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之中，這身影卻仿佛比雪色更加清冷孤絕。

    來人雙足才剛落地，崔老夫已哽咽失聲：“曄兒……”將龍頭拐撒開，顫巍巍地步了過來。

    第90章 疼不疼

    風(fēng)雪之中, 馬車上下來的那人, 眉目皎潔，神色清肅。

    崔老夫人跟身后眾人看的清清楚楚, 的確正是先前生死不知的崔曄崔玄暐。

    眼見老夫人已經(jīng)情難自禁地迎上前去，門口那一地眾人也都紛紛挪步, 其中，有幾位女眷喜極而泣, 低低啜泣。

    崔老夫人踉蹌走至崔玄暐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雙臂：“曄兒，真的是你回來了，祖母還以為你已經(jīng)……”不由老淚縱橫，無以為繼。

    原先扶著崔老夫人的一名貴婦也走上前來，顫聲喚道：“曄兒?！?/br>
    這貴婦不是別人, 正是崔曄的母親盧氏，她一邊兒扶著老夫人, 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之人。

    然而盧氏越看越覺著心驚, 不由遲疑問道：“曄兒，你、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崔老夫人原本情難自禁，聽見盧夫人如此說，才詫異回頭又看, 果然見崔玄暐雙眸定定然看向某處，也并不似原先那樣神華明朗。

    且自打相逢，他也并未出聲，只是微蹙眉頭, 通身上下帶著一股淡漠疏離之氣，絲毫沒有劫后余生親人重逢的喜悅神情，雖說他原本性子便冷淡沉穩(wěn)，卻也不至于冷到這種地步。

    崔老夫人跟盧氏震驚之時(shí)，崔曄身旁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是崔曄的二弟崔升，如今在刑部任員外郎一職、上前在盧氏耳畔低語數(shù)句。

    盧氏大驚，陡然捂住了嘴，兩行淚瞬間滑落。

    崔老夫人到底是老于世故，見狀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又看崔曄形容清減，大不似往常在長安之時(shí)的豐神俊朗……何況他失蹤這么許久，早該料到會發(fā)生些令人難以想象之事。

    崔老夫人心中雖痛，面上卻仍鎮(zhèn)定，點(diǎn)頭道：“人回來了就已經(jīng)萬幸。走，咱們回家去吧。”

    老夫人舉手，攥住崔曄的手，夾在肋下，領(lǐng)著他往前而去。

    盧氏此刻放開老夫人，忙忙地擦了擦眼中淚，跟在身側(cè)。

    門口眾人讓開一條路，眾星拱月似的簇?fù)碇雰?nèi)，尚未進(jìn)廳堂之時(shí)，崔老夫人回頭道：“大郎才回來，身子乏累，精神不濟(jì)，要好生歇息，你們就不必聚在這里了，都散了吧?！?/br>
    眾人聞聽，才都紛紛行禮退了。

    在場只剩下崔老夫人，盧氏，以及崔升三人，一塊兒入內(nèi)堂坐了。

    見左右并無外人，老夫人才問道：“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目光從崔玄暐身上，轉(zhuǎn)向崔升。

    崔升垂首道：“祖母容稟，詳細(xì)如何我也不知情，是叔父緊急傳信，說是大哥回京來了，命我去接的……然而，大哥的眼睛盲了，且、且……”

    崔玄暐眼睛看不見，崔老夫人跟盧氏是知道的，見崔升吞吞吐吐，不由又催問。

    崔升終于說道：“且之前的事他全不記得了?！?/br>
    堂下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盧氏問道：“這是何意？”

    崔升道：“就是說……大哥失憶了，之前我去接，他連我也不認(rèn)得?！?/br>
    盧氏驚懼之余，重又哽咽失聲。

    崔老夫人這才明白了為什么方才在門外崔曄竟一聲不吭，通身疏離。

    老夫人平素最疼愛這位長孫，連連聽了這樣的消息，再也無法鎮(zhèn)定，轉(zhuǎn)頭看著旁邊兒的崔曄道：“曄兒，你、你當(dāng)真不認(rèn)得祖母了？”

    崔曄輕聲道：“請恕我失禮?！?/br>
    崔老夫人握緊他的手，也不由當(dāng)場淚落。

    崔升忙道：“祖母跟母親莫要過于傷心，還有個好消息，——先前我接哥哥回來的時(shí)候，叔父已經(jīng)派人去請諫議大夫?qū)O大人，孫大人醫(yī)術(shù)高明，獨(dú)步宇內(nèi)，一定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

