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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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帶禁軍去了廷尉署親自來審蔣公子,公子無從準備,更無從前來,只給小人打了個眼風(fēng),小人也只能將話學(xué)到這,還請大公子見諒?!?/br> 成去非身子一僵,問道:“這兩日他還是未曾招認一字?”小六答道:“是,吳公子礙于司隸校尉中丞在場,不得不用了些刑罰,蔣公子雖受了不少罪,可依然未曾松口。小人正要回稟大公子的第二事也就在于此,蔣公子說了,請大公子放心,他斷不會自裁,他死很容易,可一旦他一死了之,大公子同并州上下的嫌疑便再也洗不清了的,他定不會讓這污水潑臟了大公子。” 成去非不由陷入沉默,心底交織著難言的感情,他們相識幾載,可是他卻談不上真正了解蔣北溟,他低估其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州諸事,他不過以為是兩得其便。蔣北溟有些才情,但不至于會讓成去非以為他因此便有與之匹配的志氣,有過人之處的商賈,終究還是商賈,而眼下,仆從的一番話,卻不得不讓他重新審視評估他自覺熟悉卻又陌生的富商蔣北溟。 而天子的雷霆出擊,其意成去非亦了然于胸,蔣北溟注定要因他同肇事者的鷸蚌相爭而無任何生路,或是他從離開建康選擇追隨自己前往并州之時,便注定生無可退,再久遠些,或許,從他富可敵國開始,便注定生無可退。唯有漁翁已然嚴裝以待,只等他等虎狼相斗,而作壁上觀,盡收其利。 在成去非獨自枯坐至臨近破曉之際時,小六二度入府,匆忙道:“請大公子速速隨我去見蔣公子,今上同禁軍,還有司隸校尉、中丞大人皆已離開廷尉署!” 外頭不過半個時辰天色便要亮起,成去非聞言迅速起身,趙器忙將一黑色單氅拿來,陪同一起,出了成府,選了毫不起眼的車駕往廷尉署趕去。 背著下弦月明光的半方黑影中伺機而動的一人,在目送馬車疾馳而去后,則飛似的奔回了顧府,直到氣喘未定地報與正在書房為古琴調(diào)弦的顧曙: “果如長公子所料,大公子還是往廷尉署方向去了!” 顧曙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弦上輕攏慢捻抹復(fù)挑,也不抬首,只又問一遍:“看清楚了?”這人點頭道:“小人先認出的趙器,旁邊那一個雖身披氅衣,頭罩風(fēng)兜,可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大公子,錯不了!” 顧曙這才微微一笑,吩咐侍立一側(cè)的而道:“將此事告知司隸校尉,由他奏請?zhí)熳?,快去罷?!?/br> 待人散盡,室內(nèi)獨留他一人,顧曙只彈了半曲便起身走至園中,月色殘缺,遠處有幾粒星子閃爍不定,他再度想起大司徒當日對并州的評定,嘴角不由浮起一縷嘲諷,老于世故的大司徒亦不過如此短視。 江左的梅雨只能散發(fā)霉變腐敗的氣息,竹外歌吹,月下紅藥,二十四橋芳蹤縹緲的玉人,已消磨掉他們的意志,然而他亦愿西北可棄不可壯。至于大司徒聽之任之,在等成大公子一敗涂地,當真可笑,成去非的一敗涂地,是能等來的么?顧曙的嘲諷漸變冷笑,回想起自己當初與那人的泛泛之交,終仰頭對月超然吟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第226章 此次并不如上一次見顧未明那般需打點有司, 穿門過戶,但吳冷西仍謹慎起見,以罪人昏死,尚未結(jié)案為由將其轉(zhuǎn)移到一極鮮做牢獄的隱秘處, 即便事后怪罪, 倒不至于重罰。