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多少回半夜夢回,她睜著眼睛,就像劉氏這般,睜著兩只眼睛無聲的在枕畔掉眼淚。 “只要娘子愿意,淮安有的是辦法把你從這孫家弄出去,想好了找我?!闭f罷,陳淮安忽而一甩袍簾,也不過提氣兩步快步,躍上墻頭,不過轉(zhuǎn)眼之間便消失不見了。 * 今天是冬至,也該是孫福海收印子錢的日子了。 錦棠一直坐在酒肆二樓,自己那間小閨房里,翻了匹積年的青料子出來裁著,一邊看著窗外。 兩天之中,康維楨的小廝來過兩趟,他康家商棧的帳房和大總管分別各來了兩圈兒,可見康維楨也是動了心,想賺酒肆這個銀子的,只是商人逐利,想要的更多罷了。 錦棠當(dāng)然也不想讓步,她自信自己酒的口感,就決不會妥協(xié)一丁點(diǎn)兒。 眼看日落,樓下飄上來一股子紅糖粟米粥的香氣,這是葛牙妹在替她熬黑粟粥呢。 東邊街口上漸漸聚集著人,哪是整個渭河縣縣城所有姓孫的,聚到將近三五十人了,孫福海才從往兩邊分開的人群中走了出來,冷目環(huán)掃一圈,走在最前面,這是來收那五千三百兩銀子的債了。 今日羅家還不上銀子,這酒肆就歸孫福海了。 錦棠長長的噓了口氣,眼眸死死盯著西邊的街口,但眼看孫福海的人進(jìn)酒肆了,西邊依舊沒有康維楨的影子。 這么說,康維楨是真的不打算賺酒肆的銀子了? 羅錦棠不敢相信,聽著下面葛牙妹一聲聲兒的喚著,猶還不死心,直接推開窗子,兩眼死盯著西邊的街口。 直到看的兩只眼睛都紅了,也沒有康維楨的影子,錦棠倒也不怕什么,從床下抽出把一尺多長,磨到鋒利無比的殺豬刀來,往棉衣里面一裹,就準(zhǔn)備要下樓了。 就在這時,念堂蹬蹬蹬上了樓梯,喚了聲jiejie。 “姐,咱們后院門上,渭河畔有個姓康的人說要找你。”念堂道。 錦棠疾步奔至后院,便見幾日不見的康維楨一襲白麻棉衣,笑的斯文儒雅,就站在渭河邊的糧糟堆旁,夕霞晚照,白雪相映,落落一身的書生氣。 “五五分帳,我的人要參于管理,經(jīng)營,你能答應(yīng),我才肯解你今日的急。”他一貫的夫子語氣,不容置啄的威嚴(yán)感。 這依然是趁火打劫,但孫福海逼到門上,錦棠最終還是輸給了他,得讓酒肆一半的產(chǎn)業(yè)出去了。 而就在錦棠下樓之后,西邊的街口上,陳淮安帶著他至死不離的哼哈二將,齊高高和騾駒兩個,一人肩頭一只麻袋,麻袋粗礫的經(jīng)緯上浮隱浮現(xiàn)著銀錁子的形狀,三人大步流星,也往酒肆而來。 第19章 財(cái)大氣粗 前來接管酒肆的孫福海甫一進(jìn)門,便讓人把這個家里屬于羅家的東西全扔出去。 所以,他們直接沖上二樓,抱衣服的抱衣服,挪人的挪人,便是準(zhǔn)備連羅根旺那個癱在床上的都給扔出去了。 葛牙妹搶下自己的衣服,哪邊羅根旺已經(jīng)叫人抬起來了,她剛打著讓人把羅根旺放下,錦棠的小床已經(jīng)叫人抬起來,要給扔出去了。 “孫郎中,孫大爺,孫掌柜,求您了,您想把我怎么著都成,求您放過這一家老小,放過我的酒肆,好不好?”葛牙妹于是堵在樓梯口上,不停的給孫福??钠痤^來。 