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心頭一動(dòng)，便從馬背上側(cè)身，低低地問桓彥范道：“你說……這件事我阿叔知道不知道？”

    “天官？”桓彥范也湊過來，兩個(gè)人的腦袋幾乎碰在了一起，“按照天官的為人，只怕是知道了。”

    “那阿叔會(huì)如何……料理？會(huì)不會(huì)管？”

    兩人一塊兒回頭看向身后馬車。

    馬車寂然，自不會(huì)答復(fù)。

    日影偏斜之時(shí)，車駕終于進(jìn)了長(zhǎng)安城。

    林侍郎已迫不及待地探頭，頭頂是明朗廣闊的天際，放眼是四海五夷來朝的邦民，耳畔盡是喧喧嚷嚷地?zé)狒[聲響。

    林侍郎倍感欣慰，幾乎老淚縱橫：“終于回來了，還以為這把老骨頭要葬送在路上了呢?！?/br>
    三人馬不停蹄，先在吏部報(bào)到，又去大明宮候旨。

    崔曄早在他們?nèi)ダ舨恐?，便已?jīng)告別回府，臨去又格外叮囑了阿弦?guī)拙洹?/br>
    就在崔曄車駕離開的時(shí)候，一匹馬風(fēng)馳電掣般馳過朱雀大街，趕往宮門，阿弦聽得馬蹄聲響，回頭看時(shí)，卻見是袁恕己策馬趕來。

    阿弦不由笑著跳起來：“少卿！”

    袁恕己翻身下馬，幾步上前，才要張手將她抱起來，卻又生生按捺。

    滿心起伏澎湃的情感無處宣泄，只張開大手在她的頭頂略用力摸了一把：“知道回來了？”

    阿弦被他“摸”的頭往旁邊歪了歪，卻笑道：“我又不是在外頭玩。當(dāng)然是辦好了差事才回來的?！庇执蛄吭〖海娝⑽涿骼室琅f，真真實(shí)實(shí)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弦心中欣慰：“少卿，你向來可好呀。”

    袁恕己道：“總比你在外頭翻江倒海的好?！?/br>
    此刻桓彥范走了過來，做了個(gè)揖道：“少卿有禮了?！?/br>
    袁恕己瞥他一眼：“桓翊衛(wèi)有禮?！?/br>
    桓彥范道：“怎么厚彼薄此，對(duì)我冷如冰，對(duì)她卻熱似火？”

    久不見他，面目可愛許多，袁恕己不由帶笑道：“你若變成個(gè)貌美的小娘子，看我又是怎么。”

    桓彥范卻反應(yīng)極快，沖著阿弦努嘴道：“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叫你吶?！?/br>
    阿弦愣怔間，袁恕己先臉頰帶紅。

    雖然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剛剛重逢，卻也顧不上了，只不過才說了幾句，里頭旨意降，宣召三人進(jìn)宮。

    袁恕己囑咐阿弦道：“等你面圣出宮，直接便去崇仁坊我的家中，虞娘子如今在那里?！?/br>
    阿弦正想去見虞娘子，想也不想便答應(yīng)了。

    袁恕己驀地想起少了“一個(gè)”，便問道：“玄影呢？”

    阿弦道：“先前隨著阿叔去崔府啦?！?/br>
    袁恕己皺皺眉，最終只是一嘆。

    隨著太監(jiān)進(jìn)宮，卻并不是往含元殿，而是在麟德殿中。

    直到進(jìn)殿，阿弦才知道，這一次不僅僅是武后在，而是高宗也在。

    三人自從進(jìn)殿，高宗的目光一直都在阿弦身上。

    見她身著女官官袍，雙臂的鳳羽翙翙如飛，頭戴粉白色的幞帽，巴掌大的小臉兒透著靈氣，雙眼清澈，整個(gè)人看著極為精靈，又不失高貴氣質(zhì)。

    高宗心里暗自贊嘆，武后悄然問道：“陛下，你覺著十八子如何？”

