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命犯桃花與劍、星際之敗類、我就喜歡你作死的樣子、[綜]本丸養(yǎng)貓手記、帶著神筆闖末世、你的深情,讓我覆水難收、她唇角微甜[娛樂圈]、王妃不好惹、重生末世之送餐小隊、我可能不會愛你
姜弘忽聽到魏武孔明二人名由,暗暗嘆道尚書令這張嘴亦是毒辣異常,忙道:“尚書令才是這天下個中翹楚,就是千里之外荊州大地亦知尚書令大人向來晨兢夕厲,孜孜不怠,以致臺閣生風(fēng),圣心大悅,我家大人常說烏衣巷成伯淵乃冠絕一時之豪杰,贊賞之情,溢于言表,今日下官能得以相見,幸甚至哉!”說完忙又補言,“方才無心稱尚書令名諱,請大人見諒?!?/br> 話既說到這個份上,盡剩拍須溜馬恭維之詞,成去非雖知許侃怕也真說過諸如此類的一句閑談,卻并不在意,只笑道:“過譽了,竹頭木屑,馬勃牛溲,我還有得跟許公學(xué)啊!” 姜弘一愣,隨之也跟著朗聲而笑,這說的正是許大人一則逸事,一次州中造船,他命人將所剩的木屑竹頭皆收集保管起來,眾人不解,后值正月初一,刺史府舉行元會,適時雪后初晴,大廳前融雪猶濕,此刻許大人才讓拿出那些竹頭木屑來鋪于地上,一時天下皆知荊州許侃如何檢厲,倒也得辦事周密,善于籌劃的嘉名。 眼下被成去非這么借題發(fā)揮,卻又如此恰如其分,姜弘雖一面掛笑,一面卻忍不住再四思想,多有憂心之處,口中仍不忘回道:“下官說句僭越的話,天下亦知尚書令弊衣疏食,居不重席?!?/br> 因只是些無關(guān)大局的清茶淡話,故也算有言辭投機之感。姜弘算著時辰不早,便要起身告辭,成去非照例留客用膳,姜弘知道他只是客套一下,忙推脫不盡,言既是元日,闔家團圓,外人在場多有不便,更何況他本身也感拘謹,成去非遂不再勉強,兩人一前一后而出,眼見要行至府前大門,姜弘連連拱手道: “尚書令大人留步!” 此刻外頭夜色雖下,然因是元日之故,四下里燈火通明,又有雪光相射,煙花映天,竟照得幾如白晝。 兩人正道別間,那頭忽有喧天的爆竹聲響起,只見一團身影自旁側(cè)跑出,成去非凝目一看,卻是琬寧慌里慌張一面撫著胸口,一面扭頭沖后面人笑道:“冷不丁的這么一陣,要嚇死我了!” 那后頭隨之又走來一少女,不過年齡稍長些,成去非略一思量,大概猜出這少女是何人,遂輕咳幾聲以示提醒,琬寧只顧同煙雨說話,乍然聞聲,抬眸相看竟是成去非,羞得臉一紅,也未留意他身側(cè)仍有人,急急見了禮,就要回身去找煙雨。 煙雨卻早看見成去非兩人,目光在成去非身上一轉(zhuǎn),忙低首回避,卻似想起了什么,抬臉看了幾眼姜弘,復(fù)又垂眸拉過琬寧,往一旁站定了。 這邊姜弘以為是成去非家中女眷于這節(jié)日間嬉笑玩樂,更不好逗留,就此作揖告別,成去非目送他黯淡綠袍身影離去,正欲回首,隱約聽見琬寧細弱聲音問道:“煙雨jiejie,你看什么?認識那人么?” “雖不知身份,可那人也曾到顧公子府中做過客,我看著面善罷了?!睙熡贻p笑回道,兩人手牽一處,很是膩歪,見成去非折身返回,忙又都屏氣凝神緘口不語了。 琬寧雖向來無拳無勇的,此刻也只能上前同成去非解釋道:“大公子,這就是我煙雨jiejie,我正要送她回去……” 聽她綿言細語的,成去非稍作打量二人,想她們體己話也說的差不多了,遂應(yīng)了一聲,身后煙雨上前見過禮,琬寧咬唇看著成去非,似還在等他首肯,成去非便給她丟了個眼神,琬寧如蒙大赦,忙拉著煙雨奔了出去。 