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俏端著盤子沙蔥、西葫蘆炒的雞蛋，打個萬福，才道：“可不是么，我家住的離此近，我常在這庵子里幫尼姑們做義工的，這菜，恰也是我炒的呢。”

    錦棠知道袁俏家離此不遠(yuǎn)。

    而且，袁俏的祖上是炮制中藥材的世家，后來是因?yàn)榻o皇家貢御藥的過程中出了事情，滿門除了倆孩子，全部都給抄斬，他們倆兄妹才投奔遠(yuǎn)房親戚，投奔到陳老太太跟前兒的。

    錦棠記得上輩子，袁俏私底下于她說過，自己最煩的就是這些尼姑婆子們，尤其是尼姑的廚房恰對著自家院子，一到夏來，每每尼庵做飯，草灰都要熏臟了她所炮治的中藥。

    偏偏這慧祥老師太是個樂善好施的，只要有香客至，總要留碗齋飯，袁俏于是與這慈悲庵的尼姑們，三天一大仗兩天一小仗，幾乎總是在吵架。

    不過，上輩子畢竟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記憶中也會有偏差，錦棠不過一笑也就罷了。

    素齋除了一樣沙蔥，另還有一樣土豆燒面筋，聞著倒是一股子誘人的香氣。

    袁俏又遞了只大白饃過來，側(cè)首屈膝，坐到了錦棠面前，笑著說道：“我蒸的饃，快嘗嘗這味道。”

    錦棠上輩子，是吃大白饃吃死的，于大白饃有種天然的恐懼。

    重生以來，寧吃花卷，也不肯吃白饃，不過，因?yàn)樵胃裢獯笞斓囊Я艘豢谧约旱?，她于是也小口的，嘗了一口。

    吃罷了齋飯，從慈悲庵出來，陳淮譽(yù)接過錦棠手中所持的資料，又問了些關(guān)于她那筆訂單的情況，接著，轉(zhuǎn)口問道：“弟妹是否從未回過咱們府中？”

    錦棠道：“我是個在外行走的商人，女子為商，名聲總是不大好聽的。為了相府的名譽(yù)，我不好回去的?！?/br>
    陳淮譽(yù)眼眶周圍的淤青在陽光下愈發(fā)明顯：“那陳府中如今有誰是認(rèn)識你的？”

    陳家老太太，為人是很爽朗的，錦棠迄今都不曾見過她，倒是有些赧意：“不瞞二哥說，都不曾見過，他們當(dāng)也皆不認(rèn)識我?！?/br>
    陳淮譽(yù)定定望著羅錦棠：“不對，至少大嫂見過你，她還整日在念叨，說很想與你結(jié)識結(jié)識。你說你的酒坊開在太仆寺后面，那太仆寺是大哥常去的地方，他定然也見過你，至于老太太，不必她說，只瞧神情，我就知道她是見過你的?！?/br>
    錦棠愣住了。

    上輩子記憶中的陳淮譽(yù)，似乎并不是這個樣子。

    他清瘦，憂傷，仿佛一股風(fēng)就能將他吹倒，但又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他的椎骨，叫他不至于倒下。

    一直以來錦棠是錦棠，相府是相府，將近一年半的時間，井水不犯河水。但似乎隨著陳淮譽(yù)的到來，這種平靜要被打破了。

    轉(zhuǎn)念一想也是，她在京城確實(shí)小有名氣，或者陳府那些人，個個兒早見過她八百回了。

    陳淮譽(yù)默了半晌，又道：“至于陸氏，是你的親婆婆，更是見過你不知多回。弟妹，但你可能告訴二哥，咱們府中，在大概六年前就曾見過你的那個人，是誰？”

    錦棠重生之后，在渭河縣三年多，再到京城兩年多，滿打滿加起來，與陳淮安成親也統(tǒng)共不過六年，六年前，她和陳淮安都懵懂無知，這京城，陳府之中有誰會認(rèn)識她？

    頭一回陸寶娟見她，一臉的如喪考妣，這一回陳淮譽(yù)見她，見面就喊娘。

    錦棠莫名起了疑心，索性就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蛦栮惢醋u(yù)：“二哥能否告訴我，我可是生的肖似于你們相府的某一人？

    那個人，究竟是誰？”

    第165章 大白饃

    陳淮譽(yù)臨水站著，默立許久，不答錦棠的這句話，順手一指，讓往前走著，卻是問道：“你和淮安，是六年前成的親？”

    錦棠道：“恰是?！?/br>
    “再此之前，弟妹和淮安可曾來過京師？”陳淮譽(yù)又道。

    錦棠再度搖頭，笑道：“不曾。慢說不曾來過京師，便連渭河縣的地界兒我也不曾出過?！?/br>
    陳淮譽(yù)暗中忖了忖：那時候他父親陳澈被貶謫，在嶺南作縣令，因山高皇帝遠(yuǎn)，路途不開，每每就連他母余鳳林生病之后要用的藥材，都得陳老太太多方打點(diǎn)，才能派人送去。

