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其面色呈著象牙白,兩頰略瘦,英氣中帶著些嫵媚,兩只眼眸格外的敏銳。隨著她從相府出來,兩列內侍兩列侍衛(wèi),魚貫而出。 而這些侍衛(wèi)的統(tǒng)領,則是年已六十的恒國公劉鶴,驍騎衛(wèi)的指揮使,雖說年愈六十,老國公腰挺背直,緊緊護隨于這男裝的女子身后。 就在陳淮安轉身的同時,這女子于遠處,雙手交叉于自己的肩膀,遙遙屈腰,像是在作拜禮,又像是在勾著陳淮安憶及,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黃愛蓮送她離開時極盡謙恭,一直是欠腰而禮的姿態(tài),直到那男裝女子消失在長街的盡頭,這才回過頭來。 說起太后二字,人們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鳳冠霞帔,滿頭白發(fā),老態(tài)龍鐘,很難有人把它跟一個風姿綽約,二十四五歲的年青婦人聯(lián)想到一起。 而一個英姿勃發(fā),自來擅喜男裝的婦人,就更難了。 但事實上,黃愛蓮的姑母黃玉洛恰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子。 羅錦棠是張瓜子小臉兒,少女體態(tài),便穿上直裰,走在街上纖腰扭扭,絕無人當她是個男兒。 黃玉洛卻不同。 她天生一張鵝蛋臉,眉毛略濃,相龐也生的更加英挺大氣。雖說身姿纖瘦,骨架卻頗為闊朗,乍一看過去,頗有幾分男子的英氣,足以以假亂真。 因為掌有帥印,便身為太后,黃玉洛也可以自由出入宮廷。 上輩子,陳淮安初到京城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段兒與黃玉洛有著淺淺知交的日子。 那時,黃玉洛就曾說過,自己身為太后之尊,卻能超脫千百年的禮數(shù)禁錮,自由出入宮廷,其付出的代價,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三年之中,每日親揩屎尿,親端溺盆,盡心盡力伺候先皇,于上蒼的手中,生生給先皇延了一年壽期,才換來的。 所以,她說,這世間所有上蒼給的恩惠,都于暗中標好著價格,而她為了她的自由,提前已經付過那份價格了。 陳淮安與黃太后,在京城可不是初見。 他頭一回見她,是在秦州,在凈土寺,迄今,陳淮安想起那場相遇,唯有一個感覺,就是牙疼。 他今生還未見過太后,當然也不應該認識太后本尊,是以,眼也不眨的,陳淮安轉身,就進酒坊了。 嘉雨和青章兩個見陳淮安進來,俱皆站了起來,奔過來。 陳淮安攬這二人,頭抵過他們的腦袋碰了碰,長舒一口氣,道:“事兒沒白干,皇上許了。” 一門三個進士,在午門外鬧了好大一場,忍受著錦棠的白眼兒,還得賴皮著臉,個個兒跟那在外游逛了三日??署嚭囊肮芬话?,乖乖兒跟在身后,等著錦棠回家給他們做飯吃。 * 據(jù)說,陳淮安是要求皇帝廢今科成績,讓整個大明近萬名舉子全部重考的。 但是,皇帝并沒有答應他這個要求,畢竟一場會試,成績并非全都是假的,真要黜掉如今七十七位進士的成績再行重考,舉朝都得動蕩。 不過,他答應以先皇一年孝期為期,在今年八月秋桂飄香時再開恩科,讓沒有進階的舉子們重新考一回。 至于拜座主,為門生這種陋習,皇帝還說了,只要聽聞有官員們收門生,無論首輔還是次輔,立即罷免。 而舉子們之中徜若知曉誰拜了座主,報到朝廷,也是要被取消恩考考試資格的。 所以,陳淮安雖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于朝中重臣們來說,卻是重創(chuàng)了他們培養(yǎng)同黨,排除異已的手段。 且不論他親爹陳澈對于這個無法無天,行事全然沒有章法的兒子是怎么個看法。 首輔黃啟良先就氣了個火冒三丈。 別的倒還罷了,唯獨叫他最生氣的,是那個叫做葛青章的年青人。一個無根基無門第的寒門舉子,他身為宰相之身,幾番親顧茅廬,甚至于提前替他鋪平一條康莊大道,就是想著,為自己招攬一位年青,貌正,又有風骨,又能死心踏地拜倒于門下的忠良之臣,卻不想他背叛自己竟背叛的那般徹底。 當然,針對著葛青章的報應,黃首輔也會立刻執(zhí)行。 