此刻見他滿身血污傷痕,四下腫脹不堪,竟無從下手打理,因知道此人素日里慣于清清爽爽,遂勉強為他稍把頭面弄干凈幾分,又將那桎梏卸去。不多時,成去非已到,乍然瞧見蔣北溟這番模樣, 不由失語。而蔣北溟雖虛弱不堪, 仍掙扎欲要端端正正見禮,吳冷西不忍看他如此辛苦,本欲攙扶, 成去非卻揚手阻止了, 待蔣北溟艱難跪拜完畢,方托他手道:“委屈你了。” 自本月十三朝堂請辭始, 成去非賦閑居家整半月,其間消息來源不出吳、虞二人, 不可謂不擔憂, 此時會面, 一時竟不知從何處說起。蔣北溟則看向吳冷西率先啟口道:“罪人有些話想同大公子說,煩請吳大人網(wǎng)開一面?!?/br> 事到如今,成去非既能立于此間,勿用想,自是吳冷西一手布置,蔣北溟不是不知,吳冷西便掉頭看了看成去非,略一躬身轉(zhuǎn)臉去了。 “今日天子親鞫,某深知認罪與否,都將難逃一死,某請大公子至此囹圄,實乃有些事情尚未說清,不想抱憾,這種地方大公子本不該來,就當是某的不情之請罷?!彼幌捜缭S平靜,如此不矜不盈的姿態(tài),甚至還轉(zhuǎn)化為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身上的傷口早因方才動作牽動撕扯而慢慢滲出鮮血,他的雙手因劇痛而微微不止顫抖,他的面色慘白如許,成去非亦早看出端倪,卻不愿點破,他要的體面與尊嚴,是成去非現(xiàn)下唯一給給予的,無金銀之華彩,無珠玉之連城,卻于眼前罪人來說,已是彌足珍貴。 “某所言其一,在于家貲,我從并州來前,將一切事宜都交待隨我多年的啞仆安叔,請大公子事后找到安叔,安叔自將一切交付于大公子。我不能再為大公子添半絲半縷,亦不能再為國朝邊疆盡綿薄之力,唯有將身后事安置妥當,不敢牽連大公子?!彼鲚p輕笑了,“請大公子放心,他們抄家抄不出多少東西來。” 成去非已知曉他話中所指,半晌失語,蔣北溟家貲之數(shù),他并不清楚,然一切交付于己,還是讓即便早見慣風(fēng)浪如烏衣巷大公子者暗地動容,良久方道:“少鵬,不至于此,我自當盡力斡旋,只要你概不相認……” “并州大捷后犒勞一事,我已相認?!笔Y北溟罕有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一事,并州送來了人證物證,即便我不相認,也無事于補。不過某已言明,此事,純粹出于某一片赤誠,絕無他圖。某也只此一事相認,大公子,天子所圖,不過兩樣,一為您,二為趁勢抄沒某家產(chǎn),而江此事抖落者,卻只有一樣,便是大公子您。蓋因天子亦怕倘真逼緊并州,邊陲兵變未曾可知,天子真意尚未到要鬧出兵變的田地,只需能稍滅并州氣勢,盡得某畢生所積足矣。天子殺心既起,即便某這一回得以逃離,終逃不得一世,蔣北溟不愿成大公子累贅,至于此事背后推出者為何人,想必大公子定已有所察覺,也必將有所防范,既如此,某也算死得其所?!?/br> 成去非默默看他半晌,不再接言,只道:“少鵬請說第二事罷?!笔Y北溟微微笑道:“第二事,是以為大公子解惑矣。”他坐姿仍如許端正,卻正是用拿如許苦痛換來,然而既是生平最后一次,便無謂忍與不忍。 “蔣家世代經(jīng)商,我一出生,便注定此生與功名無緣,蔣家即便富有四海,然而在世人眼中,同那秦淮兩岸的教坊女并無兩樣?!彼佳壑姓Z氣中皆無半分自嘲,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之事,“我認命,好生做著我的生意,嚴守朝廷的法度;可我又不愿認命,我不信,這世間,唯仕途可建功名,建康遍地魑魅魍魎,是故我愿意跟隨大公子,留在西北,我深知大公子未必如此看我,并州將士未必如此看我,我本也有所猶疑,有所松懈,但經(jīng)并州戰(zhàn)火流離,我想通了一事,那便是我自己如此看我足矣,大公子如何看我同大公子為天下蒼生計并無關(guān)聯(lián),我無須庸人自擾,”他忽沖成去非笑了一笑,“卻要自作多情,大公子肯選蔣某,大約也是覺蔣某有可取之處?”