他卻是頭一回見她這樣跑動,身子輕盈如鹿,少女此時顯出的靈動,他倒無暇感受,一時思想起諸多雜事,前前后后,蔓草一般纏繞不清,顧子昭臨終前那幾句話,亙在心頭,去而復(fù)轉(zhuǎn),而他,唯有不動聲色,等待而已。 琬寧再進來時,見他仍佇立原地,似是未曾動彈一下,輕手輕腳過來,靜立片刻,方道:“煙雨jiejie不肯來?!?/br> 話里多有委屈,成去非回過神,只見她紅唇菱角一樣翹著,有點嬌小姐的意思,遂問:“為何?” “煙雨jiejie說顧公子待她有再造之恩,她要服侍他滿三年再照料我?!辩幧袂殚g多少有些失落喪氣,卻又覺煙雨此舉無可指摘,一時無奈又無從相勸。 “寸草銜結(jié),你這個煙雨jiejie,也算是義仆了,既是這樣,還要我跟阿灰提這事么?”成去非看她氅衣系帶已松,怕是剛才跑的,上前給她重新系了,他一雙手就在眼底動作,琬寧不由低首抿唇淺淺一笑,柔聲道:“那大公子肯讓煙雨jiejie偶爾來看一看我么?” “嗯”成去非稍作應(yīng)答,“你煙雨jiejie也要嫁人的,日后阿灰給她尋一門親事,那樣也好?!?/br> 琬寧一時聽得惆悵,便不說話,成去非牽過她的手,只覺一陣僵冷,給她一面搓揉往前走,一面道:“你不也做了人家的娘子?” 琬寧忽稍一用力,握緊了他的手,紅著臉,聲若蚊蚋:“大公子今晚……”說著只覺十分害臊,成去非卻仍懷據(jù)著心事,一語并未聽清,無心多問,待走回木葉閣前,松了她的手,道: “外頭冷,快進去吧,想吃些什么,盡管吩咐下人。” 說著習(xí)慣性拍了拍她肩頭,舉步而去,琬寧立在那兒,悵悵發(fā)呆許久,兩只手不由攀上那系帶,又垂眸瞧了瞧,仿佛那上頭仍有他的溫度,一陣風(fēng)至,帶著硝藥的氣息,府邸里有隱隱的笑語傳來,琬寧癡癡站了許久,知道這其中并無他的聲音,并無他的歡笑,一墻之隔,那邊的橘園燈火長明,她仰面看了看頭頂夜色,腦中只冒出四字殘句:知與誰同…… 第167章 鳳凰五年的元會雖過,春意卻不能如此早早露頭, 然而這絲毫不妨礙江左子弟們呼盧喝雉聲色犬馬的優(yōu)游光陰。 就在臺閣重擬的考課法再一次被錄尚書事的老臣們打回的當晚, 成去非早早自臺閣歸來, 獨身一人于園中漫步,空氣中寒意依然濃重,頭頂星河也依然燦爛如洗,而他本人到底是有些疲憊,面色便陰郁如許, 待察覺出那么一絲冷, 回到書房里,也只是望著那燈罩下的燭光沉思。 直到他剛準備盥洗歇息, 外頭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伴著幾聲低語,很快,趙器的聲音響起:“大公子,宮里來人了!” 成去非丟了手巾,來到外室,只見一黃門面有如焚之色, 見了他匆匆施禮道:“今上詔大人您即刻進宮!” 一旁趙器早給備好官服, 此刻聞言趕緊上來給成去非穿戴, 那黃門一面給幫襯著,一面跟成去非解釋道:“宮門本都落了鎖,誰成想這個時候來了直奏軍報,似是急得很。” “公公可知是哪里來的急報?”成去非整飭好, 邊往外走邊問,這黃門幾乎是小跑才跟的上成去非的步伐,微喘著回話:“奴婢不知,只是看今上神色不好,尚書令到宮中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子是在寢宮召見的成去非,待成去非禮畢,手中已撿起兩份公文,道:“這是適才一前一后皆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尚書令看看吧?!?/br> 成去非上前接過其中一份,略一翻動,雙目陡然一緊,雖于御前,雖向來喜怒罕見于色,卻還是因眼前折子而動容變色。 年輕的尚書令面容有一剎的慘白,英奴略感訝然,默默看著他,緊接著示意他再讀第二份。 