    盧氏聞聽，也不顧傷心了，忙抬頭問道：“你說的可是孫老神仙么？”

    崔升道：“不錯，正是他，只要老神仙肯答應(yīng)給哥哥看病，自然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了。”

    原來他們口中所說的諫議大夫?qū)O老神仙，便是名醫(yī)孫思邈，孫思邈醫(yī)術(shù)超群，出神入化，不僅著有醫(yī)學(xué)名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更有國典《唐新本草》傳世，造福百姓無數(shù)。

    孫思邈生于西魏大統(tǒng)七年，自幼就有“圣童”之稱，想當(dāng)初他才上長安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七十歲，太宗召見，見他容貌氣色、身形步態(tài)均如少年一般，太宗不由感嘆，贊他是廣成子一類的神仙人物，本要賜授官職，孫思邈卻不愿受利祿束縛，辭之而去。

    到高宗當(dāng)政，高宗惜才，便在孫思邈來至長安的時(shí)候拜授了“諫議大夫”的職位，到如今算來，這位神醫(yī)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七歲了，著實(shí)是個極有道行的神仙中人。

    所以盧氏跟崔老夫人一聽要請這位老神仙來給崔曄看病，自然心頭齊齊為之一松！頓覺希望在前。

    崔老夫人長嘆了聲，望著崔曄道：“過去的事，不記得了也好，橫豎人已經(jīng)回來了……不至于生死不知的流落外頭，骨rou分離，已屬天幸。”

    又回頭對盧氏道：“傳我的話下去，就說大郎才回來，不許他們擅自來探視打擾，要讓他好生靜養(yǎng)?！?/br>
    盧氏答應(yīng)。

    崔老夫人忽地又問崔升道：“你叔父可有什么話說？”

    崔升道：“叔父已經(jīng)先行進(jìn)宮，向皇上跟天后稟明此事去了。只怕稍后立刻就有旨意，叔父讓我趁著這個機(jī)會，帶哥哥回來先跟家里人見上一面兒，免得到時(shí)候?qū)m里頭傳話之類的，又要耽擱不得相見，豈不是更牽腸掛肚？”

    “你叔父想的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崔老夫人點(diǎn)頭。

    崔升跟崔玄暐的叔父崔行功，是博陵崔氏大房之人，最博學(xué)嚴(yán)謹(jǐn)，文采出眾，曾受太宗嘉獎，如今擔(dān)任秘書少監(jiān)一職。

    崔行功十分看重崔曄晚輩，在崔曄“失蹤”之后，派了無數(shù)人前往羈縻州搜索尋人，果然皇天不負(fù)苦心人。

    因看崔曄少言寡語，崔老夫人便對崔升道：“你陪陪你哥哥，讓他多休息。”自行起身。

    盧氏見了兒子，正不舍得離開，但看老夫人欲去，只得跟隨。

    兩人出了廳，老夫人因?qū)ΡR氏低聲說道：“怎么不見煙年？”

    盧氏拭淚，低低回道：“母親怎么忘了，三日前煙年回了娘家……”

    崔老夫人嗐嘆道：“我果然是著急忘了，是了，你快叫人去發(fā)信，讓她趕緊回來，就說她的夫婿好生生地在呢！讓她快些回來侍奉！”

    盧氏垂首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告知?！?/br>
    兩人正說到這里，忽然聽到一聲低吼……越過重堂飛雪，自院后傳來似的，仿佛是猛獸之咆哮。

    崔老夫人卻并不驚慌，側(cè)耳聽了聽，問道：“這是逢生的吼聲嗎？”

    盧氏道：“正是呢?！?/br>
    崔老夫人百感交集，嘆道：“自從曄兒失蹤后，逢生就沒再出過聲兒，偏偏這幾日時(shí)常在叫，我心里還忖度莫非它感知了什么？只是我未免往壞的方向去想。如今才知道，到底是百獸之王，最有靈感的，又是曄兒從小養(yǎng)大，只怕它也知道它主子回來了，所以忍不住高興呢……”

    老夫人說到這里，又對盧氏道：“是了，曄兒的病，你暫且不要說出去！”

    盧氏道：“是，可是……若煙年回來了的話……”