召了位門客來,他道:“去,到一趟木塔巷胡同,告訴葛青章,他吃了那么多本輔送的天麻補腦湯,可是皇上賜的,既不做我門生,叫他全還回來?!?/br> 吃了的湯還怎么還? 門客愣了一愣,就往木塔巷去了。 * 黃首輔怒氣未消,轉而進了女兒的院子,于院子里站了半晌,這才撩簾子入她閨房,便見黃愛蓮正在吃早飯。 揮走丫頭們,坐到女兒身邊,黃首輔盯著她看了半晌,道:“愛蓮,你姑母怎么說的?事到如今,她依舊叫為父以忍為重?” 陳淮安在午門外放歌,嗓音粗獷遼闊,直達天聽,把天性悠柔的皇帝都給唱了滿腔熱血沸騰。 黃玉洛連夜出宮,與黃愛蓮一晤,倆人對起黃愛蓮曾經學過的史書,漸漸的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已經偏離了黃愛蓮那所謂的史書。 黃玉洛覺得怕是黃愛蓮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否則的話,為什么陳淮安的進階之路,與歷史中會大不相同。 他如今勢如破竹,如此下去,她們將掌控不了局勢,萬一有一日,陳澈依舊要為輔,黃啟良依舊要死,那黃玉洛的孩子怎么辦? 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華,拋下一切,入宮伺候一個糟老頭子,賠上的那十年青春,又該怎么辦? 黃愛蓮此時正心煩意亂了,遂順勢問道:“那父親您有什么招兒,能抑得住如今淮南一黨如今突然崛起之勢?” 黃啟良道:“你曾經去過渭河縣,關于那陳淮安,可有能夠一招致死之法,此人仿如一桿銀槍攪動乾坤,進京才不過幾個月,已是朝野上下不寧,此人留不得。” 黃愛蓮白了他一眼,道:“留不得,但你也沒有治他之招,省省吧?!?/br> 在歷史上,黃首輔與年青的陳淮安只有過一次交量,據(jù)說陳淮安是一招致敵,但那一招是什么,黃愛蓮并不清楚。 她知道的只是歷史大概,并不知道其中的細節(jié)。 所以,這才是她和黃玉洛如今的困境,她們究竟也想不出來,年紀青青,才從渭河縣出來的陳淮安,究竟會用什么樣的方式,一招,便把黃啟良這樣于京城樹大根深,盤根錯節(jié)的首輔大人給擊倒,從而叫他喪命。 “這種人,不能去之,只能攏絡。” 黃愛蓮挾了一枚焦圈兒,泡進乳白色的豆?jié){中沾了沾,咔呲一口,唇邊沾了幾滴焦渣兒:“父親,姑母說,或者唯有聯(lián)姻,才能應對您將要面臨的危機。” 黃啟良頓時一驚:“她想把你嫁給陳淮安?這怎么可能?”他也是急了,尾音拖的太長,仿如公雞打鳴。 黃愛蓮道:“能得他相助,你的首輔之位才會穩(wěn),姑母想謀的大業(yè)也才最終能夠達成。姑母說,她會想辦法達成此事的?!?/br> 黃啟良斷然道:“陳淮安的內人,可是連旭親王都贊不絕口的美人兒,說滿京城之中,唯有其堪與敏敏王妃比肩。要是你姑母,或者陳淮安會心動,你,還是算了吧。” 說白了,她沒有黃玉洛那般動人的相貌,男人們便圍著他轉,捧她夸她奉承她,也不過是為了在首輔這里謀點子好處罷了。 真真要是他黃啟良沒了,誰還會當黃愛蓮是才女,是奇女子? 不過一個扔于人堆里都不怎么起顯的普通女子罷了。 要想以黃愛蓮的美色誘陳淮安,黃啟良覺得這姑侄倆未免太天真了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黃首輔:要治死老夫的那一招究竟是什么? 黃愛蓮:大約還是美人計…… 陳淮安:我就笑笑,不說話,畢竟若若說,馬上可以吃rourou啦,哈哈 第140章 天麻補腦湯 苦苦思索半晌,黃啟良也想不到對付陳淮安的招數(shù),而且畢竟他的父親是如今風頭正盛的次輔陳澈。為免兩為閣老之間交惡,陳淮安只得先放一放,不過葛青章,黃首輔可沒想過要饒了。 天上地下,整個京城,窮極自己所有的人脈手段,黃首輔準備好了一招又一招的手段,就是準備要把葛青章置于死地。 * 回到家,所有人都累的喘不過氣來。 陳淮安上了樓,進了屋子,便見錦棠還不休息,正坐在桌前剝著南瓜子兒。 昨夜一夜未睡,本都夠累的了,陳淮安只當錦棠是要吃這個,連忙說道:“躺著躺著,快躺下,我來替你剝?!?/br> 錦棠也是真的累了,踢掉兩只鞋子,平展展趴到自己的大床上,望著坐在桌前剝瓜子的陳淮安,笑道:“昨夜你這場大鬧,不說你爹,就是黃啟良都要給你氣死了?!?