成去非早聽得心底苦澀,慢慢搖首:“我慚愧?!?/br> “大公子勿要自責,一切皆蔣某自找,自甘,怪不得任何人,我亦深知,此般功名,不是功名,我這種人哪有資格入史,即便入了,也因罪一筆帶過,不過為頌圣主之明。”蔣北溟眼底漸染一抹蒼涼,仰面喃喃道,“這般結(jié)局,我不是沒想過,只是,未曾想,來得太早了些,再給我多些時日,許我能為大公子,為并州生民做的再多些……” 成去非聽至此,心頭只覺熱血guntang,卻又夾雜無限寒意,他并非輿情所傳生就一雙識人慧目,眼前人,他便未能看得清楚。 他的虧欠,盡在于此。 “少鵬兄,”他換了自以為可彌補一二的稱謂,卻讓蔣北溟一怔,“你不必再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意,事已至此,我唯有代并州將士生民,”成去非頓了一頓,“還有我自己,謝過少鵬兄?!毖粤T站起身來,仔仔細細整頓了上下衣裳,對著蔣北溟規(guī)規(guī)整整拱手躬身下拜。蔣北溟眼中忽就涌上了淚,卻不再偏避,也只是忍痛跪正身子,深深叩拜下去。 身份上乃云泥世界的兩人俱是良久方緩緩起身,蔣北溟雖已滿額豆大的汗,但還是含淚笑道:“自古以來,多少人乃伏恨而死,某則無憾矣!” 成去非低聲問道:“可還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定當勉力奔走。”蔣北溟終不無悲愴道:“路乃我一人所選,同我父母妻兒俱無干系,還望大公子……”他這一生于人前即便委曲求全,也要姿態(tài)好看,如今想到老父老母嬌妻稚子,只覺心如刀割,情難自禁,成去非不待他說完,已道:“我答應(yīng)你?!笔Y北溟一行濁淚終順著眼角細紋灑落下來,連聲道了幾個“謝”字,卻仍提著精神道: “有一事,蔣家隱瞞大公子多日……” 成去非靜靜道:“可是琬寧的事?”蔣北溟神色一變,繼而醒悟道:“大公子原早就知曉了,”他低了低頭,似在追憶,“家父曾被阮先生于武川鎮(zhèn)所救,阮姑娘實乃阮家少夫人托付,是故雙親才冒險將姑娘救下,報阮家之恩而已,至于后來送入宮中,不過為安全計,而姑娘隨殿下去了烏衣巷,則不是雙親所能料,如今姑娘既得大公子照拂,我早一步見到阮家人,也有一番交待了。” “我會好生待她。”成去非點頭道,“她已入了我成家戶籍,是我成家的人?!笔Y北溟不由吃驚抬首看了看成去非,半日顫聲道:“謝大公子,蔣家從不愿欠人債,百年后雙親再見阮氏一族,亦無愧矣?!?/br> 似乎再無事由可說,成去非緩緩道:“你還有其他未了心愿么?” 蔣北溟靜默思想片刻,道:“某還有幾句昏言昏語,卻也是發(fā)自肺腑,請大公子折節(jié)聽之,有僭越處,也請大公子將此當做臨死之人,其言也善罷?!?/br> 成去非見他神色凝重,頷首道:“請說?!?/br> “吾敬大公子之才,吾惜大公子之時,吾惟愿大公子日后時機成熟,”蔣北溟忽深深躬身作揖下去,一字一頓重重叩在成去非心房之上: “取而代之。” 成去非眉間果然跳了兩跳,轉(zhuǎn)過身去:“我答應(yīng)你的事自會信守諾言,這話,我當你從未說過?!笔Y北溟卻仍要堅持說下去,望著燭光下他挺拔背影道:“大公子!某知大公子所猶豫為何,大公子是不為也,并不是不能,大公子不忍心置天下深陷風(fēng)塵爭亂,內(nèi)斗耗國,可您,正是結(jié)束這顛倒秩序的最好人選,大公子倘真心懷萬民,更該狠一時之心,重整乾坤,以造太平盛世,成一代雄主垂范百代!” 罪人拼勁全力,不顧渾身各處涌出的汩汩鮮血,再次匍匐于地,稽首泣道:“蔣某此生已往,入不得史冊,大公子如不肯新?lián)Q日月,青史不成灰,如刀如劍,又該如何書寫您?