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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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又續(xù)了些熱湯,思量道:“大司徒素□□請名士高僧,既知老師至此,下這么一副帖子,不足為奇,”說著望向水鏡,面有愧色,“學生本想留老師過幾日,不想又橫生閑事,叨擾老師了?!彼R這方緩緩睜目,笑道:“行將就木之人,無謂叨擾不叨擾,許只是客套,當不得真,伯淵不要放在心上?!?/br> 話雖如此,成去非心底仍只覺一股隱隱綽綽的不安,仔細想,似是杞人憂天,待回到烏衣巷,半夜無眠,輾轉許久,枕著一線風雨聲,轉念間亦笑自己是否真的思慮過甚,迷糊睡了數(shù)個時辰,便又起身讀書。 方過一日,果然有旨意下來,一如黃裳所告,如此看來,天子是納了大司徒諫言,老師如昔回絕,不料緊跟又連下兩道敕旨,如此作態(tài),引得朝野上下本覺今上乃虛表求賢之心而已,也要疑心一番圣意到底為何。當水鏡的辭表再度擱置于東堂案頭時,英奴正隨手撿過一枝狼毫,胡亂在紙上揮灑,不成任何章法,底下靜靜侍立的正是虞仲素。 “朕的誠心已足,無奈老先生一如從前。”英奴漫不經(jīng)心蘸墨,大司徒早先提議時,他心中不是沒有過悸動,亦想會一會此人,烏衣巷大公子的老師,誰人不想見識呢?然水鏡也果如天子所想,斷然不會輕易應召,有成去非這樣的高足,名利早已雙全,九重宮闕,廟堂之尊,許在水鏡眼中并不值得一提,英奴不覺淋漓了半身的墨,忽覺心頭闌珊,將筆一丟,笑看虞仲素: “虞公一片赤誠為國舉賢薦能,朕心領了,不過水鏡先生志在丘山綠水,朕也不好太過強人所難?!?/br> 虞仲素略作陪笑態(tài),道:“今上虛心納諫,且又寬厚仁慈,確是臣子小民的福分,只是水鏡拒召,臣以為,恐怕并非出自其南山之志。” 英奴很是意外,忖度有時,仍撿起那枝狼毫添了墨,微微打了個呵欠,懶懶問道:“大司徒這是何意?”虞仲素一陣動靜,將那本《東堂詩文鈔》遞呈上去,英奴搭眼瞧了,心頭忽得直跳,蹙了蹙眉: “怎么就起了個這般刁鉆的名頭?” 虞仲素自清楚天子言辭所指,道:“這個臣也不知,聽聞只是借居所之名?!庇⑴浜咭宦暎⒉槐響B(tài),只道:“大司徒說此人不是出自南山之志,這又是什么講究?”虞仲素道:“臣也本以為水鏡心系田園,不愿拘束,方婉拒圣意,近日方得知水鏡竟乃前朝廢太子后人,臣再讀其詩文,細細品究,無一字不為觸景生情,無一句不為眷戀故國,所以臣不得不有所顧慮,還請圣天子明鑒?!?/br> 殺人誅心,這是欲要網(wǎng)羅編織?英奴略略停了筆,道:“大司徒不妨再點化清楚些?!庇葜偎貐s道:“今上只需翻閱這本詩文集,一切昭然若揭。” 英奴仍是不予置否,只抬眼靜靜望著虞仲素,點了點頭:“朕知道了?!?/br> 年輕的天子在目送東堂之上尚可強壓成去非一頭的老臣離去后,翻了翻所謂的思舊戀國之語,終也只是沉著臉輕蔑一笑,“啪”地一聲擲到水鏡那份辭表之上,心頭漫過一層從未有之的興奮。 兩日后的朝會,東堂忽跳出兩名御史來,上奏布衣水鏡實乃前朝余孽,所著《東堂詩文鈔》,語含誹謗,意多悖逆,又私自授學,借機謀事;且驃騎將軍、廷尉左監(jiān)吳冷西皆為惡逆之人學生,亦乃該犯罪案所系,圣天子不可意存姑息,茍且完事,當查清事由,明正典刑,以固國本。 此舉一出,且不管他人如何,成去非心底已然驚悸至極,那兩名御史看著面生,馬儒上次因童謠事已獲罪去職,幾名為其略爭清白的御史,一并降職外放,御史臺新進官員無可厚非。 