這一份內(nèi)容則是迷離徜仿,成去非不由思及鳳凰元年那次的并州之禍,和今日如出一轍,只云羯人勾結(jié)匈奴人如何破城,并州治所晉陽失守,刺史夏侯紳退據(jù)陽曲縣,請求朝廷火速援兵而已。 英奴凝視成去非良久,只覺胸臆間煩悶到了極點,不由踱起碎步來:“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尚書令看眼下該如何是好?”天子的焦慮終究露出一角,蓋因尚書令過久的長考不語而已。 天子顯然等不到朝會,西北將星隕落,邊關(guān)胡人猖狂,動輒破城,動輒耀武揚威來了去,去了回,只襯得江左中樞懦弱無能,難道他漢人的騎兵就真的不是胡虜?shù)膶κ??江左只能束手坐視?/br> 何時御案上能擺上暢快淋漓的道道捷報?英奴不無悲哀地想到,同樣是殷殷碧血無數(shù),可結(jié)局總是如此這般難堪,或許邊塞苦寒之地,真的像廟堂之上某些廷臣所言,棄之亦可?腦中此種想法雖只有一瞬,英奴也更為這一瞬而感到悲哀,不覺間眉頭慢慢攢至一處,猶如峰巒凸起,眼底則是一片蕭索的郁青色。 成去非神情已恢復(fù)如昔:“臣懇請今上于明日開朝會,召集群臣商議對策。” 英奴無語有時,深更半夜,他詔尚書令來,不是為了聽這些敷衍之詞的,一時冷眼看著成去非,道:“驃騎將軍走得突然,卿覺得涼州會亂嗎?” 涼州會不會亂天子不能掌控,可眼下,他的心到底是亂了,明日臨時急召朝會又如何?不過依然是紛紛擾擾亂吵一通,主戰(zhàn)的,主和的,誰人能擔(dān)當大任去平叛?誰人必經(jīng)一路風(fēng)險去涼州迎柩?還未到眼前,英奴已覺耳畔嗡嗡直響,心頭倦怠。 “今上,涼州刺史李牧身受國恩,雖無大功,可一直堅守邊塞,亦無大過,周將軍雖逝,有他主持大局,一時半會倒不至于就亂了套?!背扇シ撬妓靼肴詹诺?,英奴神色仍郁郁,目中猶疑,“朕聽聞他母親便是胡人,他本人這些年同胡人亦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聯(lián),互市往來,頗為頻繁,李牧這種封疆大吏,尚書令信得過嗎?” 西北驕兵悍將,江左朝廷不能不權(quán)衡利弊,用之防之,自先帝末年始,西北局勢再也不是太傅成若敖領(lǐng)軍時的穩(wěn)定光景。而如今算是太傅同輩的大將周休,竟無半點預(yù)兆就此死于他鄉(xiāng),天子心中不免傷感,更為憂愁的則是,周將軍一死,成去遠等一眾副將是否能真的駕馭得住涼州復(fù)雜局勢。下一步又要擢升何人來都督幾州軍務(wù)? 成去非知天子心結(jié)所在,又豈是天子一人,廟堂之上,哪一個不對坐鎮(zhèn)各大州郡的刺史都督們心存懷疑?要提防上游荊州許侃,要顧忌西北邊關(guān),還有東北幽冀等地的貌合神離,這些哪一處不無割據(jù)一方的實力呢?朝廷便在這年復(fù)一年的猜忌中而變得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要首先疑心諸人是否會趁機造反?是否有不臣之心? “今上倘擔(dān)憂這個,可下一道旨意,命李牧之子扶柩回京,他人一旦來了,今上自有無數(shù)種法子能留住他?!背扇シ锹宰鞒烈?,“今上再另遣周休將軍長子攜禁軍半途相迎,一來可縮短時間,早讓將軍回歸故里,入土為安;二來建康去涼州千里之遙,也省去路上再生事端?!?/br> 于禮于情,可謂兩全,英奴點了點頭,稍覺安心:“周將軍一去,涼州群龍無首,尚書令看朝中可派何人?” 