    老夫人道：“你自去告訴她，煙年懂事，知道該怎么做?！?/br>
    老夫人跟盧氏且說且去了。此即在內(nèi)堂，崔升也聽見了那虎吼的聲音，他幾度打量崔曄，見他面沉似水，如冰如霜，正有些忐忑。

    聞聽虎嘯，崔升卻面露喜色，便對崔曄道：“哥哥，你可聽見逢生的吼聲了？”

    崔曄道：“我聽見了虎吼?！?/br>
    崔升見他神色淡然——倒也不覺得如何異樣，畢竟崔玄暐生性冷靜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知道他“失憶目盲”，還以為仍是如常呢。

    崔升便道：“哥哥這個也不記得了？逢生是你從小兒養(yǎng)大的老虎，自從你下落不明后，逢生數(shù)日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以為它要不行了，也從未聽它叫過，但是前幾日卻忽然時(shí)不時(shí)地躁動……現(xiàn)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回來了，是在給我們報(bào)信呢?！?/br>
    崔曄不語。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見見它？”話才說完，自覺失言——畢竟崔曄看不見，所謂“見”，不知從何說起，一時(shí)面色惴惴然。

    不料崔曄道：“也好。勞煩了?！?/br>
    崔升方松了口氣，舉手望他面前一搭：“哥哥扶著我的手，只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見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頻繁大聲些，卻像是在喚你?！?/br>
    雪落了厚厚一層，幾乎能沒了腳脖子。

    平康坊。

    小院內(nèi)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門口，時(shí)而假寐，時(shí)而睜開眼睛看看天際亂雪飛舞。

    陳基站在門口打量了半天，回頭笑道：“說來也怪，我來了長安這兩年多，這還是頭一次下這樣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縣的雪都帶了來吧？”

    阿弦正把頭上圍了一塊兒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兒舊布短斗篷，雄赳赳地走了出來。

    陳基道：“你干什么？”

    阿弦從墻根兒拿了把掃帚：“我掃一掃雪，免得踩著地上滑，大哥的傷才好了不久，萬一滑倒了卻大不好?！?/br>
    陳基道：“不用忙，就讓它先多下一會兒，我記得你不是不喜歡掃雪嗎？”

    心頭微窒，阿弦頓時(shí)想起在桐縣時(shí)候，她跟老朱頭關(guān)于“掃雪”的對話。

    阿弦倉促一笑，轉(zhuǎn)過身去：“以前年紀(jì)小不懂事。”

    陳基不由笑道：“這才不過兩三年，你的年紀(jì)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只是低頭打掃，陳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邊的笑也漸漸隱沒。

    到底是從小兒長大的，他如何會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頭的往事。

    陳基心頭轉(zhuǎn)動，故意俯身，從旁邊雪地里抄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捏的結(jié)實(shí)。

    瞅著阿弦的背，陳基稍微用力，把個雪團(tuán)子扔了出去。

    阿弦正在吭哧吭哧掃雪，忽然聽見玄影“汪”地一聲。

    阿弦聞聲回頭，卻不料“啪”地一聲，胸口正好兒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吃了一記。

    耳畔又傳來陳基哈哈大笑的聲音，對玄影道：“你還給他報(bào)信兒呢？”

    玄影見反而壞事，便“唔”了聲，趴著往回倒退了幾步。

    陳基俯身又握雪捏另一個雪團(tuán)兒：“好久不曾這樣玩了，弦子還記不記得？”

    雪中，阿弦拄著掃帚，看著陳基臉上的笑，心里一陣柔軟。

    當(dāng)初她年紀(jì)尚小的時(shí)候，陳基帶著她四處玩耍，下雪天里最喜歡的就是扔雪球。

    陳基明明能把她打的無還手之力，偏偏每次都讓著她，還故意被她打中，所以阿弦格外喜歡這種游戲。

    但自從漸漸長大后……極少再玩此道，何況后來陳基又離開了桐縣。

    眼前的飛雪朦朧了她的眼神，正在出神之時(shí)，耳畔聽陳基道：“小心！”

    玄影忍不住又“汪汪”叫了兩聲，而阿弦定睛之時(shí)，一個雪團(tuán)子早迎面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額頭上。

    幸虧陳基極有分寸，用力很輕，是以只是微疼。

    阿弦叫了聲，捂著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