眾臣今日本因中書令張?zhí)N還未參加朝會而猜疑不已,不想突然又冒出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一時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御史臺長官沈復是成去非堂舅,中丞大人雖也以嚴明公正著稱,然私下甥舅間情意深厚,且沈復同水鏡也多有結交,蘭臺突呈這么一封要命的奏章,看中丞已然面白如紙,花白相間的長須止不住微顫,不知是氣是懼。再看向成去非,持笏的手安然如初,面上也并無甚波動,眾人不免暗嘆成大公子果真定力非凡,以至于那御史壯膽提醒成去非當免冠出列避嫌之際,成去非連看都不曾看一眼,隨即面向天子,冷冷道: “此事臣回避,但臣懇請今上一事,倘事后證明不過污蔑陷害,臣請今上許臣來清查此案來龍去脈?!?/br> 英奴揭開那奏呈,默默看了片刻,看向那兩名御史道:“成卿的話你二人可聽清了?誣陷重臣的下場為何你二人可想清楚了?” 方過去不久的蔣北溟一案,歷歷在目,這二人自知無后路可退,其中一個高聲道:“這本就是臣等的職責?!庇⑴c點頭,對成去非道: “事關重大,先委屈成卿。只是,成卿就無其他要說的嗎?” 成去非同對面沈復無聲對視一眼,心頭殺意盈懷,砰砰亂竄,面上反倒平靜得很:“臣縱有百口也莫辯,臣無話可說,”說著自拔了簪管,將頭上進賢冠朝揚手一扔,掃了兩眼兩側金吾衛(wèi),冷淡道,“臣的老師既涉事體大,是否也將臣先三木加身?” 天子見他如此動作,皺眉道:“事情還未定論,成卿不必如此?!彼h(huán)顧四周,思忖有時,又道,“廷尉署、御史中丞此次就不用參與會審了,改由大司徒、司隸校尉聯(lián)合審案吧,倘事情屬實,朕絕不姑息!”說罷霍然起身,似是十分不悅:“退朝!” 百官早已看愣,有司方提醒一句,不成想殿外忽奔進一名內(nèi)侍,急道:“今上,外面荊州來了信使,有要事相奏!” 眾人又是一凜,今日倒真是戲足,一事連一事,目不暇接。英奴聽得“荊州”二字,只覺兩處太陽xue跳得發(fā)疼,揮手示意了,就見一身縞素跌跌撞撞撲進視線之內(nèi),心底登時搖搖直墜,果真,那信使也不管是否看清了天子所在,進得殿來,只管倒地哀泣: “今上!荊州刺史許侃許大人去了!臣奉大人遺言來建康報喪!” 英奴一陣目眩,底下已然亂做一團,他隱約覺得下頭有一道冷光射得身上發(fā)寒,俯首一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成去非身上,一時竟有些說不出的畏意,成去非只是冷冷聽著四下嘈雜,一張臉再無其他表情。 信使此刻哆哆嗦嗦掏出一封書函來,交由內(nèi)侍遞呈上去,英奴打開來回讀了兩遍,拈著那信,好半日才道: “來人,先安置了信差,”緊跟著補充道,“許卿一生忠君體國,朕要親自為他舉哀?!闭f罷徑直離去,留一殿的眾臣面面相覷,再回神時,才發(fā)覺成去非竟也不知何時已出了大殿。 空氣有如弓弦緊繃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著陰謀,讓人喘不上氣,待馬車駛出御道,天漸又漸變了,烏云浩浩泱泱自東而至,風起時天昏地暗,挾著躁動的熱流,成去非完全未料留老師于建康不過幾日的事,便生出這般驚天駭?shù)氐睦藖?,乃至下車時面色已難看至極,福伯一眼瞧出他異樣,頭上的官戴竟沒了,上前欲關切相問,看他神情,卻不敢開口,只悄悄拉了趙器衣袖問道:“大公子出了什么事?”趙器亦是心神不定,鎖眉搖了搖頭,不近不遠跟了上去。 