孫福海站在樓梯上,負(fù)著兩只手,腔調(diào)格外的深沉:“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葛牙妹,你自己簽字畫的押,還不上銀子就拿酒肆抵債。拿銀子來,我孫福海轉(zhuǎn)身就走,絕無二話?!?/br> 葛牙妹連著熬了許多天,借遍親朋,總共也才借到一百多兩銀子。 這點(diǎn)小錢遠(yuǎn)遠(yuǎn)還不上那筆雪球般越滾越大的巨額債務(wù)。 所以,這已經(jīng)是她的窮途末路了。 無計(jì)可施的,她拍著自己的胸脯,胭脂略濃的臉,猶還惑人的楚楚之姿:“孫大爺,孫郎中,您瞧瞧,我年紀(jì)也不算大,真正兒替人為奴為婢,至少還能做得三十年,要不您就帶我走,我到您家給您做長工婆子,為奴為婢端屎端尿,只求您放過這一家人和我們的生計(jì),好不好?” 孫福海的另一重氣,就是偷腥沒偷著,還在羅家酒肆折了個干兒子。 而葛牙妹這婦人,艷資楚楚,一身媚rou,他眼饞的緊,這輩子當(dāng)然是勾不到手了,越是勾不到,那股子邪火無處可滅,就越恨。 他氣的咯咯直笑:“就你個妖艷蕩婦,勾引我的乾干不成,也不知把他作弄到了何處,如今還敢說這話,難道是覺得自己徐娘半老,尚有風(fēng)韻,還想勾引我孫福海不成?” 這話一出,孫家的男子們立刻尖聲怪笑了起來。 用嘲諷和詆毀去污蔑自己勾不到手的貞潔女子,看她們聲名敗盡,笑她們妖艷放蕩,天下間最齷齪陰暗的男人,便是如此。 * “孫伯伯,您這人可真是,一個郎中,滿腦子除了勾引就是風(fēng)sao,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替人看病的。”羅錦棠仍是那件藍(lán)面棉直裰兒,黑絨面的步鞋,提步款款,就從酒肆的后門上走了進(jìn)來。 蔑然盯著孫福海,格外紅艷的櫻桃小嘴微有些嘟,她道:“您是保準(zhǔn)了我羅錦棠還不上您的銀子,才敢在我羅記酒肆里放肆,猖狂,自己心思齷齪,就一味的攻擊我娘。 覬覦人家的婦人不成,就罵人家是妖艷蕩婦,您怎么不說,不是人家的婦人妖艷,而是您那雙死魚眼睛,它天生就帶著yin蕩呢?” 孫福海道:“羅錦棠,勿要欺人太甚,還錢。還不了就立刻從這酒肆里滾出去,這酒肆轉(zhuǎn)眼就要姓孫了。” “你這是碼準(zhǔn)了我沒銀子還您的債?”羅錦棠再靠近一步,雖是女子,氣勢絕不弱半分。 孫福海聳著肩怪笑了兩聲:“有錢給錢,沒錢走人,孫某一個君子,不與你這等長發(fā)婦人多說廢話?!?/br> 齊梅也想要酒肆,為了怕陳淮安接濟(jì)羅家,最近防陳淮安像防賊一樣,孫福海碼準(zhǔn)了羅錦棠兩夫妻沒錢,所以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誓在必得,就是想要這酒肆。 錦棠拿出枚當(dāng)初孫福海拿來騙葛牙妹的樹舌來搖晃著,忽而唇角微翹,一絲嘲諷的笑:“您用下三濫的手段從我娘這兒騙銀子,才有的這筆債,這您不能否認(rèn)吧?!?/br> 孫福海冷哼了一聲,并不接話。 “您自稱君子,若沒有十成的把握我還不上錢,也不敢來鬧,但要是您再寬限幾日,我能還上錢呢?” 這是要激他,讓他再寬限幾天? 孫福海道:“你要真能還得上,孫某立刻就去吃屎。一日也沒得寬限,要么還錢,要么走人?!?