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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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沖嘴角扯了扯,笑道:“李大人未免興師動眾了,虞公的意思跟中樞一樣,此事第一要務在于穩(wěn),李大人把廷尉署拉進來,事情只會往大了走?!?/br> “從事多慮了,”李濤呵呵一笑,“所謂一呼百應,多半是有人有意為之,只需將方才帶頭的幾個拎出來問話,便知是何內(nèi)情,”說著跟廷尉署那人使了個眼色,殷沖道:“佛門重地,李大人還是慎行的好,今日你我不過奉命行事,倘鬧出什么不相宜的來,莫說是李大人,我等亦難能回去復命?!?/br> 李濤上前輕松拍了拍殷沖肩頭:“出了事歸于某,從事莫要擔心,不過問幾句話而已,廷尉署有輕重?!?/br> 說完也不理會殷沖如何反應,挑出幾個他從一開始便留意到的起哄帶頭者,交給廷尉署,帶去側(cè)院訊話,殷沖目送廷尉署押送了數(shù)十人遠去,剩下的僧眾一時目瞪口呆,其間有人聽聞過那廷尉署名聲軼事的,私下交流幾句,說的人愀然變色,待李濤再掃將過來兩眼,竟鴉雀無聲,陡然靜了下來。 殷沖復又坐下,看了李濤一眼,話卻是面向眾僧徒說的:“今上天恩浩蕩,命爾等還俗盡忠盡孝,且盤纏田畝一樣不缺,爾等竟仍如此貪得無厭,實在可恨!”他的話音遽然高厲,冷笑道:“既如此目無法紀,爾等的盤纏田畝皆扣除不予,以為懲戒!” 話音一落,好不易安靜下來的人群再次sao動起來,掌書們不由一慌,李濤霍然起身道:“殷從事這萬萬不可!”殷沖卻道:“李大人,方才某倒明白了,這些人不給些教訓,是難能安分了,不如乘此小懲大誡,也便宜李大人等日后行事?!?/br> 李濤心底明白他今日挑撥是非,意在引起嘩變而已,正欲再理論,卻聽不知誰帶頭喝了一聲:“這是不給人活路,今日偏就不走了!”只見黑壓壓一眾人潮水般朝外頭涌去,無人能攔,竟好似歡呼雀躍一般奪門去了。 李濤一驚,忙奔了出來相看,只見一眾人不知從何處cao來了齊眉短棍,虎視眈眈立在雪地里頭,那雪落得正緊,紛紛揚揚,雙方便隔著這雪幕,驟得對峙如山。 “一群蠢貨!”李濤跺腳心底罵道,聽得一通腳步聲傳來,見是廷尉署的人,思想著定已完事,那廷尉署遣來的這一領(lǐng)頭者,掃了兩眼情勢,大約猜到些什么,同李濤竊竊低語幾句,李濤略一頷首,揚聲道:“方才官家已問清楚,不過是那幾人存心挑事,同爾等并無干系,不過爾等倘鐵了心要生事,那外頭早有廷尉署一干人候著,倘不愿造孽,就過來領(lǐng)盤纏回家去!爾等好自為之!” 眾僧徒怔了怔,少頃明白過來,彼此相視,目中自有渴望,只聽“咣當”兩聲,短棍轱轆翻滾老遠,原是不知哪一個按捺不住帶頭給扔了,很快,有人壯著膽上前相問:“大人說的可當真?”李濤余光往內(nèi)掃了掃風,冷笑一聲: “今日本就是有人非要節(jié)外生枝不可,爾等想好了,屆時被廷尉署帶了去,可才是真的無錢無田!” 眾人不禁把目光投向廷尉那人,雖是尋常面孔,卻陰氣十足,立于階上,居高臨下,襯著寒風大雪,更是說不出的滲人。廷尉署這人倒也沒底下僧徒附會地這般離奇,被盯得有些不耐,鼻里輕哼了一聲。 等僧徒們重新安分列隊登記,殷沖才向李濤笑道:“沖不過嚇唬兩句,這群烏合之眾,倒跟入秋的螞蚱似的,見不得風吹草動,不過李大人行事敏捷厲害,如此果斷,某見識了!” 李濤若無其事道:“從事謬贊,你我皆為君分憂就是了?!眱扇四銇砦彝撗詭拙?,直到今日公事了結(jié),也未再起風波。 等殷沖幾人趕回大司徒府時,暮色已重,屬官們也早已散職歸家。