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這是啥?這是啥?”孫老太太柱著拐杖進(jìn)了賬房,從地上撿起枚銅板兒來拍在桌子上,道:“你個下不出蛋來的sao貨,浪貨,賤貨,成日就只知道對著那些帳房先生們發(fā)sao,就不知道在自己男人身上用點(diǎn)兒功夫,叫你算個帳,你也能把銅板丟嘍?!?/br> “娘,我何曾……您這話也太難聽了?!眲⑹蠠拿悦院D難的從脖子上解下鑰匙來,打開抽屜,認(rèn)認(rèn)真真把一枚銅板放了進(jìn)去。 她臉燒的緋紅,頭都抬不起來的樣子,還掙扎著想站起來。 “不會生rou娃娃也就罷了,連家里的金娃娃銀娃娃也管不好,要這帳房里再失上一文錢,老娘代福海休了你,再娶一房媳婦來,難道就娶不來個會下蛋的?” 劉氏最怕老太太戳自己這個短,求著饒道:“娘,我整日藥湯不停的吃著,您不要逼我好不好?” 孫老太太氣的直哼哼,待劉氏從帳房里出來,親手鎖上帳房的門,拐杖指著她的鼻子道:“還不去給帳房先生們備明兒的早飯去,這還大天亮的,我不信你就要躲著去睡覺?” 說是錢莊的東家娘子,可劉氏因?yàn)闆]生出孩子來,在這家里連個長工婆子都不如,怕要在大雪里摔倒,她也替自己找了條棍子,踏著大雪就出了這大院子,準(zhǔn)備到外面的倒座房里,給帳房先生們蒸饃去。 出大門的時候她走不穩(wěn),跌了一腳,眼看摔到地上,卻有只大手將她扶了起來。 天黑,又是風(fēng)又是雪的,劉氏瞧這人高高大大,肩寬背挺的,不像自家的人,欲要多問一句來著。 那人轉(zhuǎn)身,卻是往孫家的后院而去。 劉氏越發(fā)的猶疑了,跌跌撞撞跟到后院,想瞧瞧這人好端端兒的,往自家后院走啥。 須知,要真是個賊,這家里少了一根針一根線,她少不了又得挨孫福海和老太太罵的。 可也不過前后腳兒的功夫,雪地上沒有人的足跡,四處也沒有人的影子,方才扶她的那個人,竟然于這雪地上,連個印子都沒留,就憑空失蹤了。 * 酒肆樓上,炭盆子往外散發(fā)著熱氣兒,窗子全叫厚簾子遮了個密不透風(fēng),外面北風(fēng)呼呼,屋子里卻暖的不能再暖。 錦棠吹著羊湯的熱氣,一口口喂給羅根旺吃。 正吃著,羅根旺忽而哎喲一聲,試著翻了翻身子,居然能動了。 葛牙妹不期羅根旺癱了兩年,下半身還有能動的一天,喜的一碗羊rou差點(diǎn)砸在地上:“棠,不得說咱們的誠心感動天地,瞧瞧,你爹能動了?!?/br> 錦棠記得上輩子,羅根旺也是在這會子會動的。但那時候他認(rèn)認(rèn)真真服用靈芝,孫福海還每天替他扎針,所以,在羅根旺能動之后,葛牙妹才會忍著被jian污過的屈辱,繼續(xù)請孫福海來為羅根旺扎針。 但這輩子自打上一回把孫福海打出去之后,羅根旺這都半個月不曾上過針了,到了日子他依舊可以翻身,可見孫福海的醫(yī)術(shù)是一半,羅根旺自己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她陪著葛牙妹歡喜了許久,收拾了碗筷,便準(zhǔn)備下樓洗碗了。 “就為了不叫康維楨一家恥笑咱,我也立志得站起來?!绷_根旺聲兒低低,咬牙切齒的說道。 錦棠旋即停住。 康維楨,渭河縣唯一的書院,竹山書院的山正,也是渭河縣的首富,人常說才財不可兼得,康維楨偏偏就是才華橫溢,還有財氣加身的哪么個人。 好端端兒的,羅根旺怎的提起他來? “這般好吃的羊rou就堵不上你的嘴?”是葛牙妹罵了一聲,倆口子便不說話了。 * 遮鍋的時候,錦棠本打算把半鍋羊rou都收起來的,想了想,還是另舀了一大碗出來,放到了灶臺后面的小鍋?zhàn)永铩?