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日每夜，她就像個禁臠一樣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直到她最后茍延殘喘，奄奄一息時，黃玉洛看不過眼，覺得自己這侄女太可憐了，弄了好大一泡阿芙蓉膏，一口便把她送上了西天。

    而陳姑對外，只說她不知跟誰有了孩子，此時正在養(yǎng)胎了。

    如此偷桃換李，黃玉洛身為太后之尊，把那腹中的孩子竟還真就給生了出來。

    如今，那孩子作為黃愛蓮的遺腹子，一直以來就養(yǎng)在宮中道觀之中。

    孩子出生之后，到如今已經(jīng)有四個多月了，生的修眉闊目，面貌朗朗，竟有幾分的肖似于陳淮安。

    可惜了的，黃玉洛心說，那孩子生的竟有七分肖似于陳淮安。若非沒有及早謀劃，讓陳淮安作了那孩子的爹，多好？

    畢竟淮南一派，陳澈老了，陳淮陽能力不濟，而陳淮安，才是其中最關(guān)鍵的那個人。

    陳淮安默了片刻，忽而又道：“毛殼麝香價值千金，以冰片而代之，怕是不行吧，這可是愛蓮姑娘的主意？她似乎于藥理上，研習(xí)頗多?！?/br>
    黃玉洛仍是一臉的哀戚，顯然，侄女的去世讓她極為傷心。

    她雖仍是一國太后，但是哥哥死了，侄女沒了，家里剩下的親人也早叫黃愛蓮傷透了，便她貴為太后，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

    這簡直算得上，錦衣之后的夜行了。

    她道：“愛蓮與藥理還有研究？此事哀家端地是不知情的，不過，哀家這些年一直研習(xí)藥理，徜若這藥方有何需要改進的地方，還請陳卿記得來信，咱們于信中一起研習(xí)，如何？”

    陳淮安道：“自然?！?/br>
    所以，毛殼麝香換成冰片，黃愛蓮沒有那個腦子，真正干這事兒的是黃玉洛。

    兩輩子，無論嗣育丸，還是害錦棠八月落胎的毛殼麝香，其實都是黃玉洛的手腳。

    黃玉洛再是一笑，又道：“當(dāng)年在秦州初見，陳卿雖說只是個少年，哀家就看你品貌不凡，今后必有一番大作為，如今看來，果真是?！?/br>
    他算不上俊美，太過粗獷魁梧，通身上下凌厲的男子氣，正義，熱忱，滿腔熱血。

    這世間，男子如牛毛過眼，但陳淮安屹立在那兒，仿如一座豐碑，有著他獨特的魅力。

    這種魅力，非是華服錦衣，也非高官厚爵而妝飾出來的，他就是他，質(zhì)樸熱忱，胸懷坦蕩，世間萬千男子，獨他可以肩扛蒼天，頂立于天地之間。

    陳淮安還未接話，太后已經(jīng)站了起來：“也罷，本宮也該回宮去了，陳卿自去救災(zāi)吧?！?/br>
    雨夜疾奔至河北一回，濃密的黑夜，濃密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大雨，太后黃玉洛的欽兵與侍衛(wèi)們將她迎入車駕，年愈五十的恒國公劉鶴親自伴駕，陪伴著太后娘娘離去。

    雨越來越疾，沒有要停的跡象。

    陳淮安矗立在暴雨之中，望著太后離去的身影，一直的看著。

    騾駒持著火把走了來。

    火把照在陳淮安的背上，背似幕布，只紡線般飛速墜落的雨滴就在那幕布上不停的往下墜著。

    “騾駒，你見過從不把宮禁當(dāng)回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天地之間任其逍遙的太后嗎？”

    騾駒叫雨打懵了，卻也斷然搖頭。

    “我從來不是那種，認為是女子就該困于閨閣，足不出戶以示清白，以護閨譽的男人。”陳淮安抹了把臉上的雨，忽而將粗勁有力的大手伸向騾駒，待騾駒遞過佩刀來，他又道：“但我最討厭的，就是德不配位，野心比不上胸懷，謀略比不上狂妄的王八蛋們，無論男女?！?/br>
    騾駒聽出來了，陳淮安這怕是要去給黃玉洛個痛快。

    當(dāng)初殺黃愛蓮的事兒就是他干的，但那時候黃愛蓮不過一個人而已，就那樣都沒能干得成功，此時黃玉洛有大軍護著，陳淮安又怎么能殺得進去？

    是以，騾駒斷然道：“二爺，嘉雨還病著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既求得了藥方，就回吧?！?/br>
    陳淮安回過頭來，將懷里的藥并藥方悉數(shù)交給騾駒，自下擺撕了半片黑布來下遮到臉上，給騾駒也蒙了一片，蒙上他的臉，挑了挑眉：“不過一刻鐘的事情，二爺要你瞧瞧，什么是個驚弓之鳥，再叫你瞧瞧，什么叫作敗走麥城，再接著，你二爺來一回痛打落水狗，咱們就回！”

