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節(jié)
以及數不清的尸首,橫七豎八,扭曲變形,面目各異,經過狂風烈日的折磨,原本新鮮的血都干涸成了暗黑色。 他轉開頭,眼睛眨了眨,看見了盤旋在天際的等待進食的禿鷲。 那一次,崔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就在一只禿鷲試著要來啄他的時候,有個聲音用吐蕃語叫道:“這里還有個活的。” 然后,他被粗暴的拉了起來,栓在了馬背之后。 像是一具尸首,又像是毫無生命的布袋,馬兒拖著他,身體擦過被曬的guntang的黃沙,掠過堅硬冰冷的巖石,這條路并不是路,而像是一個漫長的、似乎沒有邊際的酷刑。 他竟然還能活下來,竟然并沒有死,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毒的奇跡,仿佛是想讓他活著多經受一些折磨。 他像是其他被俘虜的各族之人一樣,被上了手銬腳鐐,關押在囚欄里。 吐蕃折磨囚犯跟奴隸的手段,超乎人的想象,就像是在一個活生生的地獄里。 直到那天,吐蕃人將他拉了出來,正要動手的時候,有個蒙面人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露在外頭的雙眼里是遮不住的驚駭,也許……還有一絲狂喜。 這個蒙面人將他從吐蕃贊普的手中買了出來。 當時他因受傷過重,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記得那蒙面人跟看珍禽異獸似的打量他。 他們仍是束縛著他的手腳,似乎要押他去一個地方。 他雖然表面仍是沉默并不反抗,心里卻知道,絕不能坐以待斃。 暗中觀察跟謀劃了數天,終于,在一次夜宿的時候,他掙脫了木籠,擊倒守衛(wèi),一鼓作氣地逃了出來。 荒漠之中,溝谷之中,草地,雪山……他不知道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也許最后的終點是死亡。但他已經別無選擇,義無反顧。 終于…… 那天,他跌入一個深谷,周圍都是尸首,骷髏,他以為自己死了,已至黃泉,最后發(fā)現還有一絲力氣。 但他寧肯就這樣死在這里,一了百了。 隱隱地,仿佛有個聲音在喚他:“明王,明王……不要放棄……” “抓住、抓住……” 他拼盡那最后一點兒微弱的氣力往上,終于,不知抓到了什么。 當時模模糊糊地覺著,大概是救命稻草。 誰知道……那不僅是救命稻草,是……救命的那個人。 當然,對那個人而言,他又何嘗不是她的救贖呢? 從此以后,所有的苦捱跟折磨,仿佛都因此而有了結果。 可是現在,好像一切都終于走到了盡頭。 曾經在他最痛苦,想要速死了結的時候,天偏不讓他死。 但就在他想要好好活下去,跟那個人長長久久白頭到老的時候,天偏偏面無表情地告訴他,時間到了。 崔曄先前堅持要隨軍參戰(zhàn),當然是因為有他自己的種種謀劃,但這些謀劃之外的一點不可告人是…… 他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衰朽不堪,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頹然倒下。 但他本能地害怕,他不想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會被阿弦看見。 他無法想象阿弦面對那樣的自己,會是怎么樣的反應。 所以……李賢舉薦他,對崔曄而言,也像是個借機而“逃”的不錯的選擇。 桓彥范呆呆地看著床上的崔曄,斯人的臉就像是外頭的雪色一般,好幾次,他的鼻息全無,桓彥范都得把頭靠在他的胸口,拼命去聽,才能聽見一絲微弱的心跳。 不必說盧國公他們,連武承嗣都急得跳腳,大罵庸醫(yī)無用,不住地催促讓去遍尋名醫(yī),快些救命,渾然忘了自己當初還曾幸災樂禍地覺著他不是第一個死在此地的人。 那一天晚上,鄯州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就像是冬日天地開出的花,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鋪蓋裝點出這樣素潔純粹的白。 桓彥范在崔曄房中守了一夜,天明的時候,照例握了握他的手。 當碰到那竹枝般的手的時候,那手上傳來的寒意跟那不同尋常的微僵,讓桓彥范的心也隨著冷且僵住了。 “天官?”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沙啞而顫抖。 “天官!”桓彥范嘶聲大叫,心頭震驚,憤怒,不信,卻又…… 與此同時,身后門口,武承嗣追著一個人跑來,口中還討好般地說:“你慢點,千萬別著急……” 話未說完,兩個人看見失聲僵立的桓彥范,都呆住了。 桓彥范聽了動靜回過頭來,兩只通紅的眼睛里,淚毫無知覺地撲棱棱落下。 來人的目光從桓彥范身上轉開,望向他身后沉靜默然的崔曄。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緩步走了進來。 第368章 完結篇 那一夜在崔府, 得明崇儼托夢提醒, 阿弦知道事情緊急, 崔曄也許真的命在旦夕。 心痛如絞、五內俱焚之際, 阿弦反而異常地冷靜下來。 首先她持令牌進宮,向武后跟高宗陳情。 她并未隱瞞, 直接說了明崇儼托夢, 自己必去羈縻州之事。 高宗當然大為不舍, 且又擔心她路途顛簸、到了那邊興許又會遇險等等,想她留在自己身邊才好。 但武后卻難得地沉默了。 