    高宗低低道：“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位女官，皇后的眼力的確不錯(cuò)?！?/br>
    武后笑道：“我的眼力卻是一般，最要緊的是這孩子的確能干，這一次江南之行，一路所做令人驚嘆，能得人才若斯，正可見我大唐的國運(yùn)昌盛?！?/br>
    高宗又問了幾句，阿弦一一對(duì)答如流。

    武后在旁看著，見阿弦氣定神閑，回答問題不卑不亢，極有條理。

    括州，永嘉，固安等地方，其實(shí)都有武后的眼線，阿弦等人在彼的所作所為，早隨著探報(bào)傳入武后的耳中。

    此刻聽高宗問罷，武后含笑道：“陛下，十八子一行江南賑災(zāi)，大有功勞，是不是得封賞才是？”

    “這是自然了?！备咦诘溃耙欢ㄒ刂丶为?jiǎng)?！?/br>
    當(dāng)即便擢升桓彥范為司衛(wèi)寺主簿，阿弦也由戶部主事升為戶部員外郎，官升一級(jí)，除此之外，各有恩賞之物。

    及至高宗退后，武后便命桓彥范林侍郎先行退下，只留阿弦一個(gè)。

    武后道：“方才陛下問你是如何拿下括州刺史張勱的，我聽你并未說的詳細(xì)，你再跟我細(xì)細(xì)說一說?！?/br>
    先前高宗詢問，阿弦只把自己同桓彥范林侍郎定計(jì)，里應(yīng)外合三方合力等說明，如今見武后如此問，就知道必有緣故。

    阿弦道：“娘娘想知道的是什么？”

    武后笑了笑：“我想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是怎么想到這一句的？”

    她果然都知曉了。阿弦道：“當(dāng)時(shí)情形緊急，沒有可用的兵力能夠跟括州軍對(duì)抗，情急之下便想到了?！?/br>
    武后沉吟：“你可知我聽說了此事后，心中作何想法？”

    阿弦搖頭：“我猜不出娘娘的心思?！?/br>
    武后道：“我捫心自問，如果是換了我在那種情形下會(huì)如何……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法子?！?/br>
    阿弦抬頭看向武后，詫異。

    武后卻泰然一笑：“我曾侍奉太宗駕前，對(duì)于太宗的言行舉止，爛熟于心，但我絕不會(huì)想到在那種情形下，可以用到這八個(gè)字?！?/br>
    阿弦默默聽著。

    武后道：“不得不說，你令我刮目相看，也許是因?yàn)槟愠錾砗?，故而想事情都是從百姓的角度出發(fā)，所以你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此事我去處置，絕不會(huì)兵不血刃，至少得有百十個(gè)頭顱落地?！?/br>
    她的話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

    緩步走到阿弦跟前兒，武后道：“你抬起頭來。”

    阿弦本袖手垂頭，聞言只得抬頭，武后打量著面前這張幾乎有些雌雄莫辨的清麗臉孔：“你不錯(cuò)，這一次并未辜負(fù)，我甚是欣慰。”

    字字?jǐn)S地有聲。

    阿弦無法面對(duì)她灼灼閃爍的雙眸，正要低頭，武后忽然道：“崔曄去南邊是為了見你？”

    她忽然提起這個(gè)，阿弦不明所以，卻本能地戒備：“天官說是有些私事，大概是順路而已。”

    “若是順路就好了，”武后淡淡地說。

    阿弦有些局促：“娘娘是何意思？”

    “你可知道……”武后凝視著她，“自從宛州大火，報(bào)了你殞亡的消息，崔曄同袁少卿曾先后請(qǐng)求要去調(diào)查此事？”

    阿弦搖頭。

    武后道：“袁少卿倒也罷了，但是崔天官也竟如此，著實(shí)讓我詫異?！?/br>
    阿弦身不由己聽著，雖不知武后的究竟用意，卻也知道她絕不會(huì)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只是仔細(xì)豎起耳朵聽著。

    果然，武后道：“天官是我很看重的人，如今，讓我看重的人中，更多了一個(gè)你?！?/br>
    這一句猝不及防地撞入耳朵，阿弦?guī)缀跗料ⅰ?/br>
    武后道：“但是你總該明白，你是個(gè)女官，之前破格升你在戶部的時(shí)候，朝野之中多少議論跟反對(duì)之聲，你可都聽見了？”

