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再后來,懷小姑娘,我吃的每頓飯幾乎都是他在做。那時候別人說鯽魚湯營養(yǎng)好,但我不喜歡刺多的魚,他就每天早上天不亮去菜市場買鯽魚,然后一根一根剔掉刺,我七八點起來,鯽魚粥也就熬好了。印象最深刻是有次聚會,朋友笑他,開寶馬去菜市場是不是掉價,這些事情讓保姆做就好,他說他老婆他閨女,他愿意……” 越讀,越幸福。 越讀,越像個迷局。 江甜安安靜靜流淚,分不清程女士繾綣的字眼是真,還是聲嘶力竭的“你混蛋”是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長游、一家三口藝術照是真,還是說好的高考完十八歲就離婚,是真。 真真假假真真。 小區(qū)樓層不高,建筑起伏如橫堆豎放的棋子,耐寒的蛐蛐隱在隙間,不知疲倦地叫。 “這本書完稿于小姑娘高一寒假、元宵節(jié),明天飛去并常駐美國,希望可以在她十八歲前上市,作為她的成人禮?!?/br> 真正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甜甜?!标懺市拍?。 江甜微微抬眸。 “想告訴你,我和近城不才,勉強可以給你自由的生活,但也希望你知道一切來之不易,學會感恩,也學會獨立,學會豁然,也學會珍惜,學會在苦難面前從容,也學會在快樂面前不驚。” “赤誠、坦率,可愛,一如你父親。” 陸允信序言讀完。 江甜不再有淚。 陸允信合書,起來,弓身去支江甜送的天文鏡:“其實三個系列差不多,大概這個是你買的,所以偏愛一些……” “陸允信。”江甜跟著站起來。 “嗯?” “我們那個吧。”她說得平靜。 陸允信回頭,遇上她通紅的眼睛,盈盈漾著的波光里寫滿懵懂純粹。 陸允信沒明白過來“那個”是什么意思,江甜拉開羽絨服拉鏈,露出修長的脖頸,淺灰色的毛衣貼身,包裹出青澀柔嫩的線條。 “你要做什么?”陸允信眸光沉了沉。 江甜面色無波地走向他:“書上說,那樣會很快樂,快樂到極點分不清真假……” 寒風瑟瑟吹,江甜腳尖先后抵上陸允信腳尖,凝視著他緊繃的下顎線,一邊解毛衣扣子,一邊聲音輕輕地:“陸允信,我們快樂吧,毛線說,你這個年齡血氣方剛拒絕不了,”她近乎無助,“陸允信……” 扣子解到第二顆,陸允信覆上她的手。 江甜想掙開,陸允信不讓。 往復循環(huán),江甜再次熱了眼睛。 陸允信闔攏雙眸,幾秒后,睜開,彎腰替她撿起地上的羽絨服:“我們不要這樣——” “要怎樣!我要怎樣!” 江甜聽不得他溫柔,越聽越崩潰,霎時間,眼淚斷弦般一顆顆接著掉:“我還是孩子,為什么要讓我知道他們的恩愛都是演戲,為什么要讓我知道他們離婚,為什么又要讓我知道他們愛過?!?/br> “赤誠,坦率,一如我父親,是如程思青丈夫還是前夫,為什么?!”陸允信想抱她,江甜推開他。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甚至當著他們的面我都不能哭不能崩潰,崩潰的結果只能是程女士留在國內,我轉回北三,明明快過年,明明我才考了第一,明明一切都正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眼淚和鼻涕一起下來,“是不是以后他們重組家庭我要尷尬地叫mama,叔叔,爸爸,阿姨,”江甜哭著,哭著,發(fā)笑,“是不是我可以住在他們任何一個人家里,他們都對我客客氣氣,我可以長住短住,可我不屬于他們任何一個家庭,我沒有家,他們以前不在身邊我覺得有家,他們現(xiàn)在回來了,我為什么沒有家了……” 陸允信任由江甜捶、打、掐,完全沒有理智地在他手臂上又啃又咬。 他一手鉗著她,一手給她披上外衣。 “我沒有家了……”淚眼婆娑,江甜聲音沙啞到再說不出話。 陸允信扯紙,緩緩替她擦掉眼淚,擦掉鼻涕,然后,把旁人一點也碰不得的鏡頭推到她眼前。 “看到星云了嗎?偏藍紫那一大塊,很蓬松,嵌著星星,”陸允信一手帶著她的手扶上漆黑的鏡筒,一手將她額前垂落的碎發(fā)撩至耳后,“我以前很難受的時候,就喜歡看,很美?!?/br> 好像能讓人忘記不堪,心神安寧。 “很遠?!苯鹗持笍乃持负椭兄傅目p隙間抬起,不經意,擦過他拇指上。 兩個人,就這樣,在陽臺上坐了很久。 坐到江甜腦袋微微發(fā)沉了,陸允信起來,帶她去洗手間,給她找了嶄新的毛巾和自己的新睡衣,等她洗漱完,自己也去洗漱出來。 江甜窩在唯一的床上,陸允信拉上窗簾:“我去睡沙發(fā),你有什么就叫我,我睡不沉,很容易醒……” “我不想一個人。” 陸允信上床,江甜朝他懷里靠。 陸允信關壁燈。 黑暗中。 “你沒有錯,你父母也沒有錯,但很多事情真的沒辦法一眼看到頭,”陸允信徐徐蓋上她橫在自己腰上的手,“他們很愛你,你也不會是一個人,”陸允信嗓音低緩,溫柔,染上一絲幾不可查的認真,“大概唯一有錯的人是我,徘徊和猶豫都很多余,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 “我有點困?!苯鹩幸獾卮驍嗨龑黠@的話,手從他手下抽出來。 陸允信停幾秒,沒勉強,偏頭輕柔地吻她耳廓:“好夢。” 安穩(wěn)的十七年,像含著一顆糖,含著含著,含到高三中間,糖化成玻璃渣,割得江甜,這個晚上,閉著眼睛,一夜清醒。 這個年關,哽哽難咽,支離破碎。 別人家親朋走動,其樂融融。 江外公江外婆家,西裝革履的律師、資產評估師以及公關團隊頻頻出入。 當初程思青和江近城在一起,江外公江外婆提反對意見。 如今程思青把離婚擺上明面,江外公江外婆勸和不勸離:“我和你爸當初棒舉那么高,你們苦命鴛鴦都能在一起,說明情比金堅。” “如今條件好了,小半輩子都過了,有什么矛盾說開了,解決了,不就好了,況且還有兩個孩子。你自己書里都會寫,婚姻是溝通和磨合,放在自己身上,怎么想不明白了,你也快半百的人了……” 江近城那些在程思青眼里是羈絆的親情,程思青和秦政那些明明白白甚至刻意疏離的友誼,江近城站在高處對身世的反哺,程思青手下浩瀚起落、眼里容不得半點砂石。 爭執(zhí),冷戰(zhàn),嘲諷,精疲力竭時對方留下的冰冷后背。 釘子刺痛過,怎么可能沒有痕,之前怕甜甜難受,程思青忍,甜甜聽到了,程思青態(tài)度很堅決,只有在回北城把甜甜也轉回去照顧和飛美國之間,她猶豫很久…… 大年初一,江近城離開,江甜和他擁抱。程思青穿一襲珍珠白長裙,結束二十九年差一年到珍珠婚的婚姻,一言不發(fā)望著頭發(fā)夾著白絲、積淀著歲月的男人步伐沉緩進電梯…… “官網公告可能會遲一點發(fā)?!?/br> “嗯,先過了股市回暖期?!?/br> “不動產那塊我已經處理好了?!?/br> “嗯,股份交接公證七個工作日下來?!?/br> “就這樣?!?/br> “嗯,就這樣?!?/br> 兩人沒有祝福,也沒有道別。 大年初十,江甜幫程思青收拾行李,看到沒有盒子的藥:“鹽酸帕羅西汀片治什么?” “睡眠障礙,”程思青揉揉小姑娘耳朵,“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你好好休息,好好做完作業(yè),準備開學。” 江甜乖巧點頭,程思青不忍,“甜甜,mama……對不起你。” “沒什么對得起對不起,”江甜懂事,“只要你和爸爸都幸?!?/br> 話沒說完,母女兩人相視紅了眼睛。 助理的車早早停在樓下,江甜小身板拽著大箱子下樓送走mama。 回來等電梯時,陸允信取完快遞到了旁邊:“有什么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我一直都在。” “謝謝。”江甜禮貌地朝他點頭。 進電梯。 陸允信:“南城廣場新開了一家烤rou,聽說味道很不錯?!?/br> “嗯?!?/br> “馮蔚然他們說星爺才上那個喜劇片也很好玩?!?/br> “嗯?!?/br> “叮咚?!?/br> 到樓層,電梯開。 陸允信手橫在感應燈前:“江甜?!?/br> “嗯?!?/br> “今天太陽很好……” 江甜加快腳步,以近乎逃離的姿態(tài)拉開虛掩的房門,“嘭鐺”。 她后背無力地倚防盜門,像極陸允信曾經逃避她,逃避著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他很好,愈瘦的五官棱角分明,聲音亦好聽。 可江甜就是想躲,拼了命地想躲。 大概是躲兩年前自己和陸允信的重逢的因由,恰是程思青去美國、江近城控南北城執(zhí)行權、近親紛至沓來,大概是躲父母愛得深烈最后卻散落,也大概是躲想躲躲不掉、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愫…… 二月底,開學。 天氣回暖,候鳥路過拔芽的草坪,潤雨里,早春柳絮和浮萍落入柳河,輕輕惴惴,隨著漣漪飄來蕩去。 第 55 章《幸存的原理》 程女士回美國, 江甜留在南一。 高三下期進入第二輪復習, 除開不用穿校服的特殊待遇,宿舍亮燈的時間也從六點半提前到六點。 江甜六點醒, 秦詩沒醒, 江甜索性踩著時差去陽臺和程思青通了電話,回來再喊秦詩。 寢室八個人已經走了四個, 秦詩嘴里含著牙刷, 揉著睡意惺忪的眼:“這不才六點十五嗎,大家怎么這么……勵志。” “我們還是可以六點半走,程女士說睡眠要充足。”江甜蹲在廁所里。 秦詩“嗯”一聲:“事情發(fā)生了就別想了……給你說個笑話, 我小阿姨綠了我爸?!?/br> “???”江甜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