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可惜她沒有學到釀酒的技藝,京城也沒有羅家這般好的井水,羅家釀酒的手藝,就那樣生生失傳了。 徜若能把酒窖擴大,把酒賣到秦州,乃至賣到京城去,而不是經營這樣一間小小的店鋪,那賺來的銀子又會有多少? 畢竟多活了一輩子,也曾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羅錦棠掂過方才葛牙妹欲給陳淮安吃的那壇酒,扒了上面的紅布,揭開壇蓋仔細嗅了一口,因是陳釀,在長年累月的揮發(fā)之中,香氣已經散了,聞著酒香倒不濃郁。 她隨即別過頭悄悄吃了一口,口味甘美復雜的酒液從舌頭竄下去,饞蟲立刻從胃里竄到了喉頭。 葛牙妹瞧見女兒居然又在偷偷吃酒,一燒火棍子就抽到了屁股上:“早跟你說過吃酒誤事,一輩子都不準你吃酒,你要再敢偷吃酒,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br> 羅錦棠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兒,還沒討?zhàn)埩?,燒火棍子劈頭蓋臉的來了。 叫老娘追著,趕著,拿掃把頭兒在屁股上打著,羅錦棠硬著頭皮進了后院的臥室。 第9章 紅塵紛擾 這是間堆酒的小屋子,靠墻堆滿了褚黃色的酒壇子,一排排摞了老高,最深處抵著張小木桌兒,上面扔著幾本陳年的賬本子。 與這院子里所有的屋子一樣,一進來就是股子nongnong的酒香撲鼻。 小孩子的床么,硬木板搭成,寬不過三尺,除此之外,再無它物,就連枕頭都只有一個。 原本初睜開眼時,一個恨不得殺了一個的倆個人,因為孫乾干的一條人命,居然可以心平氣和的說話了。 陳淮安已經在床上躺著了。 他見羅錦棠進來,立刻把那只枕頭往外推了推,將自己的棉直裰疊成個方塊,做了枕頭。他是睡在靠墻的一側,見錦棠站在門上不肯進來,拍了拍枕頭道:“都老夫老妻十來年了,難道你還怕我欺負你不成?” 羅錦棠倒真不怕這個,十年夫妻,他們已經沒了能靠相貌喚起rou欲的那種原始吸引力。 就好比她知道他在床上能折騰,歡的時候香甜無比,可每每小產一回,那種對于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是個人都受不下來。 “今兒多謝你。”羅錦棠道。 她是在廚房洗的澡,等灶火烤干了一頭頭發(fā),才進來的。 解了外衫,便坐在床邊,兩只瑩玉般細潤的手,正在涂潤膚的面脂。 用丁香、白芷和牡丹油制成的面脂,似乎是葛牙妹自己制的,羅錦棠便到京城之后,也不甚用別人家的面脂,只用自己自制的,床頭枕畔聞了整整十年,多少回她就這樣兩只細手往臉上,脖子上揉著面脂,絮叨叨的說著。 陳淮安靜靜望著她一雙細手撫在那光滑膩嫩的皮膚上,腦子里心猿意馬,只等她擺弄完了那些瓶瓶罐罐好上床瞎折騰,嘴里說著好好好,應著是是是,真心實意說,從未聽過她說的都是什么。 這時候他想聽了,像準備聆聽皇帝的御旨一般聽她說點兒什么的時候,她倒不說了。 款款躺到床上,只有一床窄窄的被子,羅錦棠一個人全占了,然后閉上眼睛,她再不多說一句,呼吸淺淺,似乎是睡著了。 “當初相府的人真去欺負過你?” …… “寧遠侯為何不娶你,嫌你是二嫁?”陳淮安小心翼翼的試探著:“感覺他不像那種人,那一回為了你難產之故,他生闖相府,單刀提人,只為給你找個好穩(wěn)婆……。” 寧遠侯林欽,如今三十二歲的他大約還是神武衛(wèi)的指揮使,但在八年后將會成為本朝大都督府副使,兵權獨攬,坐鎮(zhèn)九邊。 每每憶及大都督林欽,陳淮安印象最深的,并非倆人之間身為文官與武臣為了權力的殊死角逐,而是他一身白貂裘,刀劈斧裁般的臉,于除夕夜的風雪之中,殺氣騰騰闖入相府,只為給羅錦棠找滿京城最好的穩(wěn)婆。 那是錦棠上輩子懷的最后一胎孩子,在他們和離八個月后,頹然生下死胎,沒了。 陳淮安定眼看著,便見錦棠眼圈一紅,是個欲要落淚的樣子。不過,悲傷也不過轉眼便散,她隨即就挑起了眉頭,一雙杏眼,刀子一樣逼了過來。 “那你又是怎么落到那間打鐵房里的?