無人會感念大公子之功之心,亦無人肯去探究大公子一腔赤誠抱負!大公子難道不知,愈往后,大公子的路其實是愈窄,坊間有俗語,船大難掉頭,翻遍史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您別無選擇!請大公子以蒼生為念,以江山為念,千萬莫存婦人之仁!只有您,配得上這無邊疆土,配得上這億萬黎庶?!?/br> 痛玉不痛身,烏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要抱璞求所歸么?天道寧論?蔣北溟不由緩緩抬首注視著那許久佇立不動的身影,翹首等著回應(yīng),成去非則闔目低聲嘆息道:“少鵬兄,你這是哪門子書生意氣?此番言語,本不該出自你口。我說了,這些話,我當你未說過。” “大公子,您可知,有時公道并不在人心,只因并無公道可言……”蔣北溟不忍再言,余下的話再無下文,就在此刻,外頭忽閃進一人影,原是鄭重,滿臉急色闖了進來: “大公子,快隨下官走,司隸校尉領(lǐng)旨率一眾金吾衛(wèi)又折了回來,圍起了廷尉獄,要送囚犯改押建康南獄!” 第227章 成去非回眸看了一眼蔣北溟, 他不知何時已拭去淚痕,方才一切情緒皆已褪去,獨剩眼中不悔的一縷笑意:“小民貧賤之身起高樓,于人世行走一回, 已無可怨之處, 大公子保重。” “你也……”成去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相同的言辭來,只是點點頭,就此隨鄭重去了。 東方既明,夜色的掩飾消失殆盡,鄭重領(lǐng)成去非一路疾行至廷尉獄東南角一間密室,成去非已知曉出了變故,問道:“四處皆被圍了起來?”鄭重點頭:“大公子,這才正是蹊蹺處, 即便轉(zhuǎn)移囚犯, 用不著包圍了廷尉獄,下官懷疑此舉正是沖著您來,有人知道您來見蔣公子了!”成去非不置可否, 鄭重則往外探了幾眼, 轉(zhuǎn)身道:“請大公子于此勿要走動,下官這就想法尋出些亂子, 好送您離開這里?!?/br> 正言說間,忽聽外面?zhèn)鱽硪宦暯舆B一聲的“走水了!走水了!”鄭重稍一怔忪, 他亦是那精明如斯之人, 面色不禁變了變, 同成去非碰上目光時,才發(fā)覺成去非神色頗帶異樣,卻又猛將聽得高空一陣鳥鳴漸近,十分納罕,奔出來相看時,只見漫天的白鶴自頭頂蒼穹掠過,風(fēng)神灑落,羽欺積雪,一時竟如夢亦如幻,而火光沖天處,一片紅焰世界正是羈押蔣北溟處。 一切再無須多言。 那人未盡也不可盡的理想,不為人知也無人愿懂的一顆心,皆在這一場烈火焚燒中變得如初生般寂寥而愉快,求仁得仁,歷盡浮生打磨,終可抽離所有過往欲念,如嬰兒般離去。新焰中人影幢幢,他看上去又十分年青了,甚至比他年方弱冠,風(fēng)華正茂,一心要走出自己的一條生路那一刻,還要年青。 火勢帶來如期的混亂,鄭重終將成去非送回烏衣巷。向來無有悲喜的大公子,在定定回首相望煙火升騰的方向時,目中有一瞬的晶瑩閃過,鄭重疑心那是淚光,卻又不能就此肯定,正欲折身告退,忽聞成去非道: “將他尸骸尋出,入土為安?!?/br> 鄭重一時口中酸澀,躬身道:“下官明白了。”成去非揮揮手:“去罷?!编嵵芈劼暿┒Y轉(zhuǎn)身而去,獨剩成去非一人佇立良久良久,直到晨曦第一縷陽光打到他面上來,染紅半張臉。 接下來的事情,遠比時人想的要步調(diào)緊湊:天子下旨移交罪人,卻最終只見到囚犯一副燒焦枯骨,龍顏大怒,廷尉署上下皆因失職之罪降官罰俸。