/br> 羅錦棠再笑一聲,唇角翹的愈高:“正好,外面狗才屙了一大坨,新鮮熱乎著呢。孫伯伯心思齷齪,嘴巴惡毒,大概也是狗屎吃多了嘴里才會總是噴糞,成日敗壞我娘的名聲,既您要吃,難道我能攔著您?” 說著,她就準(zhǔn)備往外掏銀票了。 五千兩的一大張,三百兩的一小張,共計(jì)五千三百兩銀子,是康維楨給錦棠的。但康維楨要了羅家酒肆五成的利潤,就是說,往后每賣一壇酒,羅家都得給康維楨一半的利潤。 望著孫福海一臉的得意和不屑,想象著一會兒她把銀票甩出來,他自恃君子,為了踐諾不得不去吃狗屎時的狼狽,錦棠才覺得和康維楨的交易做的值。 像孫福海這樣的偽君子,人渣,就該如此當(dāng)眾扒下他的臉皮,叫他遭人恨恨恥笑一回,才能對得起上輩子死在他手里的葛牙妹。 * 但就在這時,肩闊背闊,笑面朗朗的陳淮安從外面大步走了進(jìn)來,后面還跟了倆哼哈二將。 他肩上一只麻袋,于空中甩個花子,哐的一聲就砸在了孫福海的腳邊:“五千三百兩銀子,皆是十兩一錠的千足銀,孫伯父可要自己清點(diǎn)一下?” 這時候錦棠手里的銀票還沒掏出來了。 齊高高和騾駒各扛一只麻袋,三只麻袋松開,里面皆是白花花的大銀錠子,銀子大約是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放的久了,一股子綠油油的霉銹。 他似乎幾日不曾修過面,胡茬寸長,寒沉著張臉走至錦棠面前,高大挺撥的身軀將她護(hù)在身后,看似牽起她的手,實(shí)則是堵住了她欲要往外掏的銀票。 “南墻跟下就有狗屎,正熱乎著呢。孫伯父今兒要是不吃,淮安便扣著你的腦袋,也要把你壓進(jìn)狗屎堆里去?!弊枳×隋\棠往外掏銀票的手,側(cè)眸看一眼她萬般惱怒又無可奈何的小臉兒。 陳淮安兩只蒼勁有力,指節(jié)修長的大手左右一捏,骨節(jié)咔咔作響,一步步踱至孫福海面前,俯首看著他:“印子錢還上了,該您吃狗屎了,吃是不吃?” 秦州第一的拳把式騾駒,五短身材,滿臉橫rou,兩只鐵拳捏的咔咔作響,也就堵到了孫福海面前。 而這時候,孫家一幫人,除了大哥孫福海之外,基本全是湊數(shù)看熱鬧的,一瞧兩個拳把式站在哪兒疏肩疏腿的,又不占理兒,一溜煙兒的就跑完了。 陳淮安一只修勁有力的大手,一把撕上孫福海的胸膛,連推帶搡的,就把他給弄出門去了。 孫福海哪里想得到,陳淮安真能弄到五千兩的銀子,還是明晃晃的銀錁子。他掙扎著,撕打著,撲騰著,像一頭被養(yǎng)到過年,膘肥體壯,要被拉去宰殺的肥豬一樣嗷嗷兒的叫著,叫陳淮安大手拎著,就給拎出門,抓去吃狗屎了。 葛牙妹還挽著個素面小包袱,包袱里一把殺豬刀,就是準(zhǔn)備孫福海來逼債的時候,先以身抵債,徜若不成,就拼命,先殺孫福海再殺自己,與孫福海同歸于盡。 這傻兮兮的嬌弱婦人,沒想到女婿背了三麻袋的銀子來替自己還債,直接就癱軟在了錦棠懷里:“棠,淮安的大恩,你這輩子得拿命去還了?!?/br> 錦棠深嗅了一口葛牙妹身上帶著淡淡茯苓息的胭脂香,卻是一把將她搡開,折身進(jìn)了自家后院,穿后院門而出,康維楨一襲白麻衣,就在渭河畔的蒼枝枯柳下站著。 