你親爹陳澈為甚不救你,那么疼你愛你的親娘呢?你小嬌嬌的陸表妹了,你的賢妻黃愛蓮了?”嘴巴刀子似的,她咄咄而問。 …… 這下輪到陳淮安說不出話來了。 千瘡百孔,他們上一世都失敗了,就連失敗的原因都不敢對彼此揭發(fā)出來,畢竟和離的時候,他曾指著她的鼻子說,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她,她也曾險些扯爛他的耳朵,還帶走了所有家財。 終歸是陳淮安放心不下,又道:“孫乾干的人命我會擔下來,但孫福海那印子錢卻實打實得你娘自己還。印子錢,一還三,利滾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還,一輩子,還不完。你也不是沒聽過這句口歌兒,那孫福海的錢你要怎么還?” 羅錦棠干干脆脆:“我自己的事,我會自己看著辦的?!?/br> 她也是心里裝著事兒,睡不穩(wěn),輾轉翻側著。 從她呼吸間淡淡的酒氣來斷,陳淮安斷定羅錦棠偷吃過酒,可惜還未到微熏的境地。 她若吃到微熏,似醉不醉,似醒不醒,只要一觸,就像條藤蔓一樣纏上來。那情態(tài)意致,慢說如今的陳淮安,便再死上十回八回,堪破紅塵坐化成身,他也忘不掉。 自幼泡在酒肆里長大的姑娘,吃點酒便骨酥,酡態(tài)畢現。 記得上輩子無論倆人生氣還是惱怒,抑或吵的不可開交,只要能睡到一張床上,只要能有一壇子酒,天大的仇怨都能消泯。 說到底,他們不過普通的紅塵男女,情欲是纖絆,塵世中的索紛索擾是最大的利器,生生磨光了那份吸引著彼此的情欲和愛意。 無論如何,只要這輩子葛牙妹未死,于羅錦棠來說便算是彌補了上輩子莫大的遺憾。 陳淮安本想和羅錦棠談談為何會重來一回,這果真非是大夢一場的話,他們又該如何走完上天額外賜予的這一生,但顯然,羅錦棠對他該說的話在上輩子已經說完了,這輩子,她已經無話要跟他說了。 * 次日一早才睜開眼睛,聞著便是一股子的nongnong酒香。 錦棠是在這酒肆里生的,也是在這酒肆里長大的,從小聞慣了這種味兒,賴在床上貪了半晌,才敢確定自己是真的重生了,而且,成功的阻止了孫乾干強暴母親。 她起來的時候陳淮安已經走了。 進了廚房,揭開陶缽,里面有麥面也有糜面,錦棠遂將兩樣面都揉開,燒油嗆蔥花,準備蒸一鍋糜麥花卷出來。 糜子金黃,麥面雪白,經錦棠一雙巧手,一只只花卷仿似漲開了的花朵一般,一口咬下去,麥香夾著糜子甜,一口軟糯一口酥沙,格外的好吃。 葛牙妹昨兒就泡了半碗紅豆,蒸花卷的時候后鍋子里扔一把米一把紅豆,等花卷熟的時候,粥也熟了。 她還在忙著蒸酒糟,錦棠把早飯盛好,喚了念堂來端給老爹羅根旺去吃,自己叨了只花卷,便進了柜臺。 憑借上輩子對于陳淮安的了解,錦棠覺得那條人命他能遮掩得過去。但五千兩的印子錢卻是實打實的欠著。 如今渭河縣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過一二十兩銀子,五千兩是筆天大的巨款,而孫福海瞄準的,是羅家的這間酒肆。 弄清楚那筆巨款是怎么欠的,并如何保住賴以生存的酒肆,成了羅錦棠在從孫乾干手里救下母親之后,最急迫的事情。 和陳淮安和離容易,不容易的是和離之后,怎么才能堂堂正正,不受人恥笑欺辱的,在這渭河縣把日子過下去。 錦棠向來性子又倔又沖動,但并非全無腦子之人。 她此時沉下心來,才決心要厘一厘自己嫁出去五個月之后,娘家酒肆的賬了。 * 自打昨日從陳家回來,羅念堂便覺得jiejie有些不一樣了,也說不出是那兒不一樣,他就是覺得,jiejie不像是自己平日見的那個沒心沒肺,大呼小叫,嘴里只說著陳淮安的那個少女了。 當然,她仍還是原來那般的漂亮,確實整個渭河縣,便葛牙妹也沒她的嬌美,但她眉宇間一絲戾氣,陰鷙,叫念堂莫名的有些怕。 他見jiejie來要賬本,便把個賬本遞了過來。 念堂雖年紀小,卻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上輩子葛牙妹死后,羅根旺站起來了,但酒肆也因為葛牙妹欠的印子錢而抵出去了,他父子倆便借宿在隔壁的大伯家,從那時候起,羅念堂便漸漸恨起了葛牙妹來,總認為是葛牙妹平日招惹了孫乾干,才會有被jian污的事,才會讓他們父子在渭河縣活著都抬不起頭來。 