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顯然,他日日叫錦棠拒于酒肆門外,進不去,這是瞅好了她經(jīng)常要來墳頭燒紙,特意在此等她了。 錦棠白了陳淮安一眼,依舊跪在墳前,在燒自己的紙。 陳淮安湊了過來,亦是跪到了墳前,替老丈人燒起紙來。他道:“糖糖,你真覺得,憑你一已之身,能把你的錦堂香酒做到風聲水起?” 錦棠如今因為酒釀的好,生意也源源不斷,正歡實著呢,側(cè)眸,勾唇一笑,狠狠兒點了點頭,柔聲道:“我記得有當年在京城,有一回在碧水酒樓吃酒,黃愛蓮曾說,得意什么,不過是倚丈著男人掙點零花銀子的交際花兒罷了,還真以為自己會經(jīng)商似的。 她是你的后任妻子,又與你之間有濯纓那般聰明俊秀一個兒子,我不好在你面前說她什么事非,但我總得證明,我不止是會倚仗著男人,掙點子零花銀子的交際花兒,我能行商,做以商養(yǎng)自己,養(yǎng)家的?!?/br> 陳淮安上輩子至死時,最在意的除了錦棠,便是他的兒子陳濯纓了。 便他被流放到幽州后,每隔一個月,陳濯纓都要專門寄信一封,給他看自己做的功課有多好,夫子曾夸了他多少,而母親又是何等的為他驕傲。 提起兒子,陳淮安便有些聲噎。他低聲道:“黃愛蓮那個婦人,我雖與她成了親,但我并不了解她,因為我實在沒有多看過她一眼。不過我了解你,錦棠,你是個直性子,凡事講公平,講道理,可這世間,有時候沒道理可講的。 康老夫人不會放任你娘進她家的門,還準備于一夕之間,叫你的錦堂香酒名聲敗盡,無人問津?!?/br> 須知,對于錦棠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羅家酒肆,錦堂香酒。 要是康老夫人真行下三濫的手段,毀她錦堂香酒的名譽,錦棠必定會敗,但她也從此都不會再看得起康老夫人。 她相信人間自有正義,也相信就算為商,也必須按照既定的游戲規(guī)則來,隨便行小人手段陷害,打擊對手,要康老夫人真的會為了阻止葛牙妹進門而這樣做,可就太不上道了,也枉錦棠一直以來尊著她,拿她當個正經(jīng)商人了。 “她想怎么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錦棠唇角的笑凝在臉上,回過頭來,耳側(cè)翠綠色的滴珠耳珠打在細膩白嫩的面頰上,晃晃悠悠兒的顫著。 要說,谷嬤嬤準備在在錦堂香酒里做手腳的事兒,能傳到陳淮安這兒,也真真兒是個巧和。 卻原來,康老夫人身邊的大丫環(huán)春嬌,與齊高高也是沾著邊兒的堂兄堂妹。雖說皆姓齊,但因為齊梅對于娘家這些窮親戚不好,變著法子的欺壓她們,深恨齊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轉(zhuǎn)著彎子的,對錦棠就有些好感。 今兒,谷嬤嬤給春嬌交待事呢的時候,欺上瞞下,自然是說,事兒是康老夫人吩咐的。 所以,春嬌當然只得從命,就把酒給了谷嬤嬤。 但她又擔心羅家酒肆怕是要在康老夫人的打擊下一厥不振,從此羅錦棠辛辛苦苦經(jīng)營起來的一個好好兒的酒牌子就得毀掉,于是趕著谷嬤嬤去秦州辦事的功夫悄悄兒溜出來,把此事告訴了齊高高。 齊高高平生第一疼心腸,就是羅錦棠,雖說生的粗糟,大字不識幾個,可他有顆憐香惜玉的心,最怕的,就是羅錦棠不開心,羅錦棠不高興。 所以,緊接著,他又把事兒告訴了陳淮安。 陳淮安知道的也不詳細,只道:“我只知道,她想在一夕之間,在秦州城里,用手段搞垮,并敗壞了你錦堂香的名譽,別的,我也不知道?!?