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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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兒?” “你不知道?”司芃反問他,“彭光輝住這山里,再走二十五公里山路就到了?!?/br> 凱文猶豫了,他的腳從油門移開了,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地?fù)阜较虮P上的皮套。 司芃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打電話告訴陳潔,我打算上療養(yǎng)院見彭光輝。我們要不要坐在這里看看,她會做出什么事來?!?/br> “那你去見彭叔做什么?你想找對她不利的證據(jù)?” “凱文,我不認(rèn)為在我和她之間,彭光輝會偏袒我。雖然沒有證據(jù),證明她們軟禁彭光輝,但是我得去看看。她們把一個肺癌病人扔在荒山野嶺,而不是送去醫(yī)院,她們想干什么。既然已經(jīng)拿到曼達(dá)了,給人好好送終不行嗎?”司芃伸手指了指遠(yuǎn)方,“真相就在前面,就看你敢不敢開過去?!?/br> 話停了,山間路上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吹進(jìn)半開的車窗。凱文點(diǎn)了根煙抽,半晌后,煙蒂扔到車窗外,踩下油門,半個小時便到金隅療養(yǎng)院。 司芃下車,蹬上院外一棵樹,輕而易舉地翻墻過去。凱文也翻了過去。 和蔡昆他們會和,一群人鬧哄哄到了康健樓下。凱文一看那些護(hù)欄,就知道司芃想做什么?!澳阋呛镁脹]玩了,這樣做很危險?!?/br> 司芃不理會他,踩上滑板,試著起跳,欄桿有九十公分高,根本跳不上去,試了好幾次都不行。 凱文已把滑板搶過去,從架空層里往外滑行七八米,一人帶板騰空,上了欄桿。他這些年的滑板功夫,雖然沒修到更高境界,但也沒丟,看兩眼便知司芃的問題出在哪里。 他示范講解了兩遍,司芃掌握這個技巧后,再試著做lipslide(面對障礙物的slide動作),果然好多了,五次里能有三次成功。她心道,就這樣吧,哪有那么多時間做萬全準(zhǔn)備。她還怕滑行次數(shù)太多,把別墅里午睡的人吵醒,出來查看就不好了。 把撬窗工具和攀爬繩索綁在腰間,防滑手套戴上,她踩著滑板往架空層里走。 凱文叫住她,從地上撿起安全帽遞過來:“保護(hù)好自己。” 司芃一怔,人真的會變。少年時他們玩滑板,最不喜歡戴安全帽,不過是因?yàn)檫@樣會把噴了很多定型發(fā)膠的頭發(fā)給壓扁。 她戴上帽子、護(hù)膝,從架空層滑行出來,速度不斷加快。在蔡昆他們的眼里,只是腳下輕輕一抬,滑板就跟著人躍上護(hù)欄。 光溜溜的護(hù)欄沒有什么摩擦力,朝彭光輝住的別墅撞去,速度更快。 圍觀的幾個人都繃緊呼吸。兩三秒而已,滑板已到盡頭,司芃再借力躍出,朝三樓窗戶撲去。心慌一秒,手已抓住窗戶下端的水泥板。頭也重重撞到墻,腦子里嗡嗡地響。 幸虧戴了安全帽。 這聲巨響,讓客廳的門馬上就開了。那位醫(yī)生站在廊下,面色不悅地瞧著康健樓這邊。蔡昆朝他招手:“不好意思,剛剛球砸過去了?!?/br> 凱文也踩在剛剛墜下的滑板上,面無表情地從他眼前晃過。醫(yī)生看他兩眼,無疑剛才巨大的金屬噪音,是這個人造成的。對方是四個虎背熊腰的男子,他有不想惹事,再不滿也只能抱怨幾句,退回小樓。 腦子里的嗡嗡聲消失,司芃才感覺到臉頰和鼻翼上的痛。 原來爬滿墻的不是柔軟無害的爬山虎,而是另外一種帶刺的爬藤。安全帽是半圓式頭盔,只保護(hù)頭顱,不保護(hù)臉蛋,她一撞上植物的身軀,尖刺就施以報復(fù)。 沒有手可以摸一下臉,她也不知道刺到幾處,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算了,一點(diǎn)小傷。