后來錦棠去京城的時候,自然也帶著他,可在京城讀書的時候他也不甚跟錦棠往來,及至后來她和陳淮安整日的吵架,也就不甚管他了,好在念堂很爭氣,考中了進士,并憑借陳淮安的關系,年紀青青就進了大理寺,在里面做個六品文職。 也正是在這時候,錦棠才發(fā)現大伯羅根發(fā)一家居然也跟到了京城,與念堂儼然一家人一般。 后來念堂莫名其妙的就沒了,至于是怎么沒的,錦棠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大房的人都在,就她親親兒的小念堂沒了。 小時候她團在懷里,架在脖子上,成日一口一口親著長大的小念堂,至死的時候都深恨著她,當她是和葛牙妹皆是不折不扣的浪貨,不肯見她。 如今的念堂還是個極乖巧的少年,兩只薄皮杏眼,一臉的單純,雖說因為老爹癱瘓了去不得學堂,卻也在柜臺里放了本《三字經》,每有閑暇,就會書上兩筆。 這孩子就是上進,犟氣,自尊心也極強的個性子,錦棠心說,這輩子我絕不能失了他的心,也要徹底改觀我和娘在他心底里的印象。 念堂見錦棠來翻賬簿,自發(fā)的就抱著碗進廚房去洗了。 錦棠翻了幾頁子三腳賬,見近一年來除了每月羅根旺的藥錢是個大項之外,每個月葛牙妹還要雷打不動支出五兩銀子,旁邊附著的是:進君束侑。 另還有她奶奶羅老太太的醫(yī)藥費,大伯娘黃鶯的醫(yī)藥費,皆是從酒肆里出。 錦棠頓時眉頭一挑,高聲道:“念堂,如今大房還是從咱們家要銀子?” 念堂隔著窗子道:“大伯娘半年前也躺下了,腰疼病的厲害,這酒肆本身就是祖?zhèn)鞯模棠陶f也不討要酒肆,但他們一家就得咱們養(yǎng)著?!?/br> 錦棠不翻還罷了,一翻之下才發(fā)現,光是大伯羅根旺一家,一個月就要從這酒肆里掏走近二十兩的銀子。 這也就難怪酒分明賣的很好,葛牙妹整日整夜一個人勞累著,背高梁背的快要累斷了腰,還要欠下那么大的債了。 卻原來不至孫福海拿靈芝騙葛牙妹,大房也在啃她的這點血汗錢。 錦棠緩緩和上賬本,回望著后院里的酒窖。 那是可以出好酒的好窖,到如今里面積攢著的數十年的陳釀,至少幾十大缸。 而她,有個天生擅長酒的好舌頭,假以時日,只要好好經營,就不愁一輩子沒有生計,可笑上輩子她除了踩曲之外,就沒有踏足過酒窖,最后竟讓這么一座好窖也落入他人之手。 重活一世,借著這座酒窖,她自信自己是可以翻身的。 第10章 酥骨浪聲 且說陳淮安這廂。 昨夜在羅家挨了半夜的凍,直到后半夜,錦棠才舍了他一點被子角兒,著實狠凍了一夜,進自家門的時候,鼻子便有些發(fā)癢,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才止住。 他這個人,雖說下手果決,殺人狠辣,但一般來說不輕易結仇。不過有一點,就是別的事都能容忍,最不能容忍男子們欺負婦人。一個大男人,殺人放火,只要事出有因,都能稱英雄,但獨獨一條,就是強jian婦人,叫他看到,非得一刀結果了才成。 所以,他才一刀結果了孫乾干。 殺人總要善后,善后就需要銀子,所以,清清早兒起來,陳淮安就準備回家,到老娘齊梅跟前兒弄點兒銀子去。 陳家大門外蹲了個抽旱煙的馱工,正在叭叭兒的抽著大煙葉子。 陳淮安遠遠瞧見這馱工,雖認識,卻也不打招呼,從另一側轉過了照壁,便見大嫂劉翠娥正在大門外倒刷鍋水。 “你和錦棠兩個感情是愈發(fā)的好了,昨晚居然宿在她娘家。”劉翠娥道。 陳淮安與這個生不出孩子來的大嫂自來不說話,今兒倒是悄聲問了一句:“娘可還好?” 上輩子他統(tǒng)共跟著羅錦棠在娘家宿過一回,齊梅雖未說什么,但是躺在炕上整整哭了三天,打那之事,陳淮安就再也沒在羅家宿過。 劉翠娥是個鵝蛋臉的婦人,眉眼頗平,不算美,但聲音格外的嬌甜,說起話來沙沙啞啞的。 她倒完了刷鍋水,拿塊抹布慢慢兒擦拭著那只鋁鍋子,低聲道:“今兒早上都沒吃早飯,,一直在炕上哭了,你小心著些兒?!?/br> 說罷,腰身一扭,回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