    按理來說，陳澈是沒有見過羅錦棠的。那么陸氏呢？她必定是見過的吧？

    難道說，是陸氏起自于情，為了不擇手段的登堂入室，才會千里下毒？

    而這羅錦棠，會不會是陸氏專門娶來惡心余鳳林的？

    明知原配在窮山惡嶺之中身染惡疾，熬不過去，卻替外室子艱了一個與她生的一模一樣的女子回來，讓余鳳林在知道有外室，有外室子，還有個與自己像貌一模一樣的便宜兒媳婦時，活活氣死？

    *

    陳淮陽和陳淮譽(yù)是在八年前，陳澈被貶謫的那一年舉家搬遷到的京城。

    陳老太太以年邁之身親上京城，處處找陳澈當(dāng)年的座主，同門，同年，想要把他從嶺南弄回來。

    那時候，陸寶娟雖不住在陳家，卻對陳淮陽和陳淮譽(yù)兩人頗多照拂。

    陳淮陽的性子，吃照吃拿照拿，便能娶到國公府的女兒為妻，也是陸寶娟請的敏敏王妃作媒。否則的話，以他的家世，門第，如何能娶到郭蘭芝那樣的，將門虎女？

    但吃罷拿罷，揩嘴就罵陸寶娟是個賤婢。

    陳淮譽(yù)雖說體弱，但自有他的骨氣，連陸寶娟送來的一只水果都不曾吃過。

    但是，徜若她表面上對陳家兄弟頗多照拂，卻背地里害死了他的母親的話，那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她的。

    鑒于祖母的躲躲閃閃，父親對于這件事的不聞不問，陳淮譽(yù)甚至覺得，他們或者是和陸寶娟答成了某種交易。

    畢竟當(dāng)年就是陳老太太壓制著余鳳林，二十年的時光不準(zhǔn)余鳳林上京城，不準(zhǔn)她和陳澈團(tuán)聚的。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余鳳林含辛茹苦，侍奉著老太太，照料兩個孩子長大，卻是為了給陳淮安母子讓路，能夠順利讓陳淮安由外室子而成為嫡子，所以才讓陸寶娟進(jìn)門，讓她去死的話，那她也死的太冤了。

    錦棠邁著步子，因懷中藏著只饅頭，間或就會揪點(diǎn)饅頭屑扔進(jìn)黑龍?zhí)吨?，旋即便有各類尺長的大鯉魚撲上來，搶著那饃屑。

    陳淮譽(yù)見羅錦棠懷里抱著資料，回頭望著云繪樓生悶氣，柔聲道：“罷了，如此暑天，弟妹且回家安靜息養(yǎng)著去，這資料給了我，我去替你見那禮部侍郎。”

    錦棠究竟想問一句，自己生的是像誰。

    陳淮譽(yù)當(dāng)著她的面，似乎是叫一聲娘，但畢竟就那么一聲，她也可能是聽錯了。

    陳淮譽(yù)走到一處石幾前時忽而止步，對袁俏說道：“俏俏，天如此熱，我要吃杯涼茶，你帶著弟妹這位家仆，到咱們老宅子里，讓丁大娘沏幾杯涼茶來，我和弟妹要在此吃杯茶?！?/br>
    袁俏側(cè)首掃了眼齊高高，顯然看不上他這獐頭鼠目還老愛看自己的樣子，白了他一眼，道：“罷了，我自去便可，你們且坐著?！?/br>
    齊高高手一揚(yáng)，大叫道：“這哪能呢？袁姑娘等等我，你且聽我說，你家哥哥，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咱們還是酒桌上的好朋友呢?！?/br>
    袁俏極嫌惡的白了齊高高一眼，倆人走了。

    目送著袁俏離開，只有一處石幾，并四個油木質(zhì)的鼓凳。陳淮譽(yù)道：“弟妹先坐。”

    錦棠望著這鼓凳卻是噗嗤一聲笑。

    陳淮譽(yù)頓時一愣，錦棠隨即掩面而笑，連忙又道：“無事無事，二哥先坐，我不過是想起件別的事兒來，才想要笑笑罷了?！?/br>
    她是想起上輩子，恰就是從這兒抱了只鼓凳，把英國府的大少爺，郭蘭芝的弟弟郭才義給砸了個頭破血流。