/br> 陳淮安兩只沙鍋大的拳頭,揍人可以,剝瓜子著實艱難,一點點的小心捏著,等捏出來,又是個碎瓤子。 只要談起朝事來,他就會難得的肅臉:“不止是舉子們鬧事,錦棠,你也是經歷過上輩子的,應當也還記得,明年整個河北大旱,災民全部涌進各處城闕,朝廷官員們忙著黨爭斗法,壓根不管災民死活,結果鬧起瘟疫來,餓殍滿地,災民遍野。于是遍地起義軍,處處戰(zhàn)火。 黃啟良忙著跟陳澈斗法,不肯管這事兒,結果任由武官們前去震壓,用蠻力與流血來降伏百姓。而再等到后年,漠北韃子入侵,京城都險些要破……” 為了不叫錦棠覺得不適,他隱去林欽一步步坐大的那一段兒,柔聲道:“糖糖,危難隨時會至,我也不能像上輩子一樣,跟在陳澈的身后,任他為瞻。這輩子,我得帶著朱佑鎮(zhèn)走出一條不一樣的道兒來,不過,我總需要你的信任。” 錦棠聲音一尖:“信任甚?” 陳淮安揚起手來,說的話連他自己都難堪:“或者你不信,但除了黃愛蓮,我與那些妾室,真的什么都不曾有過。” 默了良久,陳淮安眉頭微簇,略有幾分哽噎:“你不是不知道,那時候滿朝上下一片肅殺,林欽想要以鐵腕而統(tǒng)朝政,文臣叫他殺了半數(shù),糖糖,那皆是我的戰(zhàn)友與兄弟,當時便給我個女人,我也……” 窗外正午的陽光透進來,灑在他胡茬錠青的面龐上,眉間是上輩子錦棠與他和離之后,偶爾見他站在路上,或者騎在馬上時,抹不去的痛苦與抽搐。 一點又一點的,分明才回來的時候,她是決對決對,不想跟他在這些事情上多說一句的。 及至后來,便漸漸兒知道他也有苦衷,知道他曾在渭河縣的時候,為了哄她戒酒,為了還齊梅誣賴在她頭上的債,曾經叫人打成那個樣子時,心中也有感動。 甚至于,上輩子他對于陳澈有敬有愛,對于陸寶娟,也是又憐又愛。 在那種情況下,他仍愿意放棄陳府的豪門大府宅,與她相攜著,住在這清清減減的小院子里,便為閣老時,每日也要穿過菜市擠回家來,她心中也是憐他的。 但唯獨關于黃愛蓮,是她提都不愿意提,也永遠過不去的坎兒。 所以,兩輩子,她甚至都不曾問過,他與黃愛蓮究竟有過多少回,頭一回又是在那兒發(fā)生的。 也許恰恰是因為,他在床上太過肆無忌憚沒羞沒臊,只要她愿意她歡喜,什么都愿意做,所謂的水rujiao融,渾然一體,難分難解,如膠似漆。 他和她在床上,真正魚水相歡的時候,不是兩個人,而是真正融二為一的一個人。 也是因此,她上輩子和離之后,也曾嘗試過接受林欽,卻無論怎么樣也接受不了他。 她習慣了陳淮安臉上的胡茬,和他寬闊有力的臂膀,甜甜的情話兒,但凡他整個人挨過來,她便能體酥體顫。 可林欽不同,無論她再怎么努力,和林欽之間總隔著一個陳淮安,她無力跨過去。 也恰是因此,便一次不忠,只要一想到他曾與她做的事情,也與黃愛蓮那么個女子做過,她就決難原諒。 顫抖著聲音,錦棠忍了兩輩子的好奇,終于還是問道:“是在上輩子的白云樓,如今的天香樓嗎?” 陳淮安沒有說話。 事實上與黃愛蓮的那一夜,他到白云樓先是赴陳澈的約,而后,見的是太后黃玉洛,在吃醉酒的情況下,與黃玉洛聊了許久,然后,大抵黃玉洛勸酒的功夫比較好,他又喝了幾杯,而后就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總共幾回?”當她愿意問這種細節(jié)的時候,就證明她是想要與他和解了。 …… “而后,我記得她父親死后,她有很久沒有在京城露過面,你把她養(yǎng)在何處?”錦棠見這人不說話,枕畔一只玉梳子,索性就砸了過去。 陳淮安接過梳子,扣在了桌子上:“就是你去龍泉寺的那一回,我才見的濯纓,在那之前,我連濯纓那孩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能養(yǎng)他?” 該解釋的總還是要解釋清楚。畢竟重來過來,他沒養(yǎng)過就是沒養(yǎng)過,這個糊涂黑鍋不能背。 錦棠也是奇怪,本是因為好奇才提起來的事兒,此時越來越氣,偏他還不肯解釋,索性恨恨說道:“陳淮安,你都曾說,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麻溜兒的,滾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