管事先讓他幾人在聽事侯著,又命婢子送來些飯食,殷沖見此心里有底,知道一時半刻見不到虞仲素,遂低聲問了管事:“虞公有客人?” 因殷沖早已替虞府辦事多年,如今正式掛職,乃名正言順的家臣,管事也不多瞞:“是顧家的長公子,來有多時,應也快該走了,你們幾個先用飯吧?!币鬀_知顧曙是虞公忘年交,來往素繁,這兩日虞公遂閉門謝客,但見這顧公子,是在情理之內(nèi),便不再多問,凈手準備吃飯去了。 書房里虞仲素神采奕奕,氣色頗佳,半分染病模樣全無,顧曙靜心同他談了許久的老莊易理,才轉(zhuǎn)到前陣雍涼雪災的事情上,待顧曙簡明陳說了,虞仲素撫了撫手中塵尾,道:“雍涼那邊隔三差五,不是天災,就是缺錢,倒不見并州這般多事?!鳖櫴镄Φ溃骸坝簺銮閯荼揪蛷碗s,幾部的人摻和著,李牧跟子遐要內(nèi)外兼顧,焦頭爛額不足為奇。說到并州,晚輩也覺稀奇,照尋常想,經(jīng)了那么大的戰(zhàn)事,百廢待興,即便那劉謙再多有歷練,爛攤子總得救,卻不曾向中樞伸過手,報喜不報憂,咄咄怪事。” “唔,”虞仲素笑了笑,“西北邊關(guān),從無一勞永逸之說,并州涼州也并無太大區(qū)別,讓他們守去,抵得住,是王師之威,天子之德;抵不住,”他不再往下說,轉(zhuǎn)而悠悠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名成于此,功敗于此,世間的事大抵如此罷了。不過,今上圣明,天下大事,都在今上心里擱著?!?/br> 大司徒向來意在言外,顧曙微微一笑,腦中不覺已想到一人,卻也未曾出口,見時辰不早,遂起身拜別,他方離去,那邊管事便告知殷沖進得書房。 殷沖將今日永寧寺所發(fā)生種種,一一稟來,面有愧色:“廷尉署插手得快,下官看廷尉署怕是早有準備?!?/br> 事情沒亂起來,大司徒面上不顯意外,只將殷沖輕聲責備兩句:“太心急了,尚書臺那幾個年輕后生,皆得成伯淵青眼,這兩年,李濤著手辦不少實務,還有個李祜也是,你今日所行,李濤定會事無巨細回話。”虞仲素緩緩起身,殷沖忙上前攙扶一把,垂首道,“是下官冒進,虞公,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那成家大公子,終也是四姓子弟,如今行事,讓人捉摸不透,還有鳳凰三年土斷之事,下官亦難能體會,當初誅殺大將軍,大公子不也是為了四姓?” 虞仲素長吟一陣,方笑道:“他這個晚生,擰巴得很,”殷沖同樣感到怪異的是,大司徒對成去非的褒貶為何從來皆是模棱兩可?還未細想,虞仲素已繼續(xù)道:“他是想成圣,如此天真,我倒也著實未曾想到,道理我已跟他點透,悟與不悟,看他造化了?!币鬀_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猶疑問道: “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虞仲素面上始終掛著一抹看似有實則無的祥和笑意:“你且辦你的差事?!?/br> 從書房里出來,迎面便是噎人的冷風,殷沖打了個寒戰(zhàn),裹緊了衣裳,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往夜色深處里去了。 第210章 如大司徒所料, 李濤忙完當日之事,只身具服前來成府,家仆通報時,成去非方督檢完桃符的課業(yè), 要去琬寧那里用飯, 聽是李濤來了,成去非便吩咐婢子去傳話:“就說這有了事,不必等我?!?/br> 家仆將李濤引入聽事,見面后李濤忙施禮道:“不知此刻是否擾到錄公?!背扇シ亲屗妥?,明白定是半途生了岔子,否則李濤大可于明日于臺閣稟事,遂道:“今日只辛苦你們幾個,這么大的雪, 本該散假在家的, 還不曾用飯吧?”