/br> 陳淮安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夜里賴皮著就要一床擠,趕都趕不走。 不過,確實(shí)他也老實(shí),夜里手不伸腿不碰,只占半點(diǎn)被角邊子,就那么生生兒的捱著凍,一夜往天亮挺。 連著凍了幾夜,就在錦棠以為今夜陳淮安不會再回來,準(zhǔn)備把門都給下嚴(yán)實(shí)了睡覺的時候,便見陳淮安還是那件磚青面的棉直裰,滿臉胡茬兩肩寒霜的走了進(jìn)來。 錦棠見他兩目直呆呆的,將羊rou遞了過去,實(shí)言道:“陳淮安,吃了這碗羊rou回你家去吧,咱們是早和離過的,你厭我我也厭你,又何苦每夜強(qiáng)擠在一處?” 陳淮安深深呷了口羊湯,深深嘆了口氣:“老丈母娘這羊湯燉的實(shí)在是,天下第一的鮮?!?/br> 錦棠見他轉(zhuǎn)過身來,背上撕爛著一塊,棉花絮子都飄在外頭,忽而湊鼻子過來嗅了嗅,兩只水兮兮的杏眸兒里飄過一絲譏諷,鼻嗤一聲笑:“又去吃酒了吧,酒后跟人打架,連衣服都打破了? 江山移改本姓難易,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還說戒酒,發(fā)完的誓才過了幾天,就又喝上了?” 陳淮安也不說話,只將身上被劃破了的爛棉衣丟給錦棠,順手接過碗,接過抹布便洗起了碗來。 他是個干活極為細(xì)致的人,一絲不茍的涮完了碗,擰干帕子擦的干干凈凈,便抓著抹布擦拭起鍋臺來。男子的力大,一下下抹上去,很快鍋臺就變的明光可鑒。 羅錦棠也順順溜溜,踮腳從墻頭取下針和線,找了塊顏色相近的布片,比劃著剪出一個大方塊,便替陳淮安補(bǔ)起了衣服。 上輩子倆人從陳家出來,非但凈身出戶,背著一屁股的債,還要開門做生意。 錦棠晚上接了幫人補(bǔ)衲衣服的活兒,陳淮安也因?yàn)楦F,沒銀子,酒友都斷了往來,一到夜來,為了能討點(diǎn)床上的歡頭,別的雖不會干,但叫錦棠踢打著學(xué)會了涮鍋洗碗,于是,一個在灶上洗著碗,一個在炕上補(bǔ)衣服。 陳淮安書讀的多,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從姜太公聊到唐太宗,從楊貴妃說到貂蟬,偏他口才好,朗朗說起來,比讀書都管用,就把錦棠也熏成個文人了。 洗罷了碗,他就會替她洗腳,當(dāng)然,他那流氓痞性不改,故事也就從天文地理變成了呂洞賓三戲白牡丹。 說起倆個神仙憨戰(zhàn)幾天幾夜,交股疊肩,云盛欲濃。洞賓混然忘我,牡丹媚態(tài)百端,陳淮安的聲音亦會變的沙和起來,給她擦罷了腳往炕上一壓,再在她耳邊緩緩兒的唱:廣寒仙子,水月觀音,吾曾見過,未有如此妖態(tài)動人者。傾國傾城,沉魚落雁,含情凝笑,百媚俱生,一握柔似水,檀唇吐香丹,叫小生百般銷魂萬般憐,卻原來是我的糖糖香rourou兒。 夜夜就這么著,她那褲頭帶子就沒系緊過。 貧賤夫妻百事哀是不假,但貧的時候歡歡喜喜,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等飛黃騰達(dá)了,視眼開闊了,見過更多的嬌鶯艷柳了,他才著實(shí)厭惡起整日勸他上進(jìn),又嘮叨嘴又毒的她了。 同甘苦易,共富貴難,她和陳淮安的上輩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錦棠埋頭補(bǔ)完了衣裳,側(cè)首瞧著窗外的大雪已經(jīng)堆了近尺深,忽而想起自家的柿子還掛在樹上沒摘了,經(jīng)這一場雪,怕是要全掉下來了。 