成去非徑直進了橘園,親自研墨,不多時抽出一張素箋來,狼毫喂墨,不等字跡干透,便吩咐趙器道:“送老師那里去,今日有人拿老師身世大做文章,將我同子熾皆牽扯進去,欲要生事,我這幾日怕不方便,你辦事時多留心?!壁w器聽得大驚,愣了一愣,連連點頭應了,抬腳正要走,成去非又喊道:“你快去快回,我已把該說的都寫清楚,荊州那邊我還有差事給你,快去罷?!?/br> 雨如期而至,成去非也不掩窗,透過雨簾看窗外枝折花落,一片晦暗,轉身瞧了瞧墻上那柄佩劍,上前一把抽出,劍出鞘的剎那,恰映著外頭照進來的一道閃電,雪白翻飛,炫目至極,他忽想起來,這把劍是有名字的: 回身。 風亦卷著案頭書,成去非執(zhí)劍壓在掀開的那一頁上,借著明明滅滅的閃光,一行字斷續(xù)映入眼中: 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虎尾已踩,春冰已涉,他本就是從一開始便回不了身的。 既回身無路,便只有往前走了,成去非一顆心突突躍動,東堂之上的一切從眼前一一復演而過,他面無表情坐了下來,直到許久后,方命人進來點了燈。 第232章 建康的天似漏了一般。 中樞震蕩, 天象異常,眾人的心思簡直不知投在哪里好。許侃的追贈不可謂不厚,而逝者已矣,荊州大權花落誰家遠比清點許侃一生功績更為重要。天子意欲拿死人做表率, 群臣并不關心, 亦要揣摩圣意真正的落腳點也不過難出荊州。然許侃遺書有言,薦鎮(zhèn)南將軍衛(wèi)寶暫代荊州刺史一職,余話不提,天子順勢將此事延后再議,一面不忘大力審查水鏡一案。 當司隸校尉攜旨親臨水鏡先生下榻處,師生三人雖已得口信,穆涯吳冷西兩人在靜靜聆聽過圣旨,目送老師由金吾衛(wèi)押走之際, 心底仍是不可遏制地激蕩起來, 吳冷西方動了動身,另有人立即上來攔住他,司隸校尉淡淡道: “左監(jiān)同錄公, 尚未脫嫌, 今上有旨,左監(jiān)自今日起, 不得離開居所半步?!闭f罷又低聲嘆道,“左監(jiān)還是等一等吧, 你是知道這個流程的, 待復審了結, 今上自會著實情再行論斷。” 水鏡先生沖兩人略略看了一眼,無聲擺了擺手,就此去了。吳冷西同穆涯兩人遂下跪伏地相送,良久不起,直到眼中皆蒙了層水霧。 羈押審理處設在建康獄,人由司隸校尉送來,主審的卻是大司徒。烏衣巷里成去非則只是靜坐在橘園,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有時辰的緣故,有大雨的緣故,他那一顆心,浮浮蕩蕩,不知要飄向何處。中樞的流言不止,人心的猜忌不止。老師言合道而不違,王公明言人可成圣,然而他成去非,窮不了萬事之始終,明并不了煌煌日月,道之極,許不過黃柯一夢,然他依然要上天攬星辰,行而知,見而明,有為而成,獨獨,他成不了圣,圣人手上是沒有鮮血的。 “大公子,李尚書求見?!壁w器進來傳話,成去非方稍稍回神,點了兩下頭,待李濤進來,屋子里登時淋漓了一串水印。李濤剛施禮,成去非便道: “你不該這個時候來的,倘被人知道,這又是我的一重罪?!?/br> 李濤聞言,望了望他蕭索沉郁的一張臉,一時心中道不出是哪般滋味,道:“下官不敢讓錄公擔這份心,趁著大雨自后門入的,并無人看見?!闭f罷牽袖拭了拭眉峰的雨漬,“下官實在是,”他自覺此話不妥,改口道,“這兩日,御史臺彈劾錄公的折子比這兩日的雨勢還要急,有說錄公恣意弄權的,有說錄公早與水鏡先生勾連的……所奏言辭,不堪入耳,錄公剛了結了蔣公子的事,如今又深陷泥淖,下官和幾位同僚,心底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是連仆射大人,似也心不在焉,想必也十分擔憂錄公。” 