李濤擺手道:“不用,錄公,下官在街上買了兩個胡餅, 已經(jīng)吃過了?!背扇シ桥滤蔷椭滹L咽下去的, 隨即命婢子布食,“你在這里無須拘束客氣, 多少再吃些?!?/br> 聽事里添了炭火,李濤兩碗羊蹄湯入腹, 身上暖和起來, 將事情經(jīng)過大略說了, 又細言那殷沖的反復無常,道:“大司徒此舉頗不尋常,下官說句僭越的話,大司徒怕對罷佛一事終究是耿耿于懷,才新弄了些人,名為協(xié)理……” 李濤忽想起了虞歸塵,不便往下深說,便住了口。成去非拿起小鏟,扒拉著炭火,一時也并未接話,大司徒任官事發(fā)突然,他亦全然不知,思想半日方道:“且先對付著,今日你做的不錯,上頭有旨意,這些人掀不起什么風浪的,不過添幾分堵?!崩顫裏o奈稱是,又將另一事回明了:“之前查出的那些金銀珠寶,不計其數(shù),殿主說皆為香火錢,乃富貴人家所布施,此次除卻用作分發(fā)盤纏,剩余者仍歸于寺院,下官隱然覺得此舉不妥?!背扇シ请p手置于炭火之上,輕輕搓了兩下:“說說你是怎么個看法?!?/br> “寺院的田產(chǎn),依照敕令,終會留些給寺院營生,但如永寧寺此類大寺,本就財力不凡,如今雖遣散僧徒,上交田產(chǎn),但卻留如此一筆財富,他日再想買地招人易如反掌,久而久之,又成尾大不掉之態(tài),下官敢問錄公可曾想過此點?”李濤滿面的擔憂,成去非笑了一聲,臺閣里眾曹郎,唯獨李濤一人乃實實在在的平民子弟,因天資聰穎,得鄉(xiāng)里富戶資助讀經(jīng)研學,后舉孝廉入仕。其余人等,或出身世家,有高有低;或出身寒門庶族,如他這般出身清貧的,再無一例。李濤卻不明成去非為何短促笑了這一聲,遲疑道:“下官是否說錯了話?” 成去非搖首:“子源你未曾說錯,只是這個中緣由你不知罷了,寺中那些東西,多半是掩人耳目?!崩顫唤猓艨闯扇シ牵骸颁浌嗽捄我??”成去非道:“你在臺閣也有個幾載了,再往別處想想,九品混通制你忘了?”李濤垂首沉思有時,抬眼時霎時一明:“錄公是說那些寶物乃是豪門富戶虛名寄托,實則避開了戶調(diào)?” 稍一點撥,李濤便清楚了個中緣由,這一事方打通,腦中一路猶如閃電點亮了那云層邊緣似的,又明白過另一事,試探道:“那佛寺占田無數(shù),也是如此了?”說著不由喃喃,“難怪土斷伊始石啟查得兇,后頭就查不出什么了……”成去非又替他布了菜,自己也一面吃,一面道:“不全然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寺院的土地,因賞賜而得的,不在少數(shù),至于土斷的事情,你思及的緣由是一面,另一面,不過還是老生常談而已?!?/br> “錄公,”李濤眼中掠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借此不動聲色收交上來,不就皆入了府庫?他們亦無話可說!吃的是啞巴虧!”成去非一笑:“這一點,在勘檢佛寺之時,他們就應想到了,當初既有法子施舍出去,也自有法子弄回來,”說著斂去笑意,“吃一塹,長一智吧!”李濤不知他所評是對方還是自己,心底微覺喪氣,一時也不知要說些什么。 待李濤離府,成去非在園中漫走了幾步,冷風刺骨,仍有零星雪花,抬頭間瞧見前方燭火通明,原不覺中已行至了木葉閣,便信步往里走了。 琬寧這些日子專心練他所教筆法,加之天氣嚴酷,并不出門,成去非此時進來,見她正坐于銅鏡前低首取那耳珰,遂上前繞至她身后道:“我來幫你?!辩幉恢鰧⑦M來,又無人通報,難免驚悸了一下,放下雙手輕聲說:“我只道大公子今日不來了。” 成去非俯身替她摘了那對耳珰,白星似的兩粒,小巧可愛,尤為配她,拈在手中幾無重量,倒像她的人一樣輕盈。琬寧任由他端詳自己,只是低頭交手不語,白玉似的臉頰,慢慢滲出一抹抹紅云來。 