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jié)
但袁恕己因忙于審訊張四等,擬寫奏折,因涉及的是皇親貴戚,更加務必保證萬無一失,因此竟忙的不可開交,并沒有機會來見阿弦,這還是在梁侯府一別后初次相見。 只是對袁恕己而言,辛勞艱險之后,終于讓真相浮出水面,如今只差東風。 保險起見,他不惜親去尋崔曄,想請他幫忙判斷,是否該將所有證據呈送武后,還是說直接面圣。 意外又不意外的,崔曄叫他面呈武后。 袁恕己思忖了半日,終于決定按照他所說的,進宮面見天后。 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又把在梁侯府地牢里搜出的斷齒、張四等人的證供遞上。 含元殿內靜得可怕,沉默中,武后親自將證供翻看了一遍。 最后,武后道:“既然此案更加涉及昔日韓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我是做不了主?!?/br> 武后自始至終面沉似水,無驚無怒,無喜無悲,叫人難測她心意如何。 袁恕己正詫異,武后將折子等合起來:“你很是能干,本宮看著也甚是欣慰,畢竟當初并未看錯你,有拼勁且心細膽大,你二闖侯府的事我已聽說了,敢賭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尋真相,這才是我大唐的官員的氣象?!?/br> 袁恕己萬萬想不到竟會聽武后如此稱贊自己,縱然心中對這位“太過能干”的皇后頗有微詞芥蒂,但是此刻,袁恕己竟覺體內不由自主地有一股熱血涌動,無端激奮。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道:“多謝……娘娘夸贊,這是為臣的本分,其實……也的確有些逾矩過分之處,還請娘娘見諒?!?/br> 武后低低笑了幾聲:“我是為國得了人才而歡喜,至于其他,不提也罷?!?/br> 她一招手,命宦官把所有折子都重還給袁恕己,武后道:“雖然為了陛下病體著想,我才幫著處理政務,但這種大事,還得讓陛下親自處置為好。何況武三思是我的侄兒,于公于私,我都要避嫌。你去吧,讓牛公公帶著你去面見陛下,要如何決斷,一切都聽從陛下旨意,我遵從就是?!?/br> 袁恕己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向來一副“大權獨攬”姿態(tài)的武后,在事關武三思性命的這案子上卻選擇了放手,她難道不怕武三思真的人頭落地?還是說她當真是為國著想為君分憂的賢后? 袁恕己有一瞬間的朧忪。 牛公公領著他前去謁見高宗。路上,牛公公回頭,見袁恕己劍眉英武,生得十分出色,不由笑道:“袁少卿,你可真是個人物。從你沒進京都之前就如雷貫耳,這進了京都,更是了不得了,簡直要竄天呀。” 袁恕己道:“公公您說笑了。” 牛公公道:“這可不是說笑,你呀,的確如天后所說,真是個能人,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前途無量?!?/br> 袁恕己笑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br> 牛公公道:“錯不了?!?/br> 不多時來到了高宗寢殿,還未入內,就聽到一聲歡快地嬌笑從里傳來。 牛公公叫一名內侍去傳信,他自個兒回頭小聲道:“這是魏國夫人在伴駕呢。” 袁恕己恍然。 半晌,內侍出來道:“陛下說,這件事交給圣后處置就行了,不必特來稟見?!?/br> 袁恕己微怔,牛公公不耐煩,舉手推開那小內侍,自己進殿稟奏,一會兒果然聽里頭宣召。 殿內,高宗坐在御座之上,旁邊兒坐著的卻是魏國夫人賀蘭氏,忽閃著雙眼打量袁恕己。 袁恕己因覺著是在稟奏正事……卻讓魏國夫人一介不相干的婦人在旁,似不妥當,正遲疑中,牛公公道:“袁少卿,趁著陛下精神尚佳,你可還不快說?” 袁恕己知道這老公公是在提醒自己,當即不再顧及別的,便又如實將所查明種種向著高宗稟奏了一番。 