/br> 搞臭一個酒的牌子,雖說只是商場上的競爭,人不會有什么損失,可這跟孫乾干和孫福海倆父子強jian并殺掉葛牙妹,還讓她聲名敗盡,其本質(zhì)是一樣的。 須知,錦堂香酒要是傳出不好的名聲來,羅家酒肆也就敗了,從此之后,誰還會吃羅家的酒? 羅錦棠仔仔細細兒燒干凈了所有的元寶,拿燒火棍子撥熄了余燼,閉上眼穩(wěn)了許久的心神,才不至于讓憤怒顯到臉上來。 “你說,該怎么辦?”她道。 夕陽暈染著陳淮安根根分明,卻又攢的緊致的兩道濃眉,瞧著錦棠一張小臉兒氣的冷白,兩道濃眉隨即笑成了深彎:“糖糖,總得有報酬,我才肯幫你。” …… “不要再提和離,陳家我也就不去了,能不能就跟容個長工一樣,容我在酒肆里,給你打打雜兒,跑跑腿兒? 陳濯纓那個孩子,今生不會再有的,我只守著你,也永遠不會再讓為了懷孩子,生孩子而吃那種苦頭,咱們就這樣守著彼此,好好的過完這多余出來的一生,只要你愿意,我就幫你?!?/br> 若仍按上輩子的路走,只要陳淮安想要,陳濯纓就會回來的。 于一個男人來說,妻子是要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伴侶,而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xù),是他未來的期望。 上輩子陳淮安死的時候,陳濯纓都已經(jīng)八歲了。 八歲,有血有rou,每天一聲聲喊著父親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舍棄的,所以陳淮安這誓言,真實而又沉重,說的時候,他喉頭都在哽噎。 但錦棠這輩子是永遠也無法理解陳淮安這深沉而執(zhí)著的痛苦了。 她干干脆脆說道:“那你就滾,滾的遠遠兒的,我就不信離了張屠戶,我還從此生吃帶毛豬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表哥:么么,和表妹結(jié)伴一起去河西,想想都很美。 林欽,磨拳擦掌好好表現(xiàn),錦棠馬上就要來啦。 陳淮安:作者,我真是你親生的嗎(摔手跺腳)你看看他們,他們都比我強。 第71章 萬花樓 站了起來,錦棠轉(zhuǎn)身便走。 天青色的襖兒,純白面的窄幅胡裙,她身姿高高高瘦瘦,疾步走起來,真真兒的英姿飚爽。 陳淮安心頭的悲傷還未散去,可惜這悲上是上輩子種的苦果,錦棠要憐他才怪。 一前一后的,倆人就從墳地上走了。 這倆夫妻走后不久,葛青章才從樹后走了出來,跪到墳前,從懷里抽了些紙錢出來,點燃,給羅根旺燒了起來。 他于私下聽錦棠和陳淮安倆夫妻拌嘴,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 從一開始,聽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什么,以為他們皆是瘋了,到后來,漸漸兒的相信,這倆人怕是共同做過一個夢,夢到了將來的很多事情,比如陳淮安納妾,還另有了孩子,而錦棠一世過的凄苦,最后不幸而亡,幾乎算是摸了個透。 閉上眼睛沉了片刻,葛青章站了起來,準備回家去。 無論如何,他覺得,這趟河西堡之行,他得說服錦棠,與陳淮安和離了才行。 至于他,他有一個極為刻薄的老娘需要孝敬。但徜若錦棠真的會凄慘而亡,葛青章覺得,便是冒著死與母親脫離關(guān)系,他也勢必,不能讓錦棠再在陳淮安手中悲慘而亡。 * 遙遙見錦棠進了縣城,陳淮安放步一陣疾追,不一會兒,就見她已經(jīng)從騾馬市上雇了匹小毛驢兒出來,這是準備要去秦州城了。 初春的寒風仍還勁得得兒的。 錦棠是先趕到羅家酒肆,提了兩壇酒,原是準備把葛大順叫來,一起到秦州城幫自己撐場面的,忽而回想起來,葛大順今兒和葛青章兩個一起回葛家莊了。 她又想叫劉娘子,再轉(zhuǎn)念一想,怕劉娘子知道此事之后,要把事情捅到葛牙妹哪兒去。畢竟老娘難得有第二春,錦棠又很能看得上康維楨的為人,要不讓這事情壞了倆人的關(guān)系,就只能瞞著葛牙妹。 所以趕著天黑之前,她是想一個人闖秦州城,把這事兒給壓下去了。 陳淮安雇了一匹高頭大馬,不一會兒就追了上來。 “秦州那般大,你都沒去過幾回,又不知道康老夫人準備做什么,就這樣疾沖沖的跑了去,能做什么,就在城里頭瞎逛,找人打一架?”陳淮安兩輩子,就拎不過錦棠這倔脾氣來,也是故意要漚她,逼著她給自己低頭,求饒,才故意不告訴她康老夫人究竟要在哪兒搞臭錦堂香。 就像每每吃醉了酒,纏著討日那樣,他非得漚著叫她求個饒。 想一想她醉酒后的樣子,陳淮安氣的簡直恨不能,她永遠都不要醒來,天天都是醉后吃了春藥的模樣兒才好,多乖巧,多可愛,哪像現(xiàn)在,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簡直一顆銅碗豆似的。 “她要壞我錦堂香的名聲,無非吃死人,或者吃壞了肚子,那就不可能是在她晉江酒樓之中。小酒樓太小,造不成轟動性的事件,也無用。秦州城唯有萬花樓能與晉江酒樓抗衡,我只要奔著萬花樓去,就沒錯?!卞\棠斷然道。 雇來的小毛驢懶得走路,踢踢打打,跟錦棠倆個正較著勁兒了。 她才踩著蹬子騎上去,毛驢一個扭屁股,便將她甩了下來。錦棠叉腰站了會兒,捋了捋毛驢倒乍乍的亂發(fā),說了幾句好話兒,再一回踩上蹬子,這一回毛驢直接拖著她左搖右晃,險些沒摔斷了錦棠哪點子細腰兒。 陳淮安也不知道上輩子為甚自己總覺得羅錦棠只知道吵吵,沒腦子。 她一猜就猜準了康老夫人會是在萬花樓行事,可見她腦子是夠用的,要說上輩子,大約還是他給她喂酒太多,弄壞了她的腦子,叫她整日昏昏綽綽,才顯得腦子不夠用吧。 他遠遠伸著手,道:“我牽馬送你去,這驢,先找個地方拴了吧?!?/br> 錦棠似乎天生沒有牲口緣,騎騾子騾子撩蹶子,騎驢驢要倒踢腳,就是家里養(yǎng)只大白鵝,見了別人都好好兒的,見了她就要啄她的屁股,家里的雞,分明她喂的最勤,見了她就躲,念堂從來不喂,只要念堂摸一把,立刻就要生個蛋。 眼看一刻鐘過去了,她還在騾馬市的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兒呢。不得已,只得仍把驢還了回去,坐上陳淮安雇來的高頭大馬。 陳淮安身高體大,身子重,既錦棠坐了,他自然也就下來了。 馬上的錦棠一張小臉兒在寒風中沉默著,身子隨著馬蹄微微兒的顛顛,鼓酥酥的胸脯一顫一顫,面龐因為惱怒,有些略略兒的發(fā)紅。 她每天都努力的想讓所有人都把日子過好起來,一夜夜熬坐在桌前,修改著自己酒簽的圖樣,修改著壇形,每一槽酒都要親自嘗過味道,才敢灌裝,這樣辛苦的做酒,要真叫康老夫人于一夕之間就把牌子給毀了,于她的傷害,大約跟毀了葛牙妹差不多。 “和離不和離的,又有甚關(guān)系呢?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标惢窗灿谑侨崧晫捨康溃骸拔視恢痹谀闵磉叄^不會負你,也會時刻盯著這些想毀了你娘,毀了你錦堂香的惡人們?!?