在禮部干的好好兒的,怎么好好兒的就病了呢?您這是打算讓淮安頂上禮部侍郎的位置?” 陳澈道:“淮安還年青,即北直御史的差事罷了,就仍回大理寺去。禮部侍郎這位置,選個浙東黨的人來坐吧,本就是閑職,咱們總占著,浙東黨的人要在皇上那里抱怨,不如讓給他們?!?/br> 趙松之應(yīng)了聲好,又道:“您待淮陽也太刻苛了些,而淮安并不能服眾,為何就不能把淮陽調(diào)到某個閑職上呢,閣老是不知道,如今外面謠言傳的有多兇?!?/br> 旭親王未打招呼,在他二人身后站著。 他身為個男人,偏偏是個婦人性子,最喜歡聽這些無聊之極的閑言作八卦。 據(jù)劉思罔所說,京中人人都在傳言,說陳淮安在河北差事辦的好,得陳澈另眼相看,于是,他棄自己的嫡子陳淮陽,假稱病而將他拘在家里,這是打算一力捧另一個兒子陳淮安了。 但是,照他目前給陳淮安安排的職位,似乎也不甚像。 不過,旭親王還知道一點,就是,陳澈把原本寄放在慈悲庵的,發(fā)妻余鳳林的牌位給搬到了龍泉寺,如今就在這龍泉寺中供受香火。 有一個恩愛的王妃,旭親王對于陳澈這種中年男人的心思還是比較了解的。 少年夫妻,對于男人來說,那怕比不得妾侍妖艷,比不得像劉思罔那樣的男人可以帶出去,可以聊些與女子們不能聊的事兒,可以做個知已。 但妻子就是妻子。 妻子是一個男人一生中,唯一能夠平視,相互尊重,比這世界任何一種感情都持久,穩(wěn)固,并且持之以恒的關(guān)系。妻子死了,于一個男人來說,一半的人生也就隨之而消亡了。 所以,有人說,一個男人,父親的死會讓他成長,因為他必須接過父親的責(zé)任,成為家庭的頂梁柱。 而妻子的死,則會讓他看到宿命。他會看到自己的死期,從此,磨平曾經(jīng)的銳氣,并沉淀下來。 而陳淮陽,據(jù)旭親王打聽來的消息,恰是害死余鳳林最主要的罪魁禍?zhǔn)?,所以他頂著淮南一派所有人的反對,把看起來乖巧,上進(jìn),并且心思沉穩(wěn)的陳淮陽給拘在了家里。 據(jù)說,他是盯著家下人們結(jié)結(jié)實實給打了一通板子的。便陳淮陽的腿沒有斷掉,至少短時間內(nèi)是起不了床了。 所以,旭親王上前拍了拍陳澈的肩膀,坐到了他對面,安慰道:“無論淮陽還是淮安,皆是你的兒子,也皆是好孩子。 本王此生沒有任何眼羨,眼饞的東西,獨獨羨慕就是你的三個兒子,個頂個兒的,一等一的風(fēng)流?!?/br> 陳澈笑了笑,輕輕撫開了旭親王的手。 他對趙松之說道:“你回朝,親自負(fù)責(zé)五夷來朝之事,至于陳淮安,傳本官的話給他,就說陳淮安此人,能放著就放著,暫且不要用他。” 聽這意思,他是不愿意用陳淮安,也不愿意用陳淮陽,一個兒子圈禁起來,另一個也要硬生生的壓在冷板凳上了。 趙松之本來還頗欣賞陳淮安的才能,但聽首輔如此說,也只能聽命,答了聲是,走了。 “你怎的來了?”這時陳澈才問旭親王。 旭親王笑呵呵坐到了陳澈面前,道:“七月半中元,法華法會,致誠法師要講《妙法蓮華經(jīng)》,所以本王來此,是聽經(jīng)的?!?/br> 陳澈皺了皺眉頭,未再說什么。 七月半,龍泉寺的法華法會,算得上是一場盛會了。 按理來說,京城但凡百官,有品有身份的,無不到場,聽致誠法師講一場《妙法蓮華經(jīng)》為幸事,可以想象,屆時如今這冷冷清清的寺廟,要被踏斷門檻。 余鳳林于浩瀚經(jīng)倫之中,獨喜《妙法蓮華經(jīng)》,生時也一直在品讀它,便陳澈,等致誠法師宣講這一場法華經(jīng),也有許久了。 * 所謂的五夷,是指大明周邊如今稱臣的五國,它們分別是高麗,占城、暹羅、安南以及大理,五夷來朝,唐時有過,宋時也有過,但自大明開過,或者有單獨前來朝覲大明皇帝,卻從來沒有五國同時來朝的情況。 像高麗這些屬國,本身兵力弱小,對大明造不成侵害,同時又仰慕大明的文化與繁榮。但有一點,仿佛贍仰一只雄壯而又威嚴(yán)的獅子,想要靠近它,感受它的雄風(fēng),又怕要被它傷著。 此事,其實是從一年前開始,就由陳淮安和葛青章兩個代帝起草外交詞令,與五國之間一番番的書信往來,才能達(dá)成的。 但等陳淮安入宮面圣,立等著接五夷來朝時的欽差一職時,卻連皇帝的面都未能見著,反而被告知,五夷之事已有其他人負(fù)責(zé),為欽差,讓他回大理寺去繼續(xù)作他的主事。 非但是主事,等陳淮安回到大理寺,就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掌折獄,詳刑的差職已經(jīng)叫人頂面掉了,而他則被寺卿給指到了主管獄吏的位置上。 也就是說,從此之后,大理寺里的獄吏們,就歸他管了。 能關(guān)進(jìn)大理寺的,一般都是在政治上犯了錯誤的人,牢獄也相對溫情,絕不可能有逃獄啊,或者犯人打架等等雜事發(fā)生。 至于獄吏們,也各司其職,身為他們的長官,平日里早起點個卯,傍晚訓(xùn)個話兒也就罷了。 陳淮安傻呆呆的坐了半天,又巡了一圈牢房,跟幾個當(dāng)初還是被自己關(guān)進(jìn)牢里的罪官們聊了會兒家常,再出來,太陽依舊高掛著。于是,他又巡了一圈牢房,把自己手下幾個獄吏提來再訓(xùn)了一圈兒,好容易熬到日斜,再也熬不住,于是索性就從府衙中出來了。 陳府中一場大鬧,錦棠早晨起床之后簡短的跟他提過。 提過陸寶娟和陳老太太幾個人聯(lián)合下毒給余鳳林的事,還說讓他幫忙查一查袁晉,袁俏兄妹。 陳淮安在大理寺,查這些事情恰好趁手。 誰知陳澈這個老王八蛋,不悶不哼兒的,就把他的權(quán)職全給黜了。 陳淮安把五夷來朝之事辦的漂漂亮亮兒的,才能利國利民,有利于京城。 但是陳澈居然就把他給放到閑職,冷板凳上了。 便上輩子,陳澈也沒有這樣干過。 須知,五夷來朝,本就是陳淮安重生之后最重要的一步,陳澈忽而將他打回大理寺,非但于他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便對整個大明來說,也是毀滅性的打擊。 畢竟,天災(zāi)剛過,緊接著還有人禍,這一步步,都是陳淮安早就設(shè)計好的。 偏偏他最不想見的,就是陳澈,最不想于之交流的,也是陳澈。 回到錦堂香的門上時,陳淮安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錦棠一手搭在柜臺上,正在聽個高麗少年講著什么。 她比他離開之前豐盈了一些,原本尖尖的瓜子臉兒都頗有些rou了,笑溫溫的望著面前的高麗少年,目光里水波瀲瀲的,一只手在柜臺上,還不停的劃著什么。 邊劃,邊輕輕兒嗯一聲。 這高麗少年因為酒坊小東家生的美貌,又還眸光溫柔,漸漸兒便有點兒飄乎,高麗語加夾著生硬的漢話,嘰哩咕嚕個不停。 偏偏錦棠聽的興起,換個姿勢,兩只水波瀲滟的眸子,興致勃勃的盯著他。 那點紅唇略舔了舔,叫陳淮安想起她昨夜還曾吻遍他的全身,不由喉結(jié)便是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