罪人自始至終,不過認下自己恰因忠君為君分憂之心而犒勞并州軍士這一事,再無其他罪證,且罪人竟留有遺書,云唯有一死以證其心,更讓天子登時陷入尷尬局面,并州有司則同時送來將領(lǐng)們清白無暇的結(jié)果,這一切的一切無不在昭示這一場事故,最終不過淪為一場鬧劇,即便如此,天子仍于模棱兩可的新旨中舉列蔣北溟身為巨賈幾大可有可無罪狀,令有司速抄其家產(chǎn)充公,然令人一驚非小的結(jié)果,更是置天子于尷尬境地:號稱江左經(jīng)商奇才,富可敵國的蔣北溟,名下不過兩處私宅,幾十畝田產(chǎn),數(shù)十奴仆,家中珍玩珠寶一概全無。無論有司如何細查,竟再不能得一二,直到天子復(fù)又下旨拘拿蔣北溟府中管事下監(jiān)問話,方才其人口中得知秘聞:原蔣北溟于建康承攬商稅期間留有詳細賬簿,筆筆賬目,一清二楚。待天子明白這其中原委時,道不盡的辛辣諷刺:各府衙向蔣北溟所收稅錢,遠高于公文所具,實際入府庫者不過三分有一,蔣北溟不斷周旋于眾人之間,終也再無力再應(yīng)付如此餓虎饑鷹,不得不遠走并州,于邊塞慘淡經(jīng)營。天子驚疑至極,也只是靜靜捏著賬簿將此事仔細思前想后,這一切,看起來是這般嚴絲縫合,毫無破漏,英奴不由兀自冷笑,蔣北溟已自覺投身火海,是真欲表明心志或是別有所謀,皆已在拿他自己的一死在無聲向帝王表明:官員逼其離,天子逼其命,他再無去處可去,唯有自我了斷。 英奴覺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戲耍。 來自百官,來自蔣北溟,來自成去非,而背后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黎庶,一時間似乎也變得面目可憎,年輕的天子一時不知該去恨誰才好,倏地起身,欲將那賬簿撕個粉碎,卻在揚手的剎那,又頹然落下,英奴便是在這一刻看到了先帝——那具早早衰老的身軀,就是這般頹然,無力,日復(fù)一日,最終的最終,也不過是化為惻然酸楚的一團絕望盤踞胸口,直到徹底將血rou之軀摧毀。英奴也在這一刻忽意識到自己為何不肯不能繼續(xù)方才的動作,蓋因他亦是清楚無比:此事唯成去非可查,敢查,愿查,然法不責眾,到底要去查何人?天子忽然清明:他務(wù)必再次抽身而退,把這硝煙戰(zhàn)場留給成去非和錯綜糾纏的世家大族。 在明了此點之后,東堂之上天子敕旨自然格外“開恩”:蔣北溟雖無商者干政之嫌,卻有意以自裁沽名釣譽,另有為商期間利欲熏心聚斂無厭,仍為罪不淺。罪人身死,遂既往不咎,以示天恩浩浩。至于彈劾者進讒誣陷,欲壞國之長城,事情來龍去脈,并州有司務(wù)必徹查再報中樞。 敕旨一出,底下那一眾賭博壓寶似的官員,皆一副意料之中神情:烏衣巷大公子雖有損傷,失掉財源,但洗清嫌疑,短短半月便得以重回廟堂,仍是那高高在上的驃騎將軍。百官不曾設(shè)想的卻是,朝會這一日夜色下來后,最為煩惱的便是當初并州戰(zhàn)事押糧官李清河,早已轉(zhuǎn)職,在得聞成去非復(fù)職歸朝時,忽聞府中人來報:“大人,外頭有客……”李清河皺眉直擺手道: “不見,不見,不是說了么?誰也不見!” 家仆訕訕道:“大人,是烏衣巷顧公子,小人將大人閉門謝客的話說過了,可顧公子說,您還是見一見他為好?!?/br> 李清河的臉霎時變得慘白,愣了片刻,道:“請進來吧?!闭f完忙起身整了儀容,到前面聽事相候。不多時家人果將顧曙引來,不等李清河見禮,便微微一笑,兀自入座:“子正告了病假,我瞧這氣色,似乎尚好。”李清河干干賠笑兩聲,立在那里,見顧曙越是這樣溫柔含笑,越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心中暗自叫苦,更為惱恨鳳凰五年自己怎么就如此天真以為他是誠心舉賢薦才,自己如何稀里糊涂騎虎難下……卻聽顧曙又道: “有客來訪,子正連杯熱茶也不給么?” 李清河面上一窘,忙命家仆奉茶,顧曙見他局促不安站著,遂道:“子正也坐吧?!