兩人都未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他問道:“你是不是本已準備睡下了?” 琬寧抬首望去,見他神情頗淡,目中不知游離些什么,想了片刻,問道:“大公子有心事?”成去非卻道:“不知雪停了沒有?今天是十三,這個時候該有月色的。”兩人皆文不對題地來往了幾句,琬寧遂緩緩起身,正要往外相探,成去非已拿了件冬氅把她裹緊,才攜她手出得門來,卻也不走遠,就站在檐下。 雪并未停,反較之前打了許多。 風掠雪沫,松濤頓發(fā),雖不見月,而其光爍爍浮動,溶銀跳溢,滿目風雪蕭然,卻亦得瓊影瑤輝。立了半晌,園子里的事物越發(fā)清晰,琬寧忽輕語道:“明年春日,我想在園子里移株梨樹來,大公子能答應我么?”成去非同她并肩而立,側(cè)眸看她:“還喜歡些什么,說給我聽聽?!辩幤^認真想了想,淺笑道:“再扎個秋千架子,多種些薔薇海棠,一園子細香花影,楚楚可觀,也就夠了?!?/br> 難得聽她要東西,成去非一一應了,不覺將她手捂在掌中,道:“是不是冷,才盼著春天早些來?”琬寧被他牽著手,心里倒忽而一動,垂下眼眸:“我本是怕冷的,如今覺得冬日也很好。” 成去非驀然想起鳳凰元年的那一幕來,也是這樣的風雪交加的夜色里,她是如何撲入自己懷中,少女渴求的顫意他早已記不太清,而同樣的風雪里,還有她的傷痛,他的傷痛,他第一回覺得兩人是有諸多的境遇如此相似,至少此刻,他同她,高堂已歿,雙親不待,彼此間唯有彼此而已。 略一恍惚,幾載已過。 “大公子,”琬寧低聲喚他,“我今日去樵風園,殿下不在。”她隱約聽說朝中罷佛的事情,不免擔憂這一層,此時提及,雖知不合時宜,還是說了。 成去非道:“她人在公主府,你自然見不到她?!辩幠槌鍪?,問道:“大公子去探望殿下了么?”成去非哼笑:“琬寧,我問你一事,你可曾想過有一日,鳳冠霞帔,鸞鳳和鳴?”琬寧一顆心直撞,卻只是緩緩搖首:“大公子不會那樣做,我也不會去那樣想。” “你有時未免太聰明了,”成去非低嘆,“我同殿下,”他目光忽就冷銳,“她倘是愿意渡我,我自然也會渡她?!辩幩剖橇宋?,默不作聲。良久,方道:“殿下想做什么,您就由著她吧?!?/br> “你這是糊涂爛賬,”成去非抿緊了唇,“她的事你不知,你也難能想,你不是那種人,走的路自然與她不同。”琬寧聽罷心下頗為感傷,低喃道:“我想走的路并不由我,而非因我是哪一種人?!?/br> 成去非見她情愁,也沉默下來,倒是琬寧先努力展顏:“大公子,我很喜歡這雪夜呢?!彼呦码A去,仰面往那虛無縹緲的蒼穹看,雪花落在面上,點點的涼意,琬寧伸出舌尖,卷進一片,復又無聲笑了笑,只是眼角已有隱隱淚星。 成去非看著她清瘦的身子埋在氅衣里,整個人羽毛似的盈盈欲墜,待她再往前走幾步,竟恍然有了一瞬的錯覺:仿佛這陣風雪便可把她帶走,她不屬于這人間,亦不屬于他,他幾乎忘記,她本就來路不明,無根浮萍,不過暫寄此處,他心里沒由來覺得一空,縫隙間滲出一絲疼痛,并非全然因為她,又好似也只是因為她,一時惘然,遂大步追了上去,道:“寒氣重,進去吧?!?/br> 琬寧只是背對著他,動也不動,成去非走至她面前,還未開口,琬寧已揚起晶瑩的小臉,眼中有他熟知的渴盼,盡管她并不時常流露,而上一次有這樣的眼神,他在審視她時,終于想起:她曾求他將她葬于雞籠山,墳冢要對著家的方向。 “大公子,”琬寧抬眸而視,“我……”她忽拼命忍了忍,知道這要求過分,知道他亦不能違背常情,她同樣不忍心讓他為難,即便她深知他不見得就會答應,而她替他所想的已經(jīng)足以讓這剩下的話悉數(shù)咽下,終只是化作輕輕一句“我還不想進去?!?/br> 成去非猶豫了片刻,道:“你那鞋子會濕,還是回檐下看,我給你拿個手爐來?!