一把推開窗子,冷風(fēng)撲啦啦的灌了進(jìn)來,錦棠伸手接了點(diǎn)子雪在嘴里嘗了嘗,冰涼涼,甜絲絲的。 望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錦棠深深吸了一口冷氣,透心透骨的暢快。 還好她重生了,非說五千兩的印子錢她已經(jīng)找到了還的方法,便齊梅,哼,這輩子也休想打她酒肆的主意。 第15章 粉妝玉琢 陳淮安也輕輕嘆了口氣。 他的衣服,其實(shí)并非喝酒撕破的,而他嘴里的酒味兒,也是方才為了怕錦堂還要趕他走,進(jìn)門的時候,于酒甕里舀了一勺涮口,故意迷惑羅錦棠的。 其實(shí),他這幾天一直在想辦法幫錦棠弄那五千兩銀子的印子錢。 能重來一回,還是十八九的大好年紀(jì),便身上有點(diǎn)子拳腳功夫,陳淮安也沒有傻到提著刀去搶去劫做綠林好漢劫銀子。 他死的太冤,不明不白,還想再回到京城,回到當(dāng)初的位置,去再戰(zhàn)一回,當(dāng)然就會愛惜自己的羽毛,不會輕易流落匪道。 所以他最先想到的賺錢手藝,就是抄書。 生父陳澈在被流放之前,曾寄給他一整套的《朱子全書》,他目前只找到了《論語集注》,于是,前些日子便整夜整夜的抄,最后抄出一整本來,便拿到縣里最大的書店,墨海書齋去賣。 墨海書齋的東家馮有蓮是當(dāng)初和陳杭同年考過舉人的落第秀才,考到五十歲上中不了舉,索性就開了個書齋,專給竹山書院的學(xué)生們供書。 他一見竟是《論語集注》這種便秦州城也難得一見的珍本,當(dāng)即就給了陳淮安十兩銀子買下了它。 陳淮安一看一本集注就能賺十兩銀子,當(dāng)然大喜,興沖沖的回家,就去找那一套《朱子全書》,想整個兒抄一遍,賣給墨海書齋,由此掙上一筆錢。 但從陳杭的書房,再到齊梅的正房,翻遍了整個家里也沒有找到那套書,最后問到齊梅跟前兒,齊梅指著何媽說:“這不識字的老貨,把它當(dāng)成廢書給引成爐子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陳淮安望著養(yǎng)母故作天真的臉,也只能搖頭苦笑,書當(dāng)然沒燒,不過是齊梅不想叫他看到而已。 這時候,他就想,既已經(jīng)有本《論語集注》了,不如我?guī)湍S多抄幾部送過去,一本不要五兩,二兩銀子也得,抄上十天半個月,先把葛牙妹那三百兩的利息還了再說。 不過,等他趕到墨海書齋時,卻發(fā)現(xiàn)竹山書院學(xué)業(yè)最好,夫子們贊不絕口的,五年后會以金殿第二十七名的成績高中進(jìn)士的葛青章,正坐在書齋的后院里,一字一句,極為專注的,在抄那本《論語集注》。 據(jù)書齋東家馮有蓮說,葛青章抄一整本《論語集注》,只需要二百文錢。 一本二百文錢,就算抄白了陳淮安的頭,也掙不來三百兩銀子啊。 所以,在抄書賺錢無望之后,他又想到了孫福海。須知,那一大筆的印子錢,其實(shí)也是孫福海從葛牙妹這兒騙走的,既孫福海能騙,他為什么不能搶? 于這個大雪夜,陳淮安想來想去,兵行險招,盯好了孫福海錢莊和當(dāng)鋪關(guān)張的時間,就準(zhǔn)備到孫家內(nèi)院去盜上一抹子。 刀都備好了,在樹叉上趴了半晌,卻因?yàn)閷O老太太一口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陳淮安就收手了。 他要盜了孫福海的庫銀,倒是能還上葛牙妹的五千兩印子錢,可孫福海家娘子劉氏就可憐了。 盜亦有道,陳淮安上輩子十年jian佞,黑白兩道通吃,偷不來還可以想別的辦法,為了盜銀子讓一個軟弱婦人背罪,兩生,都不是他的行事作風(fēng)。 