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不過五天，果真貢品還未越過關(guān)山，追了回來之后，仔細(xì)剝下蜜柿表面的白霜，融入水中查驗才發(fā)現(xiàn)至少五枚的表面，都攙著砒霜。

    張其昌直接嚇尿了褲子。須知，如今他才是代理知縣，真要這東西把皇帝給吃死了，或者吃死了宮中的嬪妃們，他全家都得抄斬。

    “我父親，可是替皇上擋災(zāi)，為國而殉啊縣公大人?！标惢窗舱f道：“據(jù)我父親未亡時的猜測，此事怕與一伙窩據(jù)在蜀中的叛匪有關(guān)，此事我也報到了秦州府衙，想必州府會來人徹查個清楚，屆時，縣公大人可要替我父親做證?！?/br>
    張其昌還能再說什么，當(dāng)然只能說好嘍，而且，既牽連上叛匪，就不得不徹查個清楚。

    *

    頭七這日，便有州府的人帶著仵作一起來起棺，開棺驗尸。

    驗尸的時候，當(dāng)然一家的孝子都圍著。就連錦棠，因為聽說此事牽扯到了國事，也從自家出來，就到了陳家的祖墳之中。

    因為人是陳淮安殺的，而他什么都沒跟她說過，錦棠格外的怕，怕要驗出什么來，嚇的牙齒都咯咯作響。

    果不其然，她瞧著仵作從尸體里抽出來的銀針都是黑的，嚇的始終兩腿顫顫，手抱緊了陳淮安的胳膊，就哪么撐著。

    “沒事兒吧淮安，我怎么覺得滲的慌？”錦棠紅唇就貼在陳淮安的耳畔，悄聲說。

    她是真怕，怕仵作們要查出陳杭死于非命，再查到陳淮安是兇手，連帶著她也要受牽連。

    “真怕？”陳淮安亦是低聲？

    “怕就強(qiáng)迫自己看，再強(qiáng)大的敵人，死了也不過一具黑骨而已?！闭f著，陳淮安用力握了握錦棠的手，在她耳邊悄語：“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耐心的等我，我終究會讓上輩子所有欺負(fù)你的人，都化成這一具具的黑骨?！?/br>
    這個天殺的劊子手，鎮(zhèn)定沉著，掌心溫暖而又干燥，罩著錦棠，就哪么穩(wěn)穩(wěn)的站著。

    錦棠其實并不希望陳杭死的。

    殺人又有什么意義呢，他們?nèi)值埽驗殛惡嫉乃?，三年時間連渭河縣都不能出去，得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守孝了。

    她身為兒媳婦，此時不好明面上提和離，還得守孝了。

    驗完尸后，在齊梅期待的目光中，縣公張其昌說道：“陳公確實乃是中毒而亡，而毒，當(dāng)就是來自于蜜柿。陳公以死，為皇上查明匪徒，這是為皇上捐軀，為國而殉，夫人可要節(jié)哀啊?！?/br>
    齊梅猶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自丈夫死后深受打擊，瘦脫了形，就像一幅骨架子一般，反應(yīng)也遲鈍了許多。

    陳嘉利極為激動的解釋道：“母親，父親死的哪日，正好有一批皇上急要的貢果蜜柿要從渭河縣出發(fā)，貢往京城，父親因怕有賊人要于柿餅上加毒霜害皇上，于是試吃了一枚，他是叫有毒的蜜柿給毒死的。此事后來牽扯到一群叛匪，可見是有人蓄意而為之的。

    徜能證實此事，在朝廷看來，父親就是為國而殉了。”

    “為國而殉？卻原來你爹是為皇上而死的，哪于咱們，可有甚優(yōu)待沒有？”齊梅激動的問道。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會事兒，但她直覺這件好事。

    陳嘉利遙遙望著和他一般破麻衣，爛布鞋倒踏著的陳淮安送走了仵作，結(jié)了幾番舌頭，說道：“為國而殉者，其子孫后代，不必守三年喪孝，就可以考恩科，這是朝廷的規(guī)矩?！?/br>
    事實上，真正的為國而殉，當(dāng)是像文天祥，陸秀夫那種在最后一寸土地都亡了之后，還能高舉旗幟，誓死保衛(wèi)國土，朝廷尊嚴(yán)，寧死不當(dāng)亡國奴的人。