成去非頓首道:“臣不敢妄言,涼州情勢復(fù)雜,非常人可控,軍國大事,須君臣共議,還請今上稍安勿躁?!?/br> 英奴再度頷首:“也好,只是并州,這前后才安生幾年?不到三年吧?”天子的情緒依然復(fù)雜,鳳凰元年的事情歷歷在目,前大將軍險借并州行加九錫之舉,直到事后,天子才漸漸體察出那份叵測的居心。然而并州一役雖小勝而大敗,加之王寧先前的胡作非為,把原刺史林敏在并州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家底幾近敗光,留下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待人收拾。彼時,江左衣冠士族更愿意忙于求田問舍,擁美姬,賞歌舞,甚少有人真的肯去那邊塞之地,徒受性命之憂。 朝廷再三商榷,終推出揚州刺史府中長史夏侯紳出刺并州,以衛(wèi)邊疆。夏侯紳年少時不過是遠慕老莊齊物,近嘉阮生放曠的人物,但其善于懷撫的性格,還是讓朝廷認定并州由這樣的人來接手是最為妥當?shù)摹?/br> 夏侯紳這幾年也算發(fā)揮所長,一面大量征辟人士充實幕府,一面分而化之北面匈奴羯族等部,引人歸降,慘淡經(jīng)營數(shù)載,并州勉強間竟也再度出現(xiàn)雞犬相聞之聲,就在剛過去不久的鳳凰五年的元會上,并州來的使者也這般如是而奏。天子亦念他在晉陽城空,寇盜四攻的艱難處境中敗而能振,大感欣慰,怕是那帶回天子嘉獎的使者剛返至邊關(guān),就已生此動亂? 那么之前所報虛實,天子不能不心生疑慮,言辭間已多有不快,成去非卻更能理解夏侯紳的不易,即便他本對夏侯紳其人并無多少高看之意。當初祖皇帝渡江南下,北方士族未跟從者,后多依附胡人政權(quán),投降異族并非難事,高官厚祿之誘,世上又有幾人能真正抗拒? “今上,能得三年五載安定局面,已屬難得,邊境之局面,風(fēng)起云涌,瞬息萬變,恐吳、韓、孫、白,猶或難之?!背扇シ侵谎云Z間,又徒增天子不悅,英奴不想成去非竟也說出畏難之辭,盡管這言辭所述亦并非虛言。 君臣二人,一時也難能定出具體策略,天子縱然再心如火燎,卻也清楚,事關(guān)重大,明日朝會且不一定能見分曉,遂對成去非道:“時辰已晚,尚書令今日便留宿臺閣吧?!?/br> 成去非領(lǐng)旨而出,到尚書臺時,內(nèi)侍見了他,雖一時驚愕,卻仍趕緊命人去備熱湯,那邊榻上睡著的是今晚值夜的尚書郎李濤,李濤素有打鼾宿習(xí),這內(nèi)侍本是北人,聽得此時里頭鼾聲如雷,又甚是規(guī)律,不禁想起幼年家中燒柴做飯所用風(fēng)箱,一拉一推,猶如此聲,面露難色道:“奴婢給尚書令再騰出……” “不必了,離早朝也只剩數(shù)個時辰罷了,我稍作歇息就好。”成去非揮手示意人散去,并無需他人伺候,自己除去簪纓鞋襪,剛欲臥到榻上,不知何時李濤竟醒了,鼾聲驟停,李濤本要如廁,走出來時迷糊間瞧見一人影,并未留意,可他嗅覺向來靈敏,空氣中一抹熟悉的淡淡熏衣之香被他捕捉到,這種氣味是獨屬尚書令大人的,成去非身上衣物近來一直散發(fā)此香,李濤頓時清醒,定睛一看,那榻上躺著的真的就是成去非,忙上前施禮: “下官失禮了,大人怎么……”說著輕揉幾下眼角,再度確認一番。 李濤素與成去非親厚,乃尚書令得力下屬,成去非也不相多隱瞞:“今上急召,遂留于內(nèi)宮?!?/br> 即使如此,剩下的自然不該多問,李濤卻不知怎的忽想起元會偶遇一幕,一時便多了嘴:“大人,可是并州出了事?” 成去非翻身而起,眉間一凜:“這也是你該打聽的?” 