她忍著痛,雙腿趕緊縮上去,腳抵著墻,將全身力量灌注到雙手上,抓穩(wěn)這小小的水泥板,一點(diǎn)點(diǎn)地引體向上。 蔡昆拖著她做力量訓(xùn)練是對的。半年前來,她不一定能把自己撐在這面墻壁上。 彭光輝沒有睡覺,他聽到了屋外的噪雜聲。 這家療養(yǎng)院是鹿原山上西村的產(chǎn)業(yè),村委不會經(jīng)營,所以破敗至此。但是偶爾也會有人尋著這個偏僻的地方來過個周末,當(dāng)然夏天人會更多一點(diǎn)。 王姨幫他換被褥床單時,和他聊幾句,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精力太旺盛,昨晚吃燒烤到凌晨三四點(diǎn),現(xiàn)在又在隔壁樓里打籃球。你說哪里不能打籃球,還非得跑到山上來?!?/br>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聲。他房間里的窗簾早已不再拉開,窗外的一切,和一個將死之人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然而,這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午后,他聽到一連串很熟悉的聲音。 發(fā)了幾秒的呆,然后記憶如同平靜的海面,陡然掀起巨浪。 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到這些聲音了。 只要這聲音響起,他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許多舊日的畫面:那個滑板的輪子橫沖直撞,把上好的地板碾出一道道的痕,把黃銅色的旋轉(zhuǎn)扶梯刮得面目模糊,還撞翻過餐桌上的骨瓷,浴室里的玻璃門,……。 過去,彭光輝很不喜歡這刺耳呼嘯的聲音,因?yàn)槭枪室鉃橹捻斪?。聲音的主人無法管教、不受約束,在她面前,他沒有一點(diǎn)為人父親應(yīng)該得到的尊重。 自從發(fā)現(xiàn)他和金蓮的婚外情之后,她就不再叫他爸爸。她也不像別的女兒一樣有危機(jī)感,乖巧懂事的在爸爸面前掙個表現(xiàn)分,把他拽回自個mama身邊去。 她總是跑去淞湖的別墅。明面上她已笑嘻嘻地和金蓮陳潔和平共處。但是彭光輝能感覺到,只要他一轉(zhuǎn)過身,冰冷的、審判的目光就會落在他的背上。 一個十來歲小女孩的眼光,也讓他如坐針氈。 她雖然也是他生的,長得也像他,但是骨子里,她更像她的mama,不,她的外公。那種看不起是與生俱來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 他總是拿錢打發(fā)她走。 知道她脾氣大,最初兩天聯(lián)絡(luò)不到,他也不擔(dān)心,失蹤一個星期后他才心慌,回家后又發(fā)現(xiàn)陳潔跑去了美國,才質(zhì)問金蓮,是不是陳潔把嘉卉推下了海,還撒謊騙他。 他跑去小樓,拿出那么多的光碟和照片,才想起他曾多么喜歡這個女兒。 他曾視她為珍寶,無比喜歡她的小任性和不拘束。每當(dāng)外母和妻子要懲罰她的頑皮胡鬧時,會及時把她抱出小樓,去小孩子都喜歡的游樂場里玩彈珠挖沙子,在街邊的小吃店里喝碗糖水吃個蛋糕。總要等到天黑,估摸著小樓里的兩位太太氣消了,他們才會往回走。 大手牽著小手,一步一步地走。 那是個仲夏的夜,明月掛在天上,照亮黝黑的村路。風(fēng)將白日的煩躁之氣吹走,蟬鳴也暫時歇了。五歲還是六歲的女兒問:“爸爸,你明天還加班嗎?” 他低頭看她希冀的小眼神,知道妻子和外母平時管教太嚴(yán),很少能有這樣瘋玩的時候。所以不忍心拒絕她:“不加班啊?!?/br> “那你再帶我去那個游樂場玩,阿婆平時都不帶我去,說那里太臟太亂。” “好啊。” 