    阿弦道：“略有耳聞?！?/br>
    武后輕輕地笑了聲，忽然似感慨般道：“他們瞧不起女人，你若是沒有能耐，他們便會(huì)變本加厲地踩踏，你若是有些能耐，便更要潔身自好，處處留心，免得他們?cè)诓鸥缮蠅翰坏鼓?，就在別的地方揪著不放?！?/br>
    阿弦似懂非懂，武后道：“幸而你是個(gè)讓人放心的，自從上回你臨行前跟我說‘是為江南的千萬性命’之時(shí)，我便知道，我找對(duì)了人。但所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稍不留意，就會(huì)萬劫不復(fù)?！?/br>
    武后說到這里，口吻忽然嚴(yán)厲了幾分：“我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阿弦納悶：“娘娘能否直說？我……有些不大明白?！?/br>
    武后一愣，繼而啞然失笑：“我怎么忘了你這個(gè)脾氣？好，那我便跟你直說，當(dāng)初袁少卿一心想去親自查探，我私心是不愿他去的，原因，正是因?yàn)樗愕年P(guān)系極好，甚至超出了尋常友人的距離，如果他趕了去，公事就變成了私事……”

    阿弦若有所悟。

    武后嘆道：“崔天官也是一樣道理。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借著養(yǎng)病的借口，又特意往南邊走了一趟……”

    阿弦不語。

    武后看著她的眼神慢慢地有些銳利：“正如我所說，你們兩個(gè)都是我極看重的，但正因如此，我不想看你們被兒女私情纏繞。尤其是你，你必須行端坐直，比別人更要嚴(yán)以自律，現(xiàn)在你可懂了？”

    阿弦點(diǎn)頭：“懂了。但是……”

    武后看著她明澈無塵的眼神，幾乎又要失笑：“但是什么？”

    阿弦認(rèn)真道：“少卿身為我的知己，得知我的‘死訊’后，那樣的反應(yīng)本也是理所當(dāng)然，如果換過來，我也一樣會(huì)為了他那樣做。至于阿叔，也是同樣。”

    武后挑眉。

    阿弦繼續(xù)說道：“雖然我并沒有什么兒女情長(zhǎng)，但我私心覺著，兒女情長(zhǎng)跟辦好差事并不沖突。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一定會(huì)全力以赴去做，至于‘人言可畏’，只要自己?jiǎn)栃臒o愧，我管不了別人的嘴里說什么，也不想管?！?/br>
    她的這反應(yīng)，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聽著她認(rèn)真執(zhí)著的這些話，仍有些動(dòng)容。

    “正如娘娘所說，有些人總會(huì)千方百計(jì)找到你的不是，不管你做的多好，”阿弦若有所思道：“娘娘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有時(shí)候不必太在意別人說什么，對(duì)么？”

    武后啼笑皆非：“越來越大膽，竟敢說到我頭上來了？”

    阿弦離開大明宮往外，心里想著武后訓(xùn)誡的話。

    袁恕己當(dāng)初想要接手偵查之舉，自是順理成章，但是崔曄……阿弦想到武后的“兒女情長(zhǎng)”四字，又想到崔曄在固安城郊田埂上出現(xiàn)的那一幕……

    忙將腦中念頭揮去：“我又在胡想什么？皇后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難道要當(dāng)好官兒，就連尋常之‘情’都不能有了嗎？”

    袁恕己早早料理了公務(wù)，只管在外頭等候多時(shí)，見她出來，便牽馬來迎，兩人并轡往崇仁坊而行。

    走到半路，路邊一輛馬車經(jīng)過，車中女子撩起簾子，往外打量，看見他們兩人之時(shí)，便叫“停車”。

    阿弦早也瞧見，卻不知究竟，可是看那女子粉面朱唇，雙目盈盈，氣質(zhì)出塵，竟有些類似盧煙年的氣息，她心頭怦然一動(dòng)，就看的呆了。

    正在打量，身旁袁恕己催促道：“看什么看，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