    這種人的后代，是可以不必守丁憂之規(guī)矩，考恩科的。

    但這種時候朝都亡了，又哪里來的科舉？

    這種人古往今來又有幾個？

    另還有一種為國而殉，就是為皇帝試毒而死，因為當(dāng)今天下，國就是皇帝，皇帝就是國。

    貢果藏毒是怎么回事，無人知道，陳杭又是怎么試毒的時候就死了的，也沒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總之，陳淮安兄弟在幾經(jīng)波折之后，最終因為為國而殉四個字，由秦州知府將情由一紙投到禮部，經(jīng)禮部批復(fù)，于熱孝之中，就可以繼續(xù)參加科考了。

    錦棠站在墳頭上，遙遙望著陳淮安的背影，輕輕嘆了一息。

    身在蜀中的匪徒，牽扯上渭河縣上貢的蜜柿，原本風(fēng)馬牛不相干的事兒，但是，如今的老皇帝是個極為多疑的人，這種事情，當(dāng)然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且，畢竟叛匪么，說不定等去剿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逃了。

    但無論如何，陳杭雖死，陳家兄弟的科舉之路卻未受牽連，不得不說，雖一起重生了，她的目光，只在自家哪點小小的酒肆之中，而陳淮安的目光，則更高，更遠(yuǎn)，更廣闊。

    徜若不是上輩子他傷她至深，此生相伴走下去，黃愛蓮的商業(yè)帝國，她一樣也能一磚一瓦，建造起來的。

    第48章 剛?cè)嵯酀?jì)

    重回書院讀書之后，陳淮安每每放學(xué)，總喜歡沿著渭河，從錦棠家酒肆的后院而過。

    這個正月，大概是錦棠過的最歡實的日子了。每每從門口過，都能聽到她的笑聲，而他們?nèi)值芤患€麻衣，兩只倒踏鞋，過的好不蕭瑟。

    正月初八這日，從羅家酒肆過時，陳淮安便聽見錦棠在院子里說：“娘，何時給我做頓土芋攪團(tuán)吃吧，我記得哪個味兒，可好吃呢?！?/br>
    葛牙妹氣呼呼的聲音：“要蒸酒，要釀酒，還有你這些酒壇子，一只四五百文錢，皆是比人家的花瓶都要精致的東西，娘哪里有銀子替你買土芋哪等精貴的東西去，沒的攪團(tuán)，給你西北風(fēng)吃吧？”

    因為最近購置的各樣?xùn)|西價值都極為的高，家里真真兒叫錦棠弄到捉肘見襟了，所以葛牙妹是真氣。

    錦棠一陣子的歡笑，一根棍子搗搗戳戳，正在從柿子樹上往下打柿子呢。

    陳淮安今日要去秦州府，因怕人盯著，走的是小路，聽到這一句，笑著在外墻外看了許久。

    秦州城中他最好的兄弟，是秦州知府的兒子王金丹，年方二十，生的倒也高高大大，一表人材，但跟陳淮安一樣，不學(xué)無術(shù)，是個只知道吃酒，并看陳淮安耍拳的二世祖。

    這王金丹和陳淮安的緣份，說來也是好玩兒。

    陳淮安憑著一幅高大俊朗的相貌，一及一雙過人的拳頭，并銀錢散浪的性格，非但渭河縣，就是在秦州城里，也是姑娘們趨之若鶩的。

    酒色不離家，吃酒除了酒樓，當(dāng)然就是在青樓了。

    不過陳淮安與人不一樣，青樓也進(jìn)，但從不叫姑娘，便偶爾夜宿，也不過打干鋪而已。他是于酒有偏好，但并不濫飲，也唯獨喜歡斗兩下拳，說白了，就是在男女之事上并未開竅。