辩幋鼓坷×怂陆?,同他一道仍回檐下站了,在他欲進屋時,忽把手探進了他的袖管,低語道:“我想讓夫君替我暖手?!?/br> 成去非怔了怔,沒有拒絕,笑道:“上一回,你可是把腳都伸我懷里來了,也不知怎么睡的?!辩幉挥浀糜羞@事,聽他如此一學,窘迫地看了看他,似是不信,成去非笑而不語,只點了點頭。 琬寧羞澀地別過了臉,看著那不住的雪,成去非無聲把她抱得緊些,佇立許久,啟口道:“琬寧,你方才分明有話,又不肯說,我不勉強你,等哪一日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倘一直都不想說也無妨。成家雖不能供你錦衣玉食,卻也能安穩(wěn)度日,那些過往的事,少去想,將來的事,也少去想,過好現(xiàn)下,至于我的事,你更無須憂心,寬人心的話,我只能說到這個田地,你自己掂量?!?/br> 琬寧只是伏于他胸前默默流淚,半晌才抽噎道了個“好”字,心底早已慟倒。成去非不知她哪來這般多的熱淚流也流不盡,眼不酸么?不疼么?他心里嘆氣,不明白命運為何要將這么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送到自己手里……覺得她身子顫抖得厲害,成去非問道:“還冷么?”琬寧胡亂搖首,成去非便稍稍推開她,“眼都哭花了,也看不見雪景了,進去歇息好不好?” 說著撣了兩下衣裳,笑道:“我真怕你鼻涕抹我一身?!辩幋糇?,隨即嗤地一聲終笑了出來,成去非見她這大半日笑了哭,哭了笑的,無奈自嘲搖首,抬腳進了暖閣。 第211章 雪后初晴, 三千銀色世界未消,街頭門巷,家家戶戶拿出箕帚開始除雪,眼見就要臨到冬至, 街市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 成去非同虞歸塵穿過長干里時, 日頭正高,曬在身上,有融融的一絲暖意,行人也愈來愈多,待剛走出鬧市,見一眾總角小兒一面騎著竹馬得得嬉戲不止,一面口唱歌謠,并未留意行人過往, 一時撞了過來, 其中一個直頂?shù)接輾w塵懷中,成去非見狀微微一笑,那邊已有兩句唱詞傳到了耳中: “帝非帝, 臣非臣……” 因孩童嬉鬧不止, 剩下的轉(zhuǎn)眼湮沒在歡聲笑語之間,成去非聞得, 登時心里一緊,再看看虞歸塵, 他分明也是聽見, 輕撫孩童兩下, 任由去了。兩人碰了碰目光,成去非才轉(zhuǎn)身吩咐趙器:“你去問問那幾個稚童,他們口中所唱是從何處得來的?”趙器應聲而去,片刻即回,答復道:“他們只說是聽人唱的,聽說京中這幾日皆在傳唱此歌?!?/br> 成去非默而不語,朝那童子走了幾步,把余下的終聽得一清二楚: “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龍,高飛去帝閣,有天無日頭。帝非帝,臣非臣……” 稚嫩天真的嗓音漸漸遠去,跳躍的身影亦漸漸遠去,虞歸塵業(yè)已走上前來,成去非冷笑一聲:“靜齋,你看這所指為何?” “平常童謠,街里巷里傳唱取樂而已?!庇輾w塵微微皺了皺眉,“前些日子還不曾聽聞,怕就是近日流傳開的?!?/br> 兩人還不及議開,人群中穿越而來一小廝,正四處徇望,看到他倆人在此,忙擠奔過來,匆匆施禮,對虞歸塵道:“公子快些回家,老夫人不留神滑了一跤,撞著頭了!” 虞歸塵只得同成去非急忙拜別而去,待他一走,趙器道:“大公子,回家么?”成去非搖了搖頭:“先不回家,去中丞大人的府邸?!?/br> 冬至散假五日,便是從今日開始算的,沈復正在家中習五禽戲,聽下人通報,忙命人領(lǐng)了聽事。成去非簡單問候兩句,隨之劈頭相問:“街上這幾日傳的童謠,中丞可聽說了?”沈復一面凈手,一面沉吟道:“可是帝非帝那一首?”成去非微微頷首,“看來中丞大人也知曉,聽幾日了?”