李濤連連賠罪道:“下官不敢,只是元會當日無意聽到并州來的幾位使者憂心忡忡說到并州時局,那時下官并未著意,以為他們自會跟天子稟報,不想后來沒了下文,此時見大人深夜進宮,又聯(lián)想到此事,下官絕無僭越窺探之意!” 原早有端倪,成去非現(xiàn)在無法深究那使者當時是否如實稟明實情,天子又是如何作想,只沉聲道:“你知道不敢便好?!?/br> 李濤再不敢多話,仍回去歇息。 并州是否已然朽木索馬之勢?涼州是否能繼續(xù)維持平衡之態(tài)?幽州人于此事間又當秉持何種姿態(tài)?而這天下,且又何時能夠休牛放馬,偃武修文? 還未到而立之年的尚書令仰面臥于榻上,無心睡眠,這顆心儼然歷經(jīng)浮沉滄桑,被打磨得堅硬而篤定,這顆心,卻仍同少年時一樣,向往著八荒無外,九服大同。而那遠在邊塞的一方大吏,又如何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這同樣給年輕的尚書令以莫大的勇氣和感慨,此刻外頭冷月當空,無聲照遍臺閣,成去非不由再度回想起司馬門前的那場事變,心底汩汩流過一陣guntang熱血,他始終清楚地知道,敵人來自于何方,又是如何在他面前露出獰厲害的爪牙…… 第168章 當翌日朝會上天子命侍中讀完這兩份軍報時,舉朝一片嘩然, 這其中自有為驃騎將軍客死他鄉(xiāng)的唏噓悲慟, 自有為并州邊塞迭亂不止的憤慨煩悶, 而兩事同至所帶來的錯愕倉皇,則是一樣的,憂患不平,風(fēng)煙不靖,東堂之上, 很快分出幾派來。 自宗皇帝最后那幾年間成長起來的一代將星們, 幾近凋零殆盡,縱然馬革裹尸是軍人的最佳歸宿, 然而驃騎將軍作為那代人中僅存的碩果, 就此隕落,不能不讓人生出幾分疑惑來:那便是傾舉國之力,同胡人拉鋸幾十載的勞師以襲遠,前線將士們動輒承受著資糧告罄,唯食薇蕨之苦,一將功成萬骨枯, 所成就的也不過是近幾十載間這些閃耀于一時將星們的赫赫名聲, 這其中很難分辯的是:那些力主北伐驅(qū)寇的人物, 到底是真正為了家國大計,還是意在樹立個人威望?烏衣巷成周兩姓,如何歷經(jīng)幾代人努力,自軍功發(fā)家, 又有后續(xù)子弟擅謀清談,勤于治學(xué),而一躍晉升為江左一等一世家,便是極好的佐證。更有上游許侃出身微寒,亦可成為帝國名重一方的實權(quán)派人物,似乎都離不開這一次次的金戈鐵馬,揮斥方遒,以及累累的白骨所鍛造。 而府庫的空虛,國家的困頓,庶民的疲乏,又是否需要北伐來負此責(zé)任?廟堂之上,此間猜測,有一二人點出,猶如墨汁染衣,迅速傳播開來,不乏共鳴之聲。 “臣以為邊境不毛之地,形如雞肋,貧瘠之地,收之無益,徒耗庫府,傷其兵也,此乃國之累贅,與其陷入戰(zhàn)事泥淖,誤家國天下,不如棄之?!?/br> 既有人振臂一呼,道出此等言論,呼應(yīng)者隨即而起,大有咄咄逼人之勢,或云國朝需休養(yǎng)生息,而非窮兵黷武;或有好事者,忽波及度支尚書掌軍國大計之故,管理西北給養(yǎng)事物多年,竟問起這幾年西北軍費瑣細,顧曙一時無法,唯模棱兩可應(yīng)付過去,終不能平息此間躁動,廷臣們?nèi)轿?,無一放空,言辭鋒刃皆落在國朝最為敏感錢糧之事上,那一時口齒不伶俐的,也在奮力打著腹稿,等待著宣泄多年積怨一般。 天子雖早有預(yù)料,然而殿上如此勢頭,宛若秋風(fēng)掃落葉般刮過,也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不過風(fēng)自北地而來,驚的卻是建康蛙聲陣陣。 “那請問,我祖皇帝披荊斬棘,一寸國土一寸血,先人得之不易的山河就要拱手讓人?諸位將來有何面目再見先人?” “歷朝歷代,以國土淪喪為大恥,爾等忘了當日長亭對泣?” “劉大人此言差矣,既有華夷之分,那邊關(guān)胡漢雜居,漢人亦多染胡人習(xí)氣,早無家國之念,還怎可稱之為吾土吾民?” “此乃燕雀之識!西北無虞,東南自固,并涼等州若失,則兗徐危矣,倘徐州危矣,我揚州北面門戶大開,建康將無宴眠之日!” 此刻出列的正是散騎常侍周云行,這番慷慨陳詞自是聽得人心頭一振,那邊已有人接言道:“邊關(guān)生靈涂炭,有多少心系我大祁的百姓正遭屠戮?臣聽聞并州百姓外出耕作且要自配刀棍盾牌,每日惴惴,常登城南望王師,這怎么就不是吾土吾民了?倘胡人占據(jù)邊城,自會得隴望蜀,長驅(qū)直下,屆時我等又將何去何從?臣記得尚書令曾設(shè)想此情此景,給諸位想出三條路,同僚們可還記得?” 說的眾人面色終為之一變,一時有自顧自交頭接耳起來。 “今上,方才軍報中所提及令狐楚之子投奔匈奴人,以致匈奴人直撲晉陽,羯人亦趁虛而入,臣覺得此事頗有蹊蹺之處,那令狐世家,乃并州當?shù)睾雷?,?jīng)營半百,素來無不尊之心,如何會突發(fā)叛變?臣以為這份軍報,定有所隱諱。倘真是世家投敵,朝廷理所應(yīng)當有所處罰,又有所安撫,一打一壓方乃良策?!?/br> 終有人提及軍報中令人滿腹竇疑之事,殿上一時寂靜無聲,似都在咂摸著這番話,但很快有人直言眼下深究此點無益,并州已然陷落胡人手中,或重處或安撫令狐一族,都該是平亂之后所要考量的事情。一語剛落,眾人依然順著方才主戰(zhàn)主和的路子繼續(xù)針鋒相對,眼看兩派勢同水火,成炭成冰,乃至最終發(fā)展為互相攻殲,互相詆毀,天子終忍無可忍,有司在一旁早察覺出天子情緒上的不滿,及時高呼兩聲提醒,只聽天子已開始徐徐發(fā)話: “先祖之功,朕不能及,然而卻不敢相忘于心,我大祁自問無多余之地,寸土必爭,寸土必守,這是先祖當年之訓(xùn),朕一日不敢忘懷,匹夫尚且懷光復(fù)河山之心,諸卿連匹夫都不如嗎?” 天子的語調(diào)不急不緩,不理會任何人的反應(yīng),更像是在對著無形列祖獨語著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然此心此情訴至深處,百官竟看見天子眼角隱然已有淚花,一時無語以對,流汗色變,不敢復(fù)言。 “可讓李牧?xí)合榷级經(jīng)鲋蒈娛拢劣谄讲⒅葜畞y,方是當務(wù)之急,臣等請今上早定大將出征,以解邊關(guān)生靈之困?!敝袝顝?zhí)N率先出列跪倒于地,其他人一怔,隨即跟著附和起來,不過眾人心底清楚,上回大捷的首功者鄧老將軍,自去年入冬,便纏綿病榻,英雄遲暮,縱教人感傷,也是不得不面對的事實。誰來統(tǒng)領(lǐng)平叛三軍,朝廷上下,仔細算來,竟無妥當人選,諸將大都前往涼州守關(guān),中樞所剩,要么太老,反之太少,良將后繼乏人,已是江左朝廷不爭的事實。 又有糧草兵力等諸多同等緊要的大事,讓處在這九重宮闕,七寶樓臺的君臣在想到關(guān)外那滾滾黃沙,豺狼遍地的場景時,不得不慎重考量。 大殿沉默有時,東南一隅忽爆出一線鏗鏘:“臣愿請命出擊!”昔日鎮(zhèn)北大將軍成令軒赫然出列,眾人目光一動,紛紛朝老將軍望了過去。 成令軒已須發(fā)皆白,乃故去太傅成若敖從叔,亦縱橫西北多年,后因膝蓋中一流矢,未得及時醫(yī)治,竟落下殘疾,即便如此,將軍仍為帝國堅守到年近古稀,才解甲歸田,一時傳為江左佳話。