    當(dāng)初在秦州有名的大青樓四喜樓，就有個叫瓊芳的姑娘，琴棋書畫皆通，還能賦得兩首詩，只是年紀(jì)未到，只陪酒打茶圍，還未掛過衣。

    這種稍帶點文脈的妓子們的掛衣之夜，價值總是格外高的。

    當(dāng)時一群人競她的初夜，最后就叫王金丹一擲千金，給競上了。

    偏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瓊芳姑娘喜歡的是陳淮安，而非王金丹。這通文墨，懂詩書的小妓子兒覺得，自己的初夜必須得托付于自己喜歡的人，于是某日趁著陳淮安來四喜樓吃酒，連勾帶惹的，把他勾進(jìn)自己臥室，就準(zhǔn)備先把自己交付了，再拿雞血什么的，去騙王金丹，來個假初夜。

    王金丹畢竟知府大人家的少爺，什么眼線沒有？

    整天洗白白清心戒欲就準(zhǔn)備要初夜了，不想小妓子居然爬墻了，持劍就殺進(jìn)了青樓。

    甫一進(jìn)青樓，便見只穿著條褲子的陳淮安在往外跑，而哪瓊芳姑娘，只穿著件肚兜兒在追了。

    王金丹于是撥劍就砍，陳淮安自然一通亂砸，撿什么就拿什么擋。

    倆人打了一通，陳淮安總算把王金丹治服，同時還說了句：“兄弟，二爺我還是個雛兒，清白不能敗在這青樓里，咱們吃杯酒，從此做兄弟，這女人，你替我降伏了去?！?/br>
    王金丹還從未見過像陳淮安這樣，一幅男子氣，卻沒近過女人的，頓時來了興趣，倆人也就忘了瓊芳姑娘，比拳論劍，吃酒吃到酣暢淋漓。也是從此，他就真心實意，喊陳淮安一聲二大爺了。

    既陳淮安前來，王金丹自然大擺一桌相宴請。

    這王金丹有個jiejie，名叫王金鳳，知府大人家的大小姐，嫁的卻是差點叫陳淮安給打死的哪個孫福寧。

    不過，王金丹對于姐夫?qū)O福寧卻是死活的看不上，甫一見陳淮安，便罵起孫福寧來：“狗日的雜種，前些日子還想拉我到渭河縣去替他收拾個人，說來說去竟是二爺您，我一聽就給了他兩拳，咱兄弟的關(guān)系，豈是他能比得上的？”

    陳淮安唔了一聲，問道：“最近你們府衙，可還有沒有什么與我們渭河縣有關(guān)的新鮮事兒？”

    王金丹想了想，道：“有個叫羅根發(fā)的，到府衙來告狀，說弟弟羅根旺侵吞了自家的酒肆，想塞些銀子給我，叫我把酒肆給他家弄回去?！?/br>
    羅家大房，想要錦棠那酒肆的心就沒有死過。

    羅家老太太和大伯娘黃鶯是兩個癱子，另有羅秀娟和羅寶君倆個不成器的孩子。

    羅根發(fā)從口外回來了，卻悄悄兒的不著家，不露面，反而跑到州府上下活動，想弄走酒肆。

    比明面上的敵人更難對付的，就是這些總在暗地里使壞，偏偏表面上又貧又弱，老實又可憐的不得了的，這些軟毒蛇們。

    難怪錦棠上輩子總說有人在害她，在害她娘。

    陳淮安是個男人，大孟浪的性子，而錦棠又是個沖動，牙尖嘴利，甚少思慮的性子，也就難怪上輩子要叫這些人吃的死死兒的了。

    陳淮安翹了一只二郎腿的坐著，茶碗蓋兒輕輕磕在茶碗上，聲兒清脆：“他要敢再來，兩腳踏出去，也得通知我一聲，我好準(zhǔn)備著?！?/br>
    敢欺負(fù)錦棠的，這輩子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王金丹道：“好吶，全聽二爺?shù)??！?/br>
    陳淮安笑了笑，遞給王金丹一張紙，道：“金丹，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建功立業(yè)來著？”