    第163章 痛打落水狗

    大雨漂潑如注，馬車在泥路上行走本就艱難，又還是如此又悶又熱的七月。

    恒國公劉鶴伴駕于車旁，氣呼呼說道：“旱災(zāi)之后又是強降雨，又還瘟疫橫生，太后娘娘萬金之軀，送藥方這種事情，何須您親自前來？”

    黃玉洛坐于車中，淡淡回道：“無論貧富貴賤，皆我大明的百姓與臣子，哀家受點子苦沒什么，只要百姓安樂就好。”

    事實上她如此辛苦的來一趟，還是想向陳淮安證明，自己和黃愛蓮，甚至是和皇帝也不一樣。

    她待這萬里江山，以及天下所有的子民們是虔誠的，如他一般。

    不出她所料的話，太后不遠百里，冒雨贈藥，陳淮安當(dāng)很感動吧。

    總算離開了泥濘之地，但兩旁高山聳立，如此漂潑大雨，山上時有危石滾落，所有的侍衛(wèi)們俱皆緊緊簇擁著太后娘娘的車駕，生怕有巨石滾落，要砸中太后娘娘的車駕。

    偏偏就在這時，左側(cè)山頭上嘩啦啦滾下來一塊巨大的石頭。

    若非侍衛(wèi)們躲避及時，必得有人要被這石頭砸死。

    披著雨蓑的劉鶴于是高聲喊道：“護駕護駕，護好太后娘娘的車駕，敢有退縮著，本使斬?zé)o赦。”

    黃玉洛坐于車中，也是暗暗叫著阿彌陀佛。

    而就在這時，右邊一處灌草從中仿佛有人在跑來跑去，間或還會有人沉聲喊上兩句，聽起來竟是韃子的聲音。

    劉鶴于是又吼道：“分一隊人去右邊查看，若有人埋伏，立刻殺之?！?/br>
    立刻有一隊人分出來，往右側(cè)而去。

    隊伍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左邊又有一處叢林中出現(xiàn)了異動，劉鶴撥劍在手，再派一隊人出去。

    但此時，兩旁山上時時有碎石滾落，就仿佛山上有人盤踞，一直在暗中尾隨一般。

    本來雨就大，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前后左右，仿佛處處皆有埋伏，但等侍衛(wèi)們追過去看時，又處處無人。

    黃玉洛時時出宮，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嚇的在車中攥緊了佛珠，不停的念著阿彌陀佛。

    恒國公劉鶴也越來越怕，總覺得有人布下天羅地網(wǎng)，正在步步逼近。

    無賴之下，他道：“娘娘，您披上一件雨蓑，棄車吧，臣護著您逃出去?！?/br>
    于是，黃玉洛棄了車，于雨中換趁了匹馬，跟劉鶴兩個作普通侍衛(wèi)打扮，將車放在前，倆人卻是跟于隊伍的后面，繼續(xù)往前走著。

    誰知，再往前走不過百步有余，忽而后面射來幾支冷箭，直沖黃玉洛的馬屁而來。

    黃玉洛此時已經(jīng)嚇壞了，大叫：“刺客，有刺客。就在哀家身后?！?/br>
    她座下的馬著了箭，揚天一聲長嘶，還不及劉國公來拉，黃玉洛已重重摔到了馬下。

    地上全是泥濘水漿，啪的一聲砸入其中，悶到黃玉洛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

    侍衛(wèi)們于是重重圍了過來，將摔倒在地的黃玉洛給扶了起來。

    我明敵暗，劉鶴索性與黃玉洛共趁一騎，叫侍衛(wèi)們緊緊簇擁著，緩緩?fù)?，不敢再輕舉妄動。

    但誰知偏偏就在這時，侍衛(wèi)隊中忽而有人一聲高喊：“你是誰，為何會混在咱們驍騎衛(wèi)的營中？”

    昏天黑地的，火把都打不著的夜晚，劉鶴仔細去看，果真是個蒙著面，身材五短的黑衣人，此時混水摸魚，居然眼看就要靠近太后了。

    可以想象，若是叫他靠近，暗中偷手，只怕黃玉洛的命都要沒了。

    就在被人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于高處忽而飛來一支冷箭，奔著劉鶴而來。

    劉鶴避箭的同時帶著黃玉洛從馬上墜下，腳下恰是一汪子的污水，倆人砸入水中，嗆了個唏哩嘩啦，而隊伍中那蒙面的矮子仿如一支陀騾一般，長刀揮著，轉(zhuǎn)眼之中殺出隊伍，已不知去向。