    她和郭蘭芝就因?yàn)槟莻€，上輩子一直紅頭對眼的，不過這輩子她連郭才義的面都不曾見過，更別提打郭才義了。

    倆人這才要入座，忽而也不知怎的，陳淮譽(yù)伸手將錦棠一拉，幾乎是摟圓著她整個兒便將她環(huán)到了一顆樹后。

    黑龍?zhí)妒钦麄€京城之中樹最多，林蔭最旺，遮天蔽日之下也最涼快的地方。

    陳淮譽(yù)其人，自幼年便體弱，算得上以藥培體，才能長大。

    是以，便盛暑之中，他遍身也是一股冰涼。

    叫他環(huán)著，森森一股藥息。

    錦棠揚(yáng)頭，只能看到陳淮譽(yù)的喉節(jié)，在纖細(xì)白皙的脖頸上疾速的上下動著。

    他兩手圈圍，將她困在一株大樹的后面。

    上輩子，陳淮譽(yù)吃醉酒之后就曾拉過錦棠的手，她當(dāng)然是一耳光搧過去，當(dāng)然，也是因此，一直覺得此人有些輕浮。

    直到袁俏死后，他出家為僧，她才知他只對袁俏情深，是個情種。

    但一個情種，光天化日之下把弟媳婦壓在樹后，這算什么，濫情濫性？

    錦棠揚(yáng)起手一耳光就準(zhǔn)備搧過去。

    “弟妹，你不要有大的舉動，緩緩回頭，看那個男人，你可認(rèn)識？”

    錦棠忍了巴掌，總算平靜下來，緩緩從樹后回頭，便見不遠(yuǎn)處的石徑上，果真有個男子緩步走了過來。

    這人穿了一件普通百姓們才會穿的那種褐衫子，頭上還戴著頂八角帽兒，一眼瞧過去，就是個極不起眼的普通老百姓。

    但是，因?yàn)樗呗肥莻€威風(fēng)凜凜的外八字，八品大員式的步態(tài)，錦棠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了。

    這是袁俏的哥哥，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袁晉。

    相隔不過兩丈遠(yuǎn)，她和陳淮譽(yù)在湖邊的樹后站著，而袁晉是自林間的石徑上走過的。

    邊走，他還目光四處搜尋著，不知道在找什么。

    錦棠雖說上輩子沖動，到底吃虧吃到死，這輩子她不沖動了，她轉(zhuǎn)頭四處搜尋著，忽而手指湖面，指著湖里的魚，顫聲道：“二哥，你瞧那些魚?！?/br>
    她方才只咬了小小一口白饃，都只在嘴里過了過，并沒有吞下去。

    出來之后，一直揪著饅頭喂魚，此時水面上泛滿了翻著肚皮，白花花的魚，可以說，魚肯定是吃了她吃的白饅才翻的肚皮。

    所以，可以想象，她方才要是吃了袁俏給的饃，而又跟陳淮譽(yù)分別了的話，會不會就死了，或者是暈在這黑龍?zhí)哆?，那袁晉，是不是就是來給她收尸體的？

    “你的袁俏，就是你的袁俏給我下的毒……”錦棠啞著嗓門吼道：“她哥哥是來給我收尸的。你們陳府的人這是要害我?！?/br>
    陳淮譽(yù)往后退了一步，斷然道：“俏俏是個好姑娘，要真是她給你下毒，她就不會故意告訴你饃是她蒸的。你且回家去，此事，我須得回府去查?！?/br>
    他初時以為羅錦棠與陸寶娟沆瀣一氣，故意準(zhǔn)備用她這張臉來氣死余鳳林。

    但陳淮陽釣人，還拉他作幌子，叫他把羅錦棠哄到慈悲庵去吃素齋，結(jié)果素齋中獨(dú)獨(dú)羅錦棠的饅頭有毒。

    緊接著，袁晉前來，瞧那樣子，確實(shí)很像是來掃尾的。

    既如此，那他的哥哥陳淮陽，陸寶娟，甚至羅老太太，袁晉，這所有的人，或者都加入到了想要給羅錦棠下毒的陣營之中，全都身懷疑點(diǎn)。

    徜若不是今日他故意留人，在此慢上一步，羅錦棠吃了饅頭，帶著個傻仆，會死的悄無聲息。

    而他，陳淮譽(yù)，則會成為害死羅錦棠的那個直接兇手。

    錦棠默了半晌，嘆道：“二哥，我且問你，我究竟生的像誰？”

    陳淮譽(yù)望著羅錦棠看了半晌，緩緩伸出手來，極清瘦，又干凈修長的五指，指腹圓圓，緩緩觸上錦棠的臉，他道：“小時候，我總說，娘啊，哥哥老是丈著自己是長，欺負(fù)于我。我極討厭與他為兄弟，你給我生個meimei吧，我會像隔壁家的哥哥，給她穿裙子，給她梳頭，賣花來給她戴。

    我娘總說，我的小譽(yù)兒，娘也想啊，可是你爹遠(yuǎn)在千里之外，父母在，不遠(yuǎn)行，娘要在此伺候你祖母，無法給你生meimei的。”

    “你就是我的meimei，與我娘生的一模一樣的，我的meimei?！标惢醋u(yù)說道。

    本來就叫袁晉嚇了一身的汗，陳淮譽(yù)這一聲，嚇的錦棠毛骨聳然：“所以，我生的像你娘？”

    陳淮譽(yù)一只手已經(jīng)觸了過來，撫上錦棠的臉，道：“見你生成這個模樣，又是三弟的妻室，我該要憤怒，該要生氣，該要覺得你和陸氏一般是個賤人，然后轉(zhuǎn)身便走的。

    但我若走了，我便要叫人誣賴，是殺你的兇手，而我一念心軟，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