    王金丹道：“可不是嘛，只是想要棄筆從戎，老父不讓。讓我捉筆，倒不如讓我去給母豬捉虱子我更愿意，可是能怎么辦，沒有點過硬能耐，我爹是絕不肯放我出秦州的。”

    陳淮安依舊在笑，遞給王金丹一張紙：“莫急，二爺有的是辦法叫你出秦州，現(xiàn)在給我造這東西去?！?/br>
    王金丹接了過來，便見為首幾個大字，上面書的是：黑火藥的制造方法。

    須知，如今雖說市面上多的是火藥，但原料硝石和硫磺皆是極為精貴，而且官府嚴(yán)禁售賣的東西，便要售賣，也不過是極小的量，夠逢年過節(jié)卷幾支炮竹而已，要真說多的，便身為知府家的公子，王金丹也弄不到。

    秦州府衙就有兵器庫，王金丹身為府衙的衙內(nèi)，自來就熱衷于兵器。

    他仔細(xì)看著陳淮安給的哪張紙，看了半天，猶豫道：“二爺，你確定這真能造出黑火藥來？”

    陳淮安寫在紙上的配方，是鴿糞，牛糞，四六分的比對兌，以及樺樹桿燒成的灰燼，拿喝過酒的人的尿浸泡，再加上生石灰，最后濾出來的，便是防潮性極佳，爆炸性能極強(qiáng)的黑火藥，要真能這要造出黑火藥來，其價值可就便宜得多了。

    但黑火藥是禁售品，便軍中，也用的少，而且因為保存不當(dāng)，邊關(guān)的炮打出去，一半是啞炮。

    王金丹半認(rèn)半疑，但本著對于兵器以及黑火藥的熱愛，倒也打算去試一試。

    他見陳淮安雖說仍是笑的跟往常一樣，卻時不時總要簇眉，似乎懷著格外沉的心事，遂問道：“二爺造火藥，不會是想起兵造反吧？”

    陳淮安大手揉過王金丹的肩膀，道：“朗朗乾坤大好河山，造反作甚？快去給我找個會做于土芋攪團(tuán)的人來，今兒來秦州，我是專門來吃土芋攪團(tuán)的?！?/br>
    男人和女人，一剛一柔，一陰一陽，陰陽相濟(jì)，卻又截然不同。

    俱時同時回到過去的倆個人，錦棠只專注于讓自己的小家獲得幸福，專注于做自己的小賣買，每日里過的熱熱鬧鬧。

    陳淮安卻不同，畢竟他是男人，眼界也更開闊，若他記得不錯，三個月后將有一場戰(zhàn)亂起于西北，羌人的騎兵一路東進(jìn)，一直殺到秦州，屆時死傷無數(shù)。

    若非林欽的神武衛(wèi)出兵力挽狂瀾，秦州都要失。

    這些黑火藥，其實是備著要在戰(zhàn)事中用的。

    不過，他畢竟如今最重要的主業(yè)是讀書，治火藥，阻止戰(zhàn)事，也不過隨手順帶而已，當(dāng)然也就不會跟王金丹多說什么。

    王金丹派人出去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便有人捧著一大海碗的土芋攪團(tuán)來了。因陳淮安的吩咐，并不加臊子，軟嫩滑筋的一大碗土芋攪團(tuán)，顫危危的晃著。

    陳淮安接過攪團(tuán)，并不自己吃，而是往食盒里一打，笑著說了聲再會，便與王金丹分別過，仍回渭河縣了。

    土芋如今種的人少，除了蒸便是煮，雖能飽腹，但算不得美味，是以，種的人多，會吃的人卻少。

    土芋攪團(tuán)，把土芋煮熟，剝了皮，整個兒填進(jìn)石臼里，用只石錘子千錘百搗，要半日的功夫，才能搗成仿如攪團(tuán)一般，但又比攪團(tuán)更加筋道的土芋攪團(tuán)出來。

    這樣筋道的攪團(tuán)，加上一碗香蔥嗆過的菹菜，錦棠能香的把舌頭都吞下去。

    這也是陳淮安順路聽來，趕著王金丹去找人去備了，討好錦棠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