如今年邁如斯,那腿疾越發(fā)嚴重,此刻出列,可見將軍左右肩已然不平,一高一低,蓋因那右腿承重不力所致。 “臣雖早逾古稀,已近耄耋,然精氣尚存,臣愿在此立生死狀!”見老將軍仍有氣吞山河之志,英奴不由一陣感動,只聽老將軍繼續(xù)道,“臣身后是我大祁如虹國威,身旁是我大祁錦繡河山,身前則是我大祁無數(shù)敢死的勇士,臣倘不能奏凱歌,哪怕埋骨并州,也要捍衛(wèi)我大祁國土!” 老將軍字字泣血,然而一眾人等雖面上適時露出該有的敬佩來,但心底卻清楚白發(fā)老翁如何能再征沙場?時光倒流十年,興許還勉強尚可,然而人倘不肯服老,而“老”本身豈會自行消融?百官也就當老將軍不過給天子一點振奮,給群臣一點振奮,至于自并州而下的這場寒風(fēng),誰人要逆風(fēng)而上,誰人要西出雁門,誰人要從這萬千枯骨上取功名,逐胡虜而定邊疆,總能推舉出合適人選來的。 “臣愿請戰(zhàn)?!鼻懊嬖俣扔幸簧硇尉従彾觯娙硕ňχ畷r,皆目瞪舌疆,這一回的出頭椽子竟是尚書令成去非! 適才老將軍所帶來的余韻頃刻散盡,坐上天子亦被震動,望向一臉平靜的成去非,天子和百官一樣,此刻難能猜透尚書令到底是何心思。明白人一眼便能識破的局面,自覺洞若觀火,那么尚書令此刻是糊涂了還是精明過頭了?年輕的尚書令居廟堂之高,雖無錄尚書事大權(quán),然無人敢輕視半分,他此時離開中樞,請纓北伐,是早有圖謀暗自籌劃,欲借軍功再立威?時人自然不能相信尚書令只心系帝國安危,甘入虎狼之地,想必天子也不會如是想而全齊天真。 “國朝重臣,本當各司其職,長于處理內(nèi)政者便坐鎮(zhèn)中樞;擅于行軍作戰(zhàn)者則奔走疆場,內(nèi)外齊心方可創(chuàng)立大功,各懷異志則功業(yè)難就。”大司徒虞仲素持笏道,他兩眼尾上雖多添紋路,然看氣色,才是方才成老將軍所言真正的“精氣尚存”。眾人正以為領(lǐng)悟到大司徒話中委婉之意,不料話鋒緊跟急轉(zhuǎn)直下,“尚書令雖為文官,可少年時就曾于西北馳騁疆場,提刀飲血,國朝多有文士領(lǐng)兵先例,此舉未嘗不可?!?/br> 殿上一時再次沉寂,百官咀嚼著大司徒前后看似矛盾實則統(tǒng)一的一番說辭,似有所悟,似有所得,也不過是各自以為的所悟所得罷了。御史中丞沈復(fù)卻出面攔阻道: “尚書令既為臺閣之首,不該擅自離京。另雖有一年半載西北歷練,然并無顯赫軍功,不過爵憑恩蔭而出,如何服眾?難不保麾下軍士議論,有害軍心。” 沈復(fù)話音一落,中書令張?zhí)N亦出列跪奏:“臣附議,尚書令雖一心意在為國效力,然而北伐并州乃國家大計,還須靠臺閣在其后主持糧秣供給大事,百官雖有內(nèi)外之分,卻皆為安定國家,拱衛(wèi)天子。尚書令即便不出建康,也自能竭心盡力,倘貿(mào)然開赴前線,于國家無半分裨益?!?/br> 眼看尚書令一人掀起如此風(fēng)浪,東堂之上新一輪的你來我往就勢要起,成去非漠然聽了半日,好似與己全無關(guān)聯(lián)一般,待眾人把話說盡,不得不偃旗息鼓之際,方道:“臣不敢惜此項上頭顱,亦不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時危世艱,臣雖駑馬,然志向尚存,懇請今上全臣此心。” 英奴沉默良久,環(huán)顧四下,道:“好,朕全尚書令此心,也望尚書令全朕此心,來人,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