    黃玉洛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與泥漿相搏，與雨水相斗。

    一群侍衛(wèi)們，恒國公劉鶴，所有人都在水里撈她，她叫年輕的侍衛(wèi)們踩了一腳又一腳，蹬著頭踹著肩，一口口污水往肚子里灌著，直到最后暈過去，也不知是誰把她從污水泥潭之中給拖了出來。

    仿如一只被從水里撈出來的落湯雞，黃玉洛惶惶然一路，懸提著一顆心，等看到京城那高高的城闕時，仿如死過一回又活過來，簡直是奔命一般的，奔回了京城。

    這一回河北之行，是黃玉洛有生以來的最后一回出京，從此之后，說起京城之外的地界兒她都兩腿發(fā)軟，遂再也沒有出過京城。

    *

    陳淮安為御史，不比別的御史們只是督辦，調(diào)兵遣將。

    他留著葛青章鎮(zhèn)守正定都司，自己每日親自率著官員，差役們四處巡邏，開堰塞湖，疏泥石流，解救被困的百姓，煩有災(zāi)情，總是沖在最前面。

    這才是一番載入史冊的暴亂能夠消彌，百姓能夠存活，歷史最終被改寫的原因。

    暴雨如注，他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了，都司大堂中再無旁人，就唯獨葛青章一人坐在空蕩蕩的角落里，正在翻著本子書。

    “嘉雨怎么樣了？”陳淮安沖了進來，徑直就問葛青章。

    他最疼愛的三弟，小嘉雨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此時還在高熱昏迷之中，陳淮安自己燒的唇皮焦青，走路都顛三倒四的，三更半夜趕回來，還得來照看嘉雨。

    葛青章自來注重清潔，見陳淮安這就要往里沖，連忙道：“先把藥吃了再進去，否則

    你們倆交叉感染，他死，你也好不了?！?/br>
    陳淮安一口灌了藥湯，這才沖到后院。

    如今這種時疫，最主要的是混身肢節(jié)作痛，發(fā)高熱，人漸漸糊涂，昏言澹語，持續(xù)高熱褪不下來，就會于夢中死去。

    陳嘉雨已經(jīng)連著燒了將近七八天了。

    這時候他已經(jīng)喚不醒了，混身燙的就跟焦炭似的，嘴唇干裂，面色蠟黃，牙關(guān)緊咬水都喂不進去。

    陳淮安掰碎了天宮牛黃丸，掰開這孩子的牙關(guān)，緩緩兒的拿水順了下去，這才拿著藥方出門，請來如今正定都司的官員們，叫他們連夜配藥，制丸，并分發(fā)給染了瘟疫的災(zāi)民們。

    上輩子這個時候，流民們已經(jīng)四處起義，戰(zhàn)火紛飛了。

    陳淮安身在大理寺，簡直要急白了頭，四處滅火救災(zāi)，而林欽能夠?qū)⒈鴻?quán)總攬，一大部分的基礎(chǔ)，就是從這一回叛亂而累筑起來的。

    他這輩子別的沒干，光搶林欽的先機，就不知道搶了有多少。

    天宮牛黃丸果真有效，嘉雨服過之后，到次日一早，燒就褪了。

    只是這孩子似乎被燒傻了，目光呆滯，便醒來之后，也虛弱的幾乎坐不起來。

    陳淮安將他扶了起來，哄著就要給嘉雨喂粥吃。

    他一個大男人，搧著爐子熬了兩個時辰，也知道嘉雨七八日滴米未進，此時腸胃極弱，只能給他喝點兒清湯，米是不能下肚的。

    嘉雨不肯喝粥，沒力氣推碗，只是拒不肯張嘴。

    陳淮安于是勸道：“嘉雨，如今你可是翰林院最年青的庶吉士，皇上都說了，此番回去，往后你就在御前行走，他要親點你做六科給事中，快好好兒喝了湯，把身子養(yǎng)起來，好不好？”

    嘉雨瘦脫了相，臉只有巴掌大，唯獨兩只小鹿似的眸子格外的大，囁嚅了半天的唇，道：“回家?！?/br>
    陳淮安以為他是想要回渭河縣，柔聲道：“待我和你嫂子作主替你娶了親，等到明年春節(jié)，咱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家人一起回鄉(xiāng)，此時回去真不是時候，快吃吧?！?/br>
    嘉雨再搖頭：“木塔巷……”

    淮安這才算明白，出來半年多，他是想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