所以,今天他并沒有弄到五千兩銀子。 這才正是他垂頭喪氣的原因。 不過,這點(diǎn)困難可打不到陳淮安,就在涮完鍋洗完碗,跪在地上幫錦棠洗腳的時候,看她腳趾頭長了,遂起來四處找著修腳刀,要替她剪腳趾甲。 錦棠的腳趾細(xì)小,又軟,呈著淡透明的蜜色,小貝殼似的。 一枚枚剪罷了,陳淮安遂替她修飾起樣子來,拿著銼刀仔仔細(xì)細(xì)的磨著,欲要把每一枚都磨的圓圓兒的。 “我還記得有一年你在外吃醉了酒,想要進(jìn)門我不肯,于是,你跪在外面,說要吃我的洗腳水。”羅錦棠忽而噗嗤一聲,驀得一下,透明的,圓貝似的腳趾兒就伸到了他的鼻子前,眸子里露著幾分嫌棄,幾分揶揄:“真真兒的惡心?!?/br> 也是叫他給慣的,驕縱又任性,上輩子為了床上哪點(diǎn)子事兒,活生生就欺負(fù)死了他。 陳淮安亦是笑著揚(yáng)起頭來,掌心幾枚剪下來的碎指屑,兩道濃眉,一雙深遂又熱烈的眸子,就好比上輩子分明養(yǎng)著外室,孩子都哪么大了,還跟她說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情話時哄她上床的樣子:“誰叫你是我的活祖宗呢?” 錦棠驀然就想起前世來,也知恩愛不過一場笑話。 只要下了床,只要說一句他生母養(yǎng)母一家子的不好,他隨即翻臉,甩門就走的樣子,隨即就寒了臉。 陳淮安捧著幾枚腳趾碎屑,對燈看了許久,卻仍舊在笑:因?yàn)殄\棠方才兩句提醒,他想到了一個極好的,可以從孫福海哪里套來五千兩銀子的好法子呢。 * 時斷時續(xù)下了整整五天的雪,今日倒是放了晴,陽光灑在瓦檐上,雪給曬了個晶瑩透亮,整個世界都是粉妝玉琢過的。 錦棠抱著只酒壇子出了酒肆,穿過長長一條街,去的卻是竹山書院。 竹山書院是渭河縣唯一一家書院,收童生,亦收秀才,但徜若考中舉人,這竹山書院的夫子就教不了,他們得更上一級,到秦州城的大書院里去讀書。 錦棠去竹山書院,是因?yàn)樗嗨稼は?,于這渭河縣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幫葛牙妹還孫福海那五千兩印子錢的人。 這個人正是康維楨。 他是當(dāng)初開辦竹山書院的頭一任山正康竹的長孫,如今竹山書院的山正。 康家三代書香門第,康維楨的父兄皆在朝為官,職位都還不低,其中也不乏娶了皇親國戚者。 而康維楨此人,少年及第,天縱英才,二十五歲時就以庶吉士之身,出任北直隸巡撫,圣上命其巡撫北直諸郡,考察郡內(nèi)群吏,督導(dǎo)郡內(nèi)政務(wù)。 但他到太平府不過短短半年,就揭發(fā)出震動朝野的田糧貪污案,從小小一府田糧貪污,一路查到當(dāng)時的戶部尚書,查出被貪污的稅糧高達(dá)二百萬石,是朝廷一年稅糧的總和。 之后,因?yàn)榇税?,從京城到直隸,各府,總共叫皇帝因貪污處死的官員多達(dá)幾千人。當(dāng)然,這一案之后,康維楨在官場上混不下去,于是回到渭河縣,就在竹山書院做個教書先生。 他家在秦州祖業(yè)豐殷,養(yǎng)著整個關(guān)西最大的馱隊(duì),往口外販茶銷鹽,是竹山縣真正的巨富。與他相比,齊梅的老爹齊冬就只是個小富戶兒了。 最重要的是,康維楨好酒,而且懂酒,因經(jīng)營著祖業(yè),是個極有戰(zhàn)略眼光的商人。 不過,也不知怎的,羅家酒肆的酒,自打錦棠有記憶以來,葛牙妹都不準(zhǔn)賣給康維楨。別人來買可以,但若是康維楨的小廝,葛牙妹就拒不肯給,還要把人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