自從上回阿弦在她面前剖白心跡, 武后已經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之深,遠遠超乎自己所想,除非她不在意阿弦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現在,就算只是為了阿弦, 她也只能壓下自己原本的圖謀。 讓武后心性轉變的,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剛剛才逝去的明崇儼。 不管世人如何看法, 也不管自己曾經的心意有幾分真假, 對武后來說,平心而論, 明崇儼是個極為特別的存在。 也許……她自以為是假的那些心意里面,反而是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真。 明崇儼的離開讓她驚怒,與此同時她的心頭又有一種久違的痛楚, 難以言喻,更加無法向任何人傾訴。 她甚至連眼淚都不能多流一滴。 也許是被這種心情所感,也許又是因為聽說了阿弦提起——是明崇儼魂夢前去示警的,所以在高宗搖頭不肯答應的時候,武后反而整理自己復雜的心情,勸說高宗同意阿弦去羈縻州。 “讓她去吧,陛下,”武后抬頭,向著高宗微微一笑:“她這一次去,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這一場戰(zhàn)事,為了大唐的重臣的安危。陛下若是擔心她,就多派些禁軍精銳,一路護衛(wèi),保證萬無一失就是了?!?/br> 高宗很意外武后竟會答應阿弦:“但……” 武后看向阿弦,眼眶微紅:“你難道看不出么,現在對這個孩子來說,最無法缺失的人是誰么?” 雖然是他們生了阿弦,但是真正撫養(yǎng)阿弦長大,接手守護阿弦的,是老朱頭跟崔曄。 武后道:“倘若崔曄當真的有什么三長兩短,您覺著這個孩子,難道會……” 就像是阿弦先前跟武后陳明的:她難道會獨活嗎? 武后并沒有說下去,高宗卻早明白了,他忍驚看向阿弦,這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這會兒的阿弦,并沒有哭天搶地,也并沒有驚慌失措,甚至沒什么擔憂跟恐懼等等多余的神情,她只是很安靜地向自己跟皇后訴說、請求。 其實,對阿弦來說,如果不是為了整個崔府著想,只怕她都不會進宮來稟明二圣,按照她一貫的脾氣,這會兒已經飛馬出城直奔羈縻州去了。 她只是擔心自己一走了之,對二圣毫無交代、或再有個萬一的話,崔府會因而被遷怒,所以才特意進宮一趟,但不管二圣是否答應,羈縻州她是去定了。 高宗見武后也如此說,他倒也明白阿弦的心意,雖然百般不愿,仍是答應了。 本是要點五百禁軍一路隨行護衛(wèi),阿弦怕人多耽擱,就只留了五十,以便于趕路。 這其中領隊的人,是武后親點的陳基。因陳基先前屢屢立功,如今已經成了武后的親信之人了,最近又聽說武馨兒終于懷了身孕……可謂是雙喜臨門。 這隊人餐風露宿,一路雷厲風行,不敢耽擱一刻,在他們將到鄯州的時候,便聽路上的百姓紛紛在傳揚唐軍戰(zhàn)勝,收回了安西四鎮(zhèn)之事。 阿弦聽了這消息,略覺心安,以為崔曄必也無事。 誰知……此刻終于進城,見到的卻是如此的場景。 桓彥范原本驚痛交加,難忍悲慟,猛然見阿弦竟突然來到,心底那悲感更是無法收斂,他還未來得及說話,阿弦便邁步走了進來,她從他身旁經過,一直到了榻上崔曄的身旁。 武承嗣還不知道情形已經糟糕到何種地步,只是看桓彥范流淚,一怔之下便道:“小桓你哭什么?又擔心了?不妨事……”他還未說完,就給桓彥范通紅帶淚的眼神制止了。 武攸寧在武承嗣身后,早察覺不對,見勢不妙,就拉了武承嗣一把:“殿下!” 武承嗣總算領會,他看看桓彥范又看看他身后榻上,驚恐地語無倫次:“不、不會吧?” 這會兒,阿弦已經來到了崔曄的身旁,她沒有力氣再在榻上坐下,只是緊緊握住崔曄的手。 阿弦順勢跪伏在他旁邊:“阿叔,阿叔……” 阿弦小聲地叫著,像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人,卻又急切地想要他醒過來,看見自己在身邊。 桓彥范本來想安慰她,可是聽了這兩聲,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便索性扭頭走出門口。 武承嗣張大了嘴,呆呆看了片刻,想叫阿弦一聲,卻最終沒吱聲,只耷拉著頭也跟著退了出去。 阿弦握著崔曄的手,那手有些涼,且他無比安靜地躺在這里,那張臉也比先前在長安分別的時候明顯地消瘦了很多。 他真的像是睡著了的,可偏偏喚不醒。 心頭想說的話,甚至是所有的想法都在這一刻消失,仿佛是被一場毀天滅地的颶風刮過,雙耳都無法聽見任何聲響。 阿弦身不由己,喃喃道:“你說過……要我等你回去,要長長久久白頭到老的,你說過的。” 她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力氣,猛地站起身來,抓住崔曄的肩頭,拼命搖晃道:“你說過的,說過的!你不能騙我!” 這會兒幾名將領,以及劉審禮盧國公等也風聞而至,見狀大吃一驚,反應各異,桓彥范先跑了進來,想要攔住阿弦讓她節(jié)哀。 不料阿弦厲聲大叫了兩聲后,突然間毫無預兆,往前直挺挺地撲倒在崔曄身上,再無聲息。 桓彥范的心跳都要停了,急忙將她抱起來,卻見阿弦臉色慘白,呼吸微弱,原來她是痛極悲極,一口氣上不來,暈死了過去。 阿弦重新醒來的時候,正聽見房間的外間,有人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