得到肯定答復(fù),那個把一頭黑發(fā)玩得和雞窩似的小女孩挺起肚皮,撐著腰,仰著頭看他:“爸爸你看,我吃太多蛋糕了,肚子都和二叔一樣大了?!?/br> 只是后來,他慢慢地記不清那張仰面看他的天真可愛的笑臉。他終于活到了人生最輝煌騰達(dá)的階段。鮮花與掌聲從四面八方而來,鼓勵與恭維對他而言已是一樣的詞匯。 只有小樓里的兩個女人,對翻了數(shù)十倍的財富,面目依然平靜。哪怕他喜沖沖地買了高爾夫球場的別墅,讓她們搬出小樓,和名流富賈做鄰居,她們都毫無反應(yīng)。 妻子不僅視這些成就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還總以一種出自名門的姿態(tài),來戳破他小人得志的虛妄。不止她,連一向和藹的外母也開始說他本事丁點(diǎn),脾氣不小。 對啊,她們的坐標(biāo)軸,從來都不是普通人,彭光輝自嘲地笑。他這一生快要落幕,還與外父郭義謙隔著高山大海的距離。如果知道到死都是這樣的命運(yùn),他對財富和事業(yè),應(yīng)該會看得心平氣和一點(diǎn)。 外間的聲音,先是撞上金屬發(fā)出的厚重“當(dāng)當(dāng)”聲。彭光輝知道那是人踩著滑板上了欄桿。然后滑板飛速在欄桿上滑下,是一種和著風(fēng)的高分貝金屬摩擦聲。那聲音離他越來越近,驟然消失,是滑板躍到空中?!芭榕椤笔腔宓袈湓诘厣?。 他等著第二次滑過欄桿的聲音。沒有,外間歸于沉寂。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一開始寫,我就有個目標(biāo),我能看見的不僅僅是男女主角,而是所有人。 ☆、108 人在情感中,恒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卻只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 彭光輝閉上眼,一切都太晚了。妻子、外母和女兒先后離開后,他回到淞湖莊園,坐在那盞重新購置的法式吊燈下發(fā)呆時,經(jīng)常覺得胸悶、難以呼吸。 當(dāng)小樓里還有歡聲笑語時,他總想逃離。那里的三位女性,都有一張過分潔白干凈的臉龐,天光明媚下,他也會為自己的貪婪和懦弱感到羞愧。自然是淞湖莊園,用自己的錢買的房子,能呆得更自在。 可小樓拒絕他再踏入后,他又陡然意識到他的青春他的熱忱,也隨之葬在了那里。從此以后,留在這個世間的,都是他丑惡的面目。 這口氣還未嘆完,滑板聲又來了。短暫尖銳的“嗡嗡”聲,一次急過一次。彭光輝聽著,覺得胸口發(fā)悶,氣短,伸手去拉氧氣導(dǎo)管,放置在鼻孔下。 這是遠(yuǎn)離市區(qū)的鹿原山,窗外那些欄桿是殘障設(shè)施。什么人非要跑到這深山里頭來和欄桿較勁。他掙扎著要起來。 一種低沉而猛烈的聲響“砰”地撞到他的身體。他望向緊閉的窗戶,有人撞上了那堵墻。 曾經(jīng)也有人以這種不要命的方式,從二樓的樓梯上滑下,撞上客廳掛著的法式吊燈。那些被扯下的珠子,每一顆都在大理石地磚上彈跳,進(jìn)入他腦海,嘩啦啦掉個不停。 他握著拐杖起身,蹣跚著把房門反鎖,然后走到窗前,靜默地看著。 棕黃色的窗簾,被正午的陽光撒上一層金。隔著這窗簾,他仿佛看到一個影子爬了上來。隔著緊閉的窗,還能聽到她的喘息聲。 他伸出顫抖的手撥開窗簾。陽光刺眼,他瞇了瞇眼再去看,原來不是幻想,鵝黃色的視界里,是更鮮艷更醒目的紅色頭盔,一個纖瘦女子半跪在窗外。 她也轉(zhuǎn)頭來看他。兩人都沒有說話。 漸漸的,彭光輝看清頭盔下面的那張臉。從鼻側(cè)到嘴角有一條四五厘米長的血痕。血還未凝結(jié),是剛剛受的傷。 她長大了,樣貌更冷更傲,可是行為做事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永遠(yuǎn)胡鬧,永遠(yuǎn)不按常理出牌。他卻沒法再出聲斥責(zé)她。 他把手執(zhí)吸氧器放在窗臺,顫抖著把窗戶閂打開,推開一道縫。 