辟e主坐定,熱茶已上,李清河猶疑著不知該如何開口,顧曙悠閑飲了幾口茶,抬眼略略打量李清河幾眼,將跟前人一舉一動間的心思盡收眼底,方笑道:“子正莫要在那胡亂猜想了,你我之間,無須繞彎,今日天子新下旨意,蔣北溟的案子就此告一段落,大公子安然無恙,這一事,子正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吧?”李清河口舌打結(jié),含糊道:“某即便不在假中,也非上朝之人,某如今不過區(qū)區(qū)散官,顧公子還是莫要笑某了。” “好,子正先前不知,眼下當知曉了,”顧曙見他面色又是一變,死抿了嘴,笑道,“我還要告訴子正的是,天子亦下旨徹查彈章誣陷一事,如今知其彈章者,除了你我,便是天子,天子是否真正深究我不知,但有一人必要深究的,子正這總知道我說的是何人吧?”李清河頭皮滾過一陣酸麻,不由顫顫打了個機靈。 “這就對了,子正,”顧曙還只是嘴角帶笑,“你我皆怕此人?。 崩钋搴佑质且徽?,顧曙反問道:“不是嗎?并州的財神已死,中樞府庫匱乏,給不了并州什么。如今不單是他,你說并州那邊天高皇帝遠,刺史府的人要如何查這事?” 李清河登時面如死灰,深深吸了口氣,方問道:“那,敢問顧公子今夜造訪,是什么意思?”顧曙笑了笑:“我是何種意思不要緊,要緊的是子正是否愿聽我一言?” 窗未關(guān),夜風(fēng)襲來,吹得燭火一晃,連帶著顧曙本清雅俊秀的面龐跟著飄忽扭曲一陣,李清河只覺暈眩,知道自己終是躲不過,遂定了定心神,咬牙接道: “請顧公子賜教?!?/br> 顧曙端起茶盞,似是細品,笑道:“好一股清香,”說著掃了幾眼茶具,隨意敲了敲器壁,“只是這么好的茶,卻不配頭,回來我送子正一套茶具?!崩钋搴有牡缀匏丝踢€端風(fēng)雅,一句也不想聽,卻也只能忍著附和只言片語。 “這世間事,大抵如此,不配頭的多了去了,就比如子正你,自是有一技之長,卻一直沉淪下僚,去歲并州大捷,皆有賞賜升遷,獨獨子正沒有,天道不公也。”顧曙忽拿此引開,李清河更是無言以對,個中因由,顧曙既然要撇得一干二凈,他自是無法應(yīng)付他這般無賴嘴臉,一時緘口不言,默默聽著。 “不過子正素來心胸寬廣,這些事既已過去,想必也早已不放在心間。”顧曙幽幽一嘆,“但眼前事,子正無論如何是不能不放在心上。”李清河聽他還是這般無事人口氣,終忍不住起身,深深作了個揖:“還請顧公子明示吧?!?/br> 顧曙笑著點頭道:“好,子正是爽快人,我要告訴你的是,你那故交,定招架不住并州那群虎狼,不要以為那群人只是赳赳武夫,只會弄刀舞劍,整起人來,一樣陰毒,一樣不手軟,他屆時說出些不該說的,也是極有可能的,子正說呢?” 他并不等李清河回答,已繼續(xù)道:“所幸,他咬也只能咬到你這一層,但既咬到你這一層,廷尉署的厲害,子正可曾領(lǐng)教過?” 李清河再忍不住,冷汗涔涔而落,顧曙自袖管取出一方帕子,親自靠近替他拭了汗,李清河不由往后掣了掣身子,結(jié)舌拒道:“某,某自己來,公子……” 見他語無倫次,已然失態(tài),顧曙笑著歸位,道:“子正不是怕死之人我知道,但聽聞子正長女已到及笄之年,幼子則還是總角稚童,夫人如今又懷妊在身,是否能受得住一絲半毫風(fēng)雨,子正比我清楚?!?/br> 李清河聞言,只覺渾身一軟,搖搖欲墜,哆嗦問道:“顧公子到底要某如何做?” 顧曙笑道:“子正是明白人,該如何做,也比我清楚,并州你我鞭長莫及,倘你那知交受不住,子正可千萬要受住了,我自會保你妻兒安穩(wěn)度日,倘子正也撐不住了,難逃一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br> 李清河耳畔好一陣嗡嗡亂響,半日才只是點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顧曙拊掌而笑,飄然起身,拍拍他肩道:“此舉不過未雨綢繆,子正也勿要太過懼怕,倘這一回,平安相渡,我勸子正不如解職辭官,左對夫人,戲弄稚子,歲晚田園,未嘗不樂,便是我,也艷羨得很?!