沈復略一思忖:“也就是這三五日的事,怎么,你是剛聽得?”說著往炭盆中加了炭,成去非搓了搓手道:“向來童謠一類,不脛而走,傳得飛快,中丞大人可有打算?”沈復一怔,成去非以往從不私下問政的,克制謹慎從不逾矩,遂道:“這幾句太過露骨,雖口口相傳,惑亂人心,怕計較起來,想查源頭也絕非易事?!背扇シ嵌肆藷岵?,飲下兩口:“中丞覺得,臣非臣,說的是何人?破土又說的是何事?”沈復嘆道:“伯淵,我懂你的意思,你萬不可往自己身上推演,不過些捕風捉影之詞,流丸止于甌臾,離年節(jié)不到數(shù)月,百姓很快就會忘了的?!?/br> 成去非望他片刻,冷嗤道:“只怕有心人定要往我身上推演,此事不在于我。”沈復聞言,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本也不贊同你貿(mào)然罷佛,不過今日相看,倒靈活有加,于雙方皆有益處,事事考量得也周全,不該有怨的?!背扇シ遣辉偌m纏這件,問道:“我今日來,并不為此事,只是街上聽了,隨口一問,我想問中丞的是,蘭臺諸位御史,平日里罕見繩糾貴游,上一回卻難得勠力同心,中丞就無所察覺么?” 沈復怎會不知,只是職責所在,矛頭所指,卻無可厚非,只得道:“你可是在擔憂什么?”成去非微微冷笑:“童謠既新做出來,后日的冬至宴,中丞就等著看有人如何風聞奏事吧?!鄙驈偷菚r醒悟,倘真是如此,這事他攔不住,于制,他也不該攔,不用思想便能大略知曉成去非這是得罪了何人,倒不見得就是一人一戶,佛寺里那些門道他也多半是清楚一二的,忽又想起一事來,遲疑道:“我有一日自公主府前過,見諸多僧人來往不斷,入耳兩句閑話,你姑妄聽之?!?/br> “中丞大人請講?!?/br> “不過僧人們的妄語,言殿下乃新佛出世,口已稱殿下為大乘佛主,那僧人聚在一處,格外顯眼,殿下的府前可謂如市?!鄙驈突叵氘斎账娝?,不由一嘆。 成去非撫了撫額,一陣頭皮發(fā)麻,他有些日子不見殿下,并不知她已鬧出這般“驚喜”,怕是再過幾日,乍聽得殿下出家,他也不覺意外了。 “我已叨擾中丞多時,耽誤大人養(yǎng)生,先告辭了。”成去非起身作揖徑直離去,沈復還想多言幾句,卻也只能目送著他遠去,回來仔細思想,也不知成去非今日跑自己這里來到底是何深意,嘆幾口氣,仍繼續(xù)習五禽戲去了。 冬至當日,雪消融殆盡,只是天驟變干冷,當晚筵席設(shè)在殿中,百官到時,冷星出沒,天子還未自宮中起駕,眾人彼此問候,顧曙同剛升遷禁衛(wèi)將軍的國舅杜晦鄰座,便隨意閑話幾句,杜晦向來清高,顧曙見他不愿意多言,不以為意,遂扭頭去和其他貴姓子弟敘話,不多時,酒食果品布好,那邊英奴到了,百官忙不迭紛紛起身,跪拜道賀。 英奴笑道:“朕來晚了,自罰一杯!”說罷遮袖飲了溫好的一盞酒,近侍見他飲畢方笑看著百官:“今上是去給太后賀冬盡孝,才晚了這片刻功夫?!卑俟俾勓裕址Q頌天子孝心感人云云,英奴不用聽,也知翻來倒去就那幾句,并無什么新鮮可言,遂也只是笑著虛應了兩句。 因落了這場大雪,便有人以瑞雪兆豐年挑起由頭說開,包括天子在內(nèi),一時皆心情大好,把吉祥如意的話說盡,內(nèi)侍見百官開始飲酒用肴,朝邊座打了個手勢,后排的樂師們便趕忙調(diào)弦弄管,一時樂起洋洋盈耳,又有兩隊舞女分列舞入殿來,跳的正是江左最負盛名的白纻舞,外頭雖滴水成冰,然而殿內(nèi)卻儼然一派春光麗色。 少女們輕盈的身軀徐徐翻轉(zhuǎn),時而投遞過來的嫵媚眼波,舞鞋上閃耀的璀璨明珠,目遇之皆愉人之色,大可讓人心頭蕩漾,成去非漠然看了看眼前的芳姿艷態(tài),興味索然,直到歌舞事了,一時冷場,大司徒此刻提議道: “不如將賀冬的貢禮抬進殿來,看看今年有何新意。” 