司芃看他一會,把手上的螺絲刀扔在草叢里,窗戶再拉開點(diǎn),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來。 進(jìn)來后,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有彭光輝一人。剛才乍一看的那一眼,她幾乎沒認(rèn)出他來。她印象里,他還是那個儒雅斯文的中年富商。五年不見,再見時他竟然要拎著吸氧器。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認(rèn)出現(xiàn)在的她來,又記得多少她以前的相貌。 她取下手套和頭盔,白皙臉上那道刮痕更醒目。彭光輝撐著拐杖,初次站在這被陽光照耀的窗前,心酸又欣慰。 “小花,你終于回來了。” 司芃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彭光輝孱弱的樣貌雖讓她吃驚,也很快就想通了,一點(diǎn)點(diǎn)心酸之外,她沒有重逢的百感交集。 再往前走兩步,彭光輝伸手碰到她臉上的傷痕。“被藤曼刮傷了?” 他的手指輕輕一碰,刺痛感更明顯。司芃后退半步,心想,他終于看見我的傷了?彭光輝覺察到她的舉動,也很快把手收回,轉(zhuǎn)身往床邊走:“我給你找消毒的碘酒?!?/br> 司芃大步跨過去,走在他前頭:“你告訴我在哪里,我自己拿?!彼页雒藓炚吹饩?。彭光輝手指著一扇關(guān)閉的門,“洗手間里有鏡子?!?/br> 看著鏡子里掛了彩的臉,司芃一邊把碘酒抹勻,一邊心道,媽呀,這副尊容要怎么回去跟凌彥齊解釋,想到他喋喋不休的樣子,她還有點(diǎn)樂,一開門看見彭光輝還站在原地等她,剎那間不知所措,訥訥地說:“你累不累?要不回床上躺著???” 彭光輝沖她一笑。司芃頭低下去,不想看。他的臉頰已經(jīng)瘦到?jīng)]有一點(diǎn)rou,哪怕是一個并不夸張的笑容,牽動的也都是皮褶子。 “你的病怎么樣?她們?yōu)槭裁床凰湍闳メt(yī)院?” “我還好。”彭光輝就近坐進(jìn)靠窗的沙發(fā)里,“化療對我沒什么用了,現(xiàn)在只能吃易瑞沙,哦,一種靶向藥物,效果還可以?!?/br> “煙戒了嗎?”司芃進(jìn)來后,沒有聞到煙味。 彭光輝笑笑:“想要多活兩年,能不戒?你戒了嗎?” “哦,正在戒?!彼酒M望向緊鎖的房門,“大概幾點(diǎn),有人會來你房間?” “三點(diǎn)半到四點(diǎn)吧?!?/br> 還有一個小時,夠用了。司芃開口問道:“陳潔假冒我去騙新加坡那邊,是你要她做的?” “算是吧,我?guī)Я藗€好頭。”彭光輝說,“你媽的律師非要在那個時候來,見不到你不會罷休,偏偏你不見了。” 司芃嘴角扯開,是個平淡無奇的微笑:“那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見了?” “我能猜到。你媽答應(yīng)我不離婚的條件,就是永遠(yuǎn)不可以告訴你這些事實(shí)。”彭光輝臉上滿是歉意,又無奈地?fù)u頭,“陳潔這個孩子,我和你媽都看錯了,可要真是她推你到海里去的,我沒法狠心送她去坐牢。” “你對她都這么好了,為什么還把你關(guān)在這里?” 才談三分鐘,司芃已問過兩次——她們?yōu)槭裁匆@么對他。這世間還有人把他的身體健康,擺在利益的前頭。彭光輝突然道:“報警吧,嘉卉。我對她們有無法斬斷的情意和責(zé)任,但你不需要有這些?!?/br> 司芃怔怔看他一會兒,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從兜里掏出手機(jī):“我能拍下來嗎?” “嗯。”彭光輝往后仰靠在沙發(fā)背上,雙手疊在上腹部,等著她把手機(jī)放置在茶幾上。第一個問題仍是:“她們?yōu)槭裁匆涯汴P(guā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