絮絮叨叨好一陣,李濤自己頗有不知所謂的感覺,見成去非仍是無甚情緒的模樣,臺閣里整日惶惶,眾人心思早不在政務上,因成去非接二連三地生事,諸多事宜已是擱淺不前,連帶著多日纏綿落雨,建康今歲的防澇擔子也跟著重起來,李濤心亂如麻,忽想起這一件要緊事,忙道: “大司徒私下來找了一回下官,大司徒他不敢貿(mào)然前來烏衣巷,遂讓下官轉代幾句話,倘雨這么下下去,得及時轉移淮水下游百姓,澇災疫災,不得不防,還請臺閣多費心。” 成去非這才微微皺了皺眉:“我不在,你們做事情便入地無門了?史青既都給了建言,該如何做,多去問問他也是好的。是不是這天破了,也要等著我上去補?”李濤見他很是不滿,實務上從未像此刻般不耐,自己猛地被搶白一頓,一時唯有連連認錯,他們慣于等他發(fā)號施令,雖臺閣中有仆射、大尚書亦備相當純熟才干,然這二人如今似也因成去非之事而別有心思,遠不如成去非在臺閣中處事利落迅捷。人心不穩(wěn),諸事繁雜,又有閑人無數(shù),國朝實務已然離不開成去非,無論時人承認與否,皆是不爭的事實。成去非頓了片刻,終問道: “中書令這幾日可參與朝會了?” 李濤憂心忡忡答道:“今上親自去探望兩回,中書令大人似是很不好?!背扇シ悄徽Z,半日后交待道:“這雨大意不得,多同史青商量著來,至于我,爾等也不要太上心了,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才最要緊?!?/br> 李濤心頭忽一熱,低頭道了聲“是”,旋即抬起頭來,吞吐道:“如今還有傳言,云中樞,中樞欲要罷黜錄公……”余話他也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只得起身拜倒: “下官這就回去了,請錄公……”那“保重”二字怎么聽來都覺不詳,李濤終又咽了下去,默默離開。 不多時,趙器重新得入,上前稟道:“阿大將軍方才命人送來了樣東西?!闭f著捧著一柄圓月彎刀呈給了成去非,成去非一眼認出信物,只接了過來,并未說話,沉思有時,外頭一陣輕輕扣門聲,趙器警覺,忙奔出來,卻見是琬寧,連忙又折身進來相告: “大公子,賀娘子來了。” 成去非略一遲疑,嘆氣道:“讓她進來?!?/br> 琬寧裙子濕了大片,額間的發(fā)也緊貼著鬢角,成去非見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倘是平日興許還要笑她兩句,此刻了無心思,只道:“何苦冒著這么大的雨過來?”琬寧默默走到他跟前,似是想努力給他一個笑顏,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低聲道: “我想陪著大公子?!?/br> “你要如何寬慰我?”成去非將彎刀往書冊底下推了推,遮擋盡了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畔,先散了她的發(fā),拿手巾替她揉著,好半日也無話可說,琬寧任由他手底動作,待他停下那一刻,忽捧了他那只手呆呆看著他,成去非見她神情仍存著分稚氣,微微笑了笑: “琬寧,你怕么?” 琬寧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將他那只手如珍寶般護住了,成去非輕輕拍了拍她臉頰,問道: “倘我有一日不得善終,你要如何呢?” 琬寧倏地松了手,忙去掩他的唇,癡癡望過去,手指漸漸滑落下來,噙淚卻又無畏道:“夫君去哪里,妾便去哪里?!?/br> 成去非卻緩緩搖首道:“不,琬寧,你當忘記我,你不是為我才來到這人世的,也不是為我才要活著的,你不應當為任何一個人殉你唯一可貴的生命,你當好好善待自己,珍重自己,”他忽笑了一笑,“你不當眷戀我如此之深,我待你,并不算好。” 