高宗且聽,且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聽到在地牢里發(fā)現韓王李元嘉侍衛(wèi)尸身之事,才皺眉道:“的確是韓王的侍衛(wèi),已經查明正身了么?” 袁恕己道:“是,尸首的特征以及身上的腰牌都證明的確是韓王侍衛(wèi),若還想再進一步證明的話,或許可以傳韓王派兩個昔日同此人相熟者進長安……” “還是不必了,”高宗擺手,“陳年舊事,何必又另生波瀾,還要驚動千里之外的韓王,也徒增他的傷心?!?/br> 袁恕己心頭一沉。 忽然魏國夫人嬌聲道:“袁少卿,你口口聲聲說是梁侯殺死了那什么京兆府姓宋的,還有韓王的什么侍衛(wèi),可不知你有什么證據?” 袁恕己本不愿答,奈何:“方才已經都呈給陛下了?!?/br> 魏國夫人笑:“這是什么證據,無非都是些一面之詞?!?/br> 如此逾矩,評頭論足。 袁恕己不悅,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噤口不言。 魏國夫人卻對高宗道:“陛下,您說是不是?又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了梁侯拿刀殺人……怎么就這么污蔑人?” 袁恕己道:“并非污蔑,梁侯府非但有物證,還有人證?!?/br> “什么人證,”魏國夫人道,“那不過是兩個刁奴罷了,照我看,是他們自作主張殺死了人,故意栽贓給主子的,應該嚴懲才是!” 袁恕己濃眉緊皺,雙拳微握。 高宗笑道:“少卿正跟我回話呢,賀蘭你不要插嘴?!?/br> 魏國夫人撒嬌:“我只是怕陛下被一面之詞蒙蔽,做出錯誤決斷,梁侯從來小心謹慎,怎么會是那樣喪心病狂的人呢。” 高宗道:“你說的有理,的確不能偏聽。朕想……不如傳武三思進宮,當面質問?!?/br> 魏國夫人拍手叫好,豈料正在此刻,外頭內侍進來,跪地稟道:“梁侯求見。” 高宗笑道:“他敢情是有順風耳,竟自個兒來了?!?/br> 武三思進殿,見袁恕己在旁,并不驚詫,上前行禮。 高宗道:“梁侯,你怎么突然進宮進見,可去見過皇后了?” 武三思道:“事情緊急,且又避嫌,是以并未見過皇后娘娘?!?/br> 高宗道:“哦?什么事這樣緊急?” 武三思忽然跪地,伏身帶著哭腔叫道:“求陛下給我做主,如今沒有人愿意幫我,都想著我死,求陛下為我做主,救我一命!” 高宗吃了一驚,魏國夫人喝道:“梁侯,你慌張什么?誰又想要你的命了,沒有陛下的話,誰又敢這樣自作主張?” 高宗才道:“不錯,有什么話你慢慢地說,不必先怕的如此。是非曲直,朕自會做主?!?/br> 牛公公在旁瞥武三思一眼,兩側小宦官上前,試圖將武三思扶起來。 武三思卻將他們推開,仰頭看著高宗道:“既然大理寺袁少卿在此,想必陛下也知道他們控告我的那些罪名了。” 高宗點頭。武三思流淚道:“這件事臣實在是冤枉,袁少卿兩次連闖臣的府邸,我都隨他所愿從未為難,若不是心胸坦蕩,又怎會如此似‘開門揖盜’之舉。但少卿屢屢針對,實在叫臣苦不堪言?!?/br> 高宗道:“少卿也是為了查案。不要過于責怪。” 武三思道:“臣也是念在如此,也想早日破案故而一味地順從迎合,誰知……竟從地牢里搜出不明牙齒,又搜押兩名刁奴,編造出不利于臣的證詞,實在叫臣百口莫辯!” 高宗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跟這兩件案子毫無關系?” 武三思道:“臣雖卑微,畢竟也是皇親,仍要顧及皇家的體面,又怎會做出那些喪心病狂之事,此事乃是刁奴張四跟常遠私下所為,他們自以為是府內家奴,高人一等,瞞著我橫行霸道……這件事臣已經問明了。其中刁奴常遠被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揭發(fā)被張四脅迫、將所有罪名推在臣身上的險惡用心。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再當面提審常遠。” 袁恕己臉色一變。 這兩名梁侯府的家奴,因是重要證人,袁恕己命親信看押,鎖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前幾日武三思屢屢要見,都被拒之門外。 