/br> 錦棠輕輕唔了一聲,道:“暫時我不會與你和離的,至少在弄死你娘齊梅之前,我還是她的兒媳婦?!?/br> 夫妻相伴,烏金漸垂,陳淮安背影長長,忽而埋頭在錦棠腳上輕磕了磕:要因為這個而不和離,也算是件好事呢。 只是,他始終住不到羅家酒肆去,看來,得繼續(xù)在齊高高那兒打馬虎眼兒了。 等倆人進秦州城時,暮色四合,各大酒樓之中,正是酒rou飄香,拳聲正憨之時。 * 說來也巧,齊梅今兒也在萬花樓。 她和她的meimei齊蜜,以及齊蜜在秦州城的好友們,全是衣著華麗的貴婦人們,便上次在凈土寺欺負過錦棠的哪位王金鳳,也在坐,諸位貴婦們單開一間包房,隔著一堵墻,隔壁便是學政張寶璐,以及秦州知府王世昆,秦州道提學御史陸平,并秦州府一眾有頭有臉的官員們,則開著另一桌。 齊蜜對于陳淮安的舊事,算是了解的比較透徹的了。 而京城巨商賈黃愛蓮和齊梅之間的事情,也一直是由齊蜜在牽線,聯(lián)絡(luò)。而陳淮安的生父生母在京城是個什么情況,也一直由齊蜜監(jiān)視著。 此時齊梅和齊蜜倆姊妹單坐在窗前,正在竊竊私語。 齊梅先交給齊蜜一沓用過的宣紙,指著上面的字兒說道:“這就是陳淮安的筆跡,他手腕重,筆力穿紙,其字也書的勁朗,你瞧瞧,很容易辯認的?!?/br> 齊蜜接了過來,草草的翻了幾翻。 這一張張宣紙上,有的臨著魏碑,有的臨的是瘦金體,也有的臨著館閣體,總之,樣樣筆跡都是出神入化。 陳淮安的生父陳澈,曾經(jīng)與張寶璐是政見不同的死對頭,如今雖說被流放了,但因是二皇子朱佑鎮(zhèn)的恩師,而二皇子又是皇帝心中最屬意的繼位之君,總有起復(fù)的一天,而他一手好書法,是連皇帝都贊不絕口的。 文脈這東西,似乎會有從骨子里面而發(fā)的遺傳,按理來說,陳淮安從小兒就故意叫齊梅往歪里養(yǎng)著,不該能書出這樣一手好字的。 但他一天酒吃著,拳耍著,連生父的面都不曾見過,竟能把生父的一手好字臨的栩栩如生,不是遺傳是什么? “可好辯認否?”齊梅有些忐忑:“我聽說考卷上的名字,都是被封起來的,所以考官也認不出卷子究竟誰是主人??晌也荒芙嘘惢窗部忌虾贸煽儯詈米屗紓€倒數(shù)第一,能徹底熄了他學文的心才好?!?/br> 齊蜜胸有成竹的一笑:“若是字兒差一點,大約會比較難認。但陳淮安這手字,跟陳澈的實在太像了。寶璐還曾臨過陳澈的書法,他必定一眼就能斷出陳淮安的字來。聽說秦州總共二百五十名學子,就給他個倒數(shù)第一唄?!?/br> 言談之間,陳淮安科考的名次,就這樣給齊梅倆姐妹排定了。 * 在來秦州城之前,錦棠不知道康老夫人要怎要敗壞自己酒的名譽,更不知道是誰人在吃酒,連具體會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但她押準了人是在萬花樓,進了萬花樓之后,見跑堂迎上來,先就一笑:“貴客們是在哪間包房吃酒?” 她生的鮮艷,漂亮,衣著雖說并不名貴,但畢竟身條兒擺在哪兒,就是披著麻袋,也自有股子仙氣的。是以,她出口一問貴客,跑堂自然就要聯(lián)想到今日酒樓中最尊貴的客人。 “可是知府大人家的眷屬?”跑堂問道。 錦棠畢竟上輩子活到近三十歲,還曾做過閣老夫人,氣度在哪兒擺著。她點頭,道:“我大約來晚了。” 跑堂一聽她這句,便知是位貴客,這就準備往上領(lǐng)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