他本無如此悲觀,不過尋話問她,卻相信他的小娘子說出必可做到,她無須用唇舌,只一雙眼睛便自能明志,以至于他在細看她那神態(tài)時,總覺似曾相識,那些蹈火而不悔,流血而不惜,喪命而不懼的姿態(tài),阮家人有,韓伊有,蔣北溟有,甚至,他自己,亦是這類人,恰因這份熟知,才讓他心底微微覺得疼痛,風雨肆虐,她愿來看他,愿來陪他,到頭來,亦愿為他去死,這不能不叫他覺得重擔壓心,仿佛這債才要同他結為永生伴侶,余生也不得釋放坦蕩。 “這是我的事,同大公子并無干系?!辩帨\淺一笑,眼中清淚被她強忍逼了回去,“大公子為何要說這種喪氣話?大公子不是這種人?!?/br> 成去非笑道:“我是哪種人呢?”琬寧抬頭望著他,伸手卻只是停在他領口處,摸索到那處年少時的舊傷,慢慢游走至并州所留新痕,手底仿佛起伏的是江山錦繡,她的聲音溫柔到極處: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則為一棺之土,妾的夫君卻注定不朽,大公子好似明珠,塵盡光生,自然可照破山河萬里,日月山川皆在您的懷抱,妾的夫君,從不畏懼獨行,是不是?是故那些喪氣話,從不是大公子所會想。” 成去非心頭一震,略覺苦澀,向她露出罕有的一縷感傷:“不,琬寧,我亦是凡人,同樣害怕失去珍視的,世間的生靈,無一不懼怕,天地無情,故能長久,人不能,世間的生靈皆不可?!?/br> 驟雨打著荷葉,打著芭蕉,打的人心寒眼酸,明明是夏日,卻分明帶著風霜驚雁的瀟瀟枯索。滂滂沱沱而來的雨幕中掀卷著泥土的腥氣,嘈嘈切切的雨聲悄然醞釀著濕溺的青苔,琬寧久久凝望著他,忽就想起去歲這個時候他在并州時,自己纏綿病榻,唯恐他隨時回來,會被那青苔所誤而打滑,為何現(xiàn)下,仍是這般光景?她的一顆心,仍在火中炙烤著,再大的雨也澆不息,澆不透。 她知他在憂慮,亦知他在憂慮什么,他從不為他自己憂慮的,他這一生,第一個要役使的人,不過就是他自己而已。 于是琬寧低眉再次輕聲道:“大公子,我侍候您洗漱,您早點歇息,無論有什么事,這一日,都要過去了?!背扇シ堑偷鸵恍Γ骸岸嘀x你想法寬慰我,只是我還有事未做完,琬寧,”他朝內(nèi)室示意了兩眼,“你倘是愿意留下,就先去歇息,不必等我?!?/br> 琬寧卻咬唇道:“我要留下來,也要等大公子?!?/br> 成去非無奈,只得起身道:“你來侍候吧?!?/br> 橘園的燈熄滅時,建康獄中的長燈卻是徹夜不熄的,照著罪人無比平靜的面龐。 第233章 為臣為民, 最犯忌諱者,莫過于謀逆之罪,是為十惡之首。不幸的是,驃騎將軍成去非近連來兩事皆與此相干, 京中議論不過是此等事情, 然于各大州郡并不知情,即便知情,也只作江左內(nèi)訌相看,并無出奇之處。 外面風言風語無論作何態(tài),絲縷入不了建康獄,司隸校尉雖是來聯(lián)合會審,但天子旨意明了,主審者乃大司徒, 且此案牽連成去非, 尋常人躲避不及,朱治亦不乏此意,以至于親審時能少言則少言, 卻也是第一回領教大司徒針腳細密問話之風, 即便如此,一連幾日, 此案毫無進展,直到這一日, 有人忽上呈新的罪證:一金龜, 一玉鶴, 上有圖讖,卻正是當日街頭巷尾傳唱童謠,又刻相關為符瑞。 如此一來,反狀昭然若揭,朱治在一旁已看得十分清楚,雖疑心這些物證來由,然證人一口咬定此乃水鏡同方士所作,遂又提來兩位方士,事下案驗,大司徒隨即遞了折子:水鏡大逆不道,請誅之,關聯(lián)者,當一并嚴懲不貸。 這封奏章趕在宮門落鎖前,遞到了天子案頭。