闭f著竟舉步而去,“子正不必送了,還是安心養(yǎng)病吧!” 良久良久,李清河仍覺那一襲鬼魅身影還在眼前晃動,努力定睛時,確定那人已真的離去,方撫著幾案緩緩坐下,不料家仆忽又奔至,喘氣告道: “大人,大人,又來客人了!” 李清河依然魂不守舍,耳畔起落的仍是顧曙那字字句句,只聽那家仆的聲音忽而大得很:“大人,是烏衣巷的大公子,請不請?” “哪個大公子?”李清河迷茫問道,心緒飄忽,家仆上前兩步,見自家大人癡癡傻傻竟問起這個,道:“大人,烏衣巷的大公子您不知道了?” 宛若霹靂擊心,李清河頓時清醒過來,此刻力氣徹底被抽盡,只想癱在地上,卻不得不撐起半口氣來:“請,請……” 李清河只覺,這一生怕也沒有比此刻更為可怖的時刻了。 第228章 照理, 成去非不該于方將脫去嫌疑之際,便堂而皇之登門,然如此光明正大通報,便是不畏人知, 李清河想得頭痛, 在聽得一陣細微聲響靠近時,猛地一震,小心翼翼往門前立定迎了上去。 成去非著尋常便服,卻依然醒目,李清河施了禮便將他引至聽事內(nèi),忽發(fā)覺方才顧曙那盞殘茶忘記撤,不由一凜,敲此刻下人來奉茶, 忙丟了個眼色, 這邊等成去非坐定,便道:“下官不知錄公忽然造訪,有怠慢處還望錄公見諒。”成去非神情頗為冷淡, 接了茶卻不飲用, 略一擺了擺袍角,直言道:“我今日來, 要問你些事,你想清楚了便答我, 并州刺史府主薄夏春的一個隨官名喚祁照的, 可是你的舊友?” 如此直截了當, 一語破的,李清河頓時呆愣住了,一時天旋地轉(zhuǎn),顯而易見者,成去非當已知曉些眉目,然到底摸清多少,李清河半分猜測也不敢想,再無方才應(yīng)付顧曙的拖泥帶水:“是,是下官的舊友。”成去非道:“你可曾去書問他關(guān)于蔣北溟之事?”李清河這才徹底醒悟,明白成去非怕是一切皆已熟知,咬了咬牙,忽撩袍跪地,深深伏拜下去: “錄公既已洞察,下官無可隱瞞,一切皆下官授意,罪責下官愿一人擔之,還望錄公網(wǎng)開一面,給我那舊友一次機會?!?/br> 成去非面無表情道:“這件事,你一人擔不了,李清河,并州的事,足夠你死幾回,倘王師淪陷并州,你死上千回也不夠贖其罪孽,你覺得我為何不跟你計較?”李清河不由抬目錯愕地望向成去非,囁嚅半晌,又羞又愧,竟說不出話來。 “一切皆你授意?”成去非冷笑,“你還真是高看了自己,我當初不細究此事,已是放你生路,這么快就活膩了找死,我不得不刮目相看?!?/br> 李清河兩手心早沁了濕膩一層,唯有再度叩頭悶聲道:“錄公……下官,下官……”那到嘴的話終因念及顧曙的一番話,而深深吞咽回去,成去非見狀,道:“軍國大事,你尚敢為非作歹,如今連句話也哆嗦不出,不要告訴我你有苦衷,為人所迫,我不是來聽你訴苦的,事到如今,無人再能保得了你,你自己選,是去廷尉署,還是在我這里。” 李清河眼前緊跟著黑了一陣,好半日才明白過來成去非的意思,勉強定神道:“下官還是那句話,一切……”一語未了,“當啷”一聲,茶盞已被成去非揮手掃到地上去,碎了滿地,李清河驚目看著成去非,成去非一張臉已冷到極處:“李清河,是不是有人保了你一家老小,你一人上路無牽無掛?” 成去非慢慢起身,手指點了點方才放顧曙那盞茶的位置,道:“已經(jīng)來過了罷?”李清河聞言,身子徹底癱倒,伏在地上,終哀泣道:“下官淺薄,一切皆逃不過大公子法眼,下官,下官……”他一時沒了言語,滿腦子白發(fā)高堂,嬌妻稚子,再思想自己這一路無端走到這般田地,一錯再錯,再無回天之路,一切的一切,又是為何呢?圣人說四十不惑,只有他李清河卻是這般糊涂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