英奴不抱希望,每一年不過例行公事,總歸不出珍奇寶物、風土特產(chǎn)、字畫玩器幾類,但現(xiàn)下無聊,且又是大司徒親口提議,遂笑允了。內(nèi)侍這邊命釁門趕忙將貢禮一一抬進來給天子過眼,亦讓群臣觀賞,果不出英奴所料,一面看,一面應付幾句,不知誰笑著道了句:“今上,聽聞這里有大司徒所做一幅《萬峰積雪圖》,何不展開讓臣等也得以眼福?”英奴聞言,滿腹狐疑,大司徒首次進獻筆墨倒十分稀奇,便命人挑出來,兩釁門小心翼翼展開了那卷軸,英奴探身一看,不覺呆住,只覺眼前雪意茫茫,寒氣逼人,再細看了:群山重重壁立,氣勢壯闊,深谷危徑,枯木寒柯,古寺隱現(xiàn)一角,用筆極其蒼潤雄渾,再看那落款,卻是說不出的空靈飄逸,筆跡于畫作看似矛盾,實則統(tǒng)一和諧,出塵之勢盡得,英奴忍不住拊掌贊道:“朕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大司徒筆墨丹青,不能不折腰!”說著笑看虞仲素,“卿平日藏拙太過,不如這樣,日后每逢佳節(jié),卿都要作出一幅來進獻!” 聽天子如是說,底下皆爭相進言,云天子不能獨樂,英奴笑著命黃門持卷下去盡情給眾人欣賞,果真引得一片贊嘆聲不絕,大司徒那謙遜的幾句話也隨之淹沒于眾人笑談之中了。 又有人或云大尚書虞歸塵畫作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或云仆射顧曙自成一派,別有風流,不知何人竟也提及成去非,一時更引得雜議紛紛,如此熱烈說了半日,忽見一御史起身道:“如此陽春白雪,雖為今上喜愛,可臣不得不要出來掃興了。” 眾人不解,疑惑地看向他,成去非余光往四下瞥了兩眼,無意間同中丞沈復對上,沈復心底一緊,頓時響起他那番話來,一時間正襟危坐,只待那御史繼續(xù)言語。 “諸位同僚進獻的書畫卷軸,皆風雅精致,臣現(xiàn)下要和今上說的卻是下里巴人?!庇凡焕頃娙四抗?,自顧看著英奴道,成去非冷冷瞧那御史身影,并不是平日相熟者,心底堪堪流淌過絕嶺寒意,垂下眼瞼中則閃過一道郁到極處的光。 英奴雖看不過他賣半日的關(guān)子,卻是饒有興味,身后百官亦催促不停,笑問御史到底得了什么粗野唱詞不怕領(lǐng)罰?御史撩袍起身,出列方道:“臣近些日子聽得一首童謠,雖只是無知孩童隨口一說,但建康城中傳唱不已,臣出于職責,不得不于此刻奏事,還望今上恕罪?!?/br> 此語一出,席間有知情者赫然明了,便靜了下來,那不知情的,自然仍再三催他。英奴皺眉道:“朕就見不得你們這般拿捏,非把人的火撩起來才能說的利索!” 御史便道:“是,今上,臣僭越了,”他深深垂下眼簾方繼續(xù),“童謠的措辭如下: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龍,高飛去帝閣,有天無日頭?!?/br> 御史的聲音格外清晰,氣氛陡然僵如冰,殿內(nèi)徹底沉寂似死水,再不見一絲微瀾。眾人交互看了一眼,紛紛低下頭來,等待著天子的雷霆之怒。唯獨成去非仍平視著坐上天子,英奴面上早鐵青一片,無多神情,上上下下掃了那御史幾眼,忽甩袖霍然起身站定了,四下一顧,方冷笑兩聲:“好呀!好得很!”他振了振袍袖,意識到失態(tài),復又坐下,天子窺探不得百官莫測神情,視線中只能見到一人,那人安然不動,四平八穩(wěn),依然如常的坐姿,如常的神情,冷靜到讓年輕的天子不免心生竇疑:成去非沒有聽見方才那首童謠么? 如此甚好,英奴想道,嘴角輕輕抽搐幾下,終緩緩開口: “諸卿都在,想必聽過的不止御史一人,誰來告訴朕,這,是個什么說法?” 第212章 無人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