時值天子身在太后寢宮,母子二人正在敘話,英奴在看完了折子后,一面移給太后,一面冷笑道: “母親看這人多有手段,自己壓根不用出面,教出個權臣來,他日后便可作帝師!” “咣”的一聲,英奴將茶碗重重壓在幾案上,蔑然道:“這物證,大司徒替他師生尋的齊備,一臺接著一臺的好戲,朕眼睛且都不夠用了?!?/br> 太后應道:“皇帝莫要太心急,案子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知到底是個什么說法,大司徒一把年紀愿意折騰,隨他去吧?!?/br> 英奴抬頭笑道:“朕不成想大司徒還能弄出這樣的東西來,金龜玉鶴,童謠讖緯,水鏡這一回要如何自救?成去非又要如何救他老師?朕要看看烏衣巷大公子的本事了?!?/br> 兩人一言一語,皆一一落入旁側黃裳耳中,聽得他面上漸漸發(fā)白,直到天子離了太后這里,他侍奉太后安置,方抽身趕回監(jiān)欄院,喊來最心腹的弟子三寶,三寶平日只做打掃雜事,正因如此,行起事來反倒不招人眼目,黃裳鄭重吩咐道: “你帶幾句話給成家,就說先生新添了罪證,大司徒不知從哪里得了金龜玉鶴,上頭盡是謀逆之辭,請大公子萬萬要小心?!?/br> 三寶口嚴實,是個悶葫蘆,此刻也只是無聲領命,卻終想起一事,問道:“宮門落了鎖,徒弟出不去?!秉S裳想了想,道:“是麻煩,這樣,你一早就出去。” 翌日三寶在黃裳安排下冒雨出宮將話帶到烏衣巷時,吳冷西亦想法通過建康獄小吏來到了建康獄的后墻。 牢獄的景象,吳冷西實在是太過熟悉。 然而從未像此刻一般讓他覺得滯悶難耐,那獄官乃他會稽故人,見到他的那一剎,忙快步走來,低聲道:“某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皆在公子身上,請公子長話短說。”吳冷西轉身看他一眼,忽深深鞠拜下去:“先謝過了?!边@獄官無奈嘆氣,隨即往后退了出去,替他把風。 吳冷西已一個箭步跨到獄門前,慢慢跪了下去,哽咽道:“老師!”水鏡拖著一身桎梏,行動本已十分緩慢,加之腿疾嚴重,此刻聽得動靜,竟需半匍匐于地,一點一點往獄門這邊挪移。吳冷西抬面見如此場景,一時心如刀割,熱淚頓涌,一雙手死死攥緊了木柵,待水鏡方一靠近,隔著獄門托起老師胳臂,見老師一頭凌亂白發(fā),幾不能言語。 “子熾,你來了。”水鏡輕輕拍了拍吳冷西肩頭,“我有話跟你說,你聽好了?!?/br> 吳冷西牽袖擦拭了眼淚,黯然道:“老師請說?!彼R淡淡一笑道:“前幾日,有人拿來金龜玉鶴,上面刻有一首‘帝非帝,臣非臣’的童謠,想必你是知道這童謠的,這罪證我始終未認,我知道還有一道復審,現(xiàn)下尚斷不了案,不過你也清楚,這等罪證最能害人,因此,我想你為做一件事?!眳抢湮髀牭妹鏌o血色,怔怔望著水鏡,低喃問道:“老師要學生做什么?” “子熾,”水鏡道,“我這一生,當行的路已經(jīng)行盡,應守的道已經(jīng)守住,是該走了,倘還有遺憾,便是不能與你們幾人再朝夕相對?!?/br> 吳冷西好半日才意識到老師所言為何,不禁跌坐于地,只是搖頭:“老師勿要灰心,師哥定會救老師出去……”兩行清淚滾滾而落,“老師為何存了這般心思?” 水鏡伸出手來,為吳冷西緩緩蹭去了淚水,他一生無妻無后,唯有愛徒幾人,可慰生平,此刻更加釋然,語調也便更加平和:“王朝覆滅,先祖那一輩親族皆遭屠戮,我卻尚能得天下英才教之,逍遙一生,如今只愿勿要誤累汝等,日后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長燈,汝等前來相告平安,則吾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