難道……他已經終于找到空子,不知用何等威逼利誘的法子讓常遠跳反? 高宗道:“難道……竟是如此?” 魏國夫人趁機道:“陛下,難道您還不信自己的親戚,卻去信一個刁奴的話么?大理寺少卿年青氣盛,又一心想建功立業(yè),被這些刁奴欺瞞自是有的,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破這些人的圖謀?!?/br> 袁恕己忍耐到極點,終于揚聲道:“微臣雖然無知,畢竟此案全程嚴密偵查,現場勘查,找尋證據,緝拿人證,親自審問,處處親力親為,微臣自信不會出什么紕漏差錯,魏國夫人常居深宮,毫不知情,便能信誓旦旦空口白牙地認定梁侯無辜,試問夫人認定梁侯無辜的證據又何在?” 魏國夫人沒想到他會出言駁斥,惱羞成怒:“你、你大膽!” 高宗把手中折子放下,示意魏國夫人稍安勿躁。 但皇帝面對魏國夫人的饒舌,卻仍是半點兒慍怒之色都無。 高宗只溫聲道:“其實發(fā)現韓王侍衛(wèi)的那日,正沛王也在場,朕曾問過沛王,沛王也說那人就是韓王的侍衛(wèi),朕是知情的。但是……” 高宗和顏悅色地看著袁恕己,道:“魏國夫人的話其實未嘗沒有道理,倘若真的是刁奴自作主張,事發(fā)之后為求自保便將罪責推在梁侯身上呢?” 袁恕己道:“陛下!” 梁侯府內出現那樣大的地牢,本就不正常,倘若是家奴瞞著武三思在地牢中刑囚無辜之人,如此明目張膽,除非武三思是個死人,或是天生心性粗愚才發(fā)現不了,高宗這話,竟似有意開脫。 武三思狡猾,忙應聲道:“但臣的確有罪,臣的確疏于自查,竟讓刁奴們瞞天過海,做下惡事,臣雖未曾參與其中,卻也難逃關系,求陛下責罰臣吧?!?/br> 他又跪地,做匍匐之狀。 袁恕己在旁看著梁侯匍匐如一只河蟆,很想上前一腳踩在他的頭上。 ——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出現了一個奇異的轉折。 袁恕己以為處置梁侯武三思一案最大的阻力,一定是來自于武后。 誰知竟全錯了。 替梁侯竭力辯解的,居然是很受高宗恩寵的魏國夫人賀蘭氏。 但賀蘭敏之明明跟武三思幾乎水火不相容,為什么魏國夫人會一反常態(tài)地替武三思撐腰? 把連日的遭遇跟阿弦說罷,袁恕己仍難開抒郁郁的心情。 阿弦滿眼不可思議:“既如此,梁侯就無罪了?” 袁恕己道:“雖然說他疏于自查,防范不嚴……可也不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而已?!?/br> 阿弦想起素日敏之跟武三思一見就彼此摩拳擦掌之態(tài),道:“周國公跟梁侯一見面兒就跟斗雞一樣,彼此想掐死對方呢,怎么周國公的妹子竟護著梁侯?” 袁恕己冷笑道:“這兩日我有些想明白了。早聽說魏國夫人的心也不小,倘若她想在后宮里獨領風sao,自然需要有人支持,興許正是因為這個,她才故意拉攏梁侯?!?/br> 阿弦道:“那梁侯會幫她么?他……不是皇后娘娘的人么?” 袁恕己道:“之前聽人說,皇后因為不知何事對梁侯大發(fā)雷霆,好似很不喜他,也許是梁侯察覺皇后這棵大樹無法乘涼,于是另攀高枝?!?/br> 匪夷所思,阿弦嘆道:“長安的人真是……太可怕了?!?/br> 袁恕己冷笑道:“這還是剛開始呢,我在想假如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會作何反應。” 以武后之能,應該很快就會知道武三思跟魏國夫人“沆瀣一氣”之舉。而以她的心性,只怕不會“坐以待斃”。 可是,沒有人可以妄自揣測武后的心意。 但正因為無法琢磨,反而更叫人期待。 次日,阿弦來至戶部報道。 許圉師早有交代,便有一名差官領著阿弦,先熟悉了一下地方,又介紹了幾名同事之人。 先前阿弦跟虞娘子戲言,說叫自己來戶部是當跟班兒的,自非如此,許圉師早有安排。 戶部源于周禮之中的地官,顧名思義,掌管的乃是天下土地,百姓,錢糧賦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