前面隱隱有人在喊:孫郎中吃狗屎啦,孫郎中真的吃狗屎啦,熱乎勁兒的狗屎…… 再接著,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劃破夕陽,驚的柿子樹上正在啄柿子的鳥兒都呼啦啦的飛了起來。 顯然,陳淮安的性子,辱人就誓要辱死他,這是真的在逼著孫福海吃狗屎了。 康維楨和葛牙妹似乎有什么過節(jié),他格外謹(jǐn)慎的,始終保持著不與葛牙妹有任何交集,所以,也不進(jìn)羅家酒肆的門。 瞧他清影落落,一身儒雅氣息,但也不過是個追求利益最大化,唯利是圖的商人爾。面帶著幾分文笑,康維楨道:“聽孫福海這聲音,羅小娘子的危機(jī)當(dāng)是解,那這酒肆,有一半就是康某的了?” 錦棠垂眸一笑,將兩張銀票捧了出來,恭恭敬敬還予了康維楨,隨即道:“康山正,我的危機(jī)已經(jīng)解了,這銀子我也不要了,咱們五五分帳的生意,本就是您趁火打劫,當(dāng)然也就做不得數(shù)了。” 康維楨眉頭漸簇,笑容頓時從臉上抹去,冷冷望著面前傲骨錚錚,夕陽下美艷惑人的二八小婦人。 她依舊笑的仿似一抹紅艷露凝香的嬌艷牡丹,仿似多年前的葛牙妹,但一股咄咄不輸?shù)谋迫酥畡荩啻罕迫耍骸暗献鬟€要繼續(xù)談,而我也不要您一分錢的銀子,還給您送一半的利潤。 您若有誠意,咱們再仔細(xì)商談一回,如何?” 相比于康維楨的趁火打劫,錦棠最終還是選擇了向陳淮安屈服,用了他的銀子,保住了自家的酒肆。 總歸,陳淮安再待她不好,也是在家里頭,向著外人的時候,倆人還是沆瀣一氣的。 * 借著神醫(yī)能治男子不孕之名,悄悄摸摸兒從羅家老太太手里騙來了八千兩銀子。 然后拿五千三百兩還孫福海的印子錢,還罷之后,手里還余著兩千七百兩。陳淮安財(cái)大氣粗,憶及上輩子羅錦棠一直很喜歡吃點(diǎn)心鋪?zhàn)永锏慕鸾劢z蜜,遂替她買了一大包兒,懷里揣著,便準(zhǔn)備找羅錦棠獻(xiàn)點(diǎn)兒好去。 下到后院的酒窖里,為防倆人要再度吵起來,怕老丈母娘聽到,陳淮安刻意從里面反鎖了門,下樓梯,便聽見幾聲嚶嚶顫顫的哭聲兒。 這哭聲上輩子陳淮安可沒少聽過,但凡錦棠吃醉了酒,總喜歡找個角落縮著,這樣悄沒聲兒,半喘著氣兒抽泣。 他于是疾走了兩步,想找到她究竟在何處。 第20章 并肩而坐 進(jìn)了各類大大小小的酒甕,酒碗,酒盞林立了滿桌子的調(diào)酒間,陳淮安輕柔柔喚了聲:“錦棠,我的小糖糖兒?!?/br> 這rou麻的小名,是陳淮安上輩子給羅錦棠起過的小名兒中的一個,rou麻無比,用來對抗葛青章那普天下無出其二的,又村又俗的妹娃。 再一聲哭,比方才更加難過的嚶喘。 陳淮安于角落里的小桌子上,看到一張裁成巴掌大的夾宣,邊紋以沉潭和雅紅繪著蓮紋花飾,上書簪花小楷,是羅錦棠的筆跡: 從端午治曲到重陽下沙,九回發(fā)窖,九次取酒,歷三年陳釀,用五十年的老酒反復(fù)勾調(diào),方成一壇濃香。 錦堂香酒,就好比這人間歲月,經(jīng)寒暑四季,蘊(yùn)酸甜苦辣,愈久而彌香。 所以,羅家酒肆的酒如今也有名字了,就叫錦堂香? 真正要把一家私人作坊里的小酒做成個牌子,是得有個響亮的名字,叫人們一眼之間便能驚艷,便能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