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她跪倒在雪地里,紙傘摔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又被北風吹得骨碌碌遠去。直到劍奴踩著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瘸一拐地倉惶本奔來,如同少年時期千萬次的那般,將她緊緊地擁進懷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遮擋風雪。 “殿下,別哭,別哭……” 劍奴滿目心疼之色,笨拙而真誠地安慰她,跪在地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顫抖得厲害的瘦削背脊。 只是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梨花堆雪,那是九公主永遠也無法承受的傷痛。 “告訴我,劍奴,你告訴本宮!”九公主緊緊地揪住劍奴的衣襟,脆弱而又無助地詢問。 “本宮究竟要怎樣活著,才能承受另一個人生命的重量?!” 劍奴怔了怔,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明白。 那一瞬,他的心中竟然浮現(xiàn)一個惡劣的揣測:若是當日死的人是我,殿下也會掛念我一輩子嗎? 然而這個念頭只是冒了個尖,便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九公主已經(jīng)夠艱難的了,他不愿再往她的傷口上撒鹽。 “殿下,求您,讓卑職來替您承擔一切罪惡和苦難罷。”劍奴顫抖著伸出手,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中,嘴上卻是帶著蒼涼而深情的笑意。 “是屬下引誘了您,所以,您不必有負擔?!?/br> 這場雪紛紛揚揚,從年末一直下到了年初,洛陽城的一切俱是籠罩在厚厚的一層棉白當中。它撫平了世間的一切坎坷與苦痛,也埋葬了過往。 上元節(jié),借著御宴的機會,蒼老的皇帝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給孀居的九公主指婚。 “老九巾幗不讓須眉,有著不輸于男兒的豪氣,既是如此,配□□的大世子最是合適。” 皇帝一直想和□□聯(lián)姻,既是紀王那邊無望了,他便將主意打到了九公主身上。一來,可以穩(wěn)住□□的人心;二來,也可趁機收了九公主的兵權(quán),一舉兩得。 秦王有些詫異,忙出列下跪,半真半假道:“多謝陛下抬愛,老臣受寵若驚?!?/br> 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紀王。只見他悠悠放了酒杯,拱手溫聲道:“父皇,惜月也不是個小姑娘了,秦王世子更是難得的青年才俊,此事還需征求他們雙方的意見才好,畢竟情投意合方能圓滿?!?/br> 聞言,皇帝只是沉沉一笑,冷聲道:“老四好生奇怪,自己不愿娶□□的郡主,難道也不愿老九尚□□的駙馬?” “父皇此言差矣?!备缸觽z正針鋒相對之時,九公主舉著酒杯笑了笑,冷艷的眉眼中俱是狂傲不羈,用不大不小的音調(diào)道,“那樣的男子么,做本宮的面首尚可,做駙馬,還需考慮考慮?!?/br> 此言一出,皇帝和秦王同時綠了臉。 “你……!”皇帝重重放下酒杯,呵斥道,“堂堂帝姬,怎可如此厚顏無恥!” “敢問在座諸位,嶺南這兩年來可曾失過一寸疆土,嘗過一場敗仗?既是沒有的話,本宮便無愧于天地蒼生。嶺南虎紋令牌是先夫留給本宮的最后遺物,有人厚顏無恥到連本宮的遺物也要掠奪,本宮自然也只能厚顏無恥地回敬之,以牙還牙,何罪之有?更何況,嶺南這塊肥rou,可不是誰都能吞得下的?!?/br> 九公主一口飲盡杯中酒水,將杯子倒扣在案幾上,起身笑道:“本宮不勝酒力,失陪了?!?/br> 說罷,她果真不顧氣得猛烈咳嗽的皇帝,拖著繁復的朱紅裙裳搖曳生姿地朝門外走去。 走了兩步,她又回過身來,笑著說:“對了,本宮不招駙馬,只納男寵,諸君記著了?!?/br> 紀王和徐南風對視一眼,均是無奈搖頭,心中苦笑:這丫頭多半是瘋了。 回到寧安公主府,九公主便見府門前的雪地里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橙紅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頭上肩上俱是積了一層薄雪,也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顯得蕭瑟又凄清。 劍奴…… 九公主揉了揉脹痛的太陽xue,心道這小子怎的還不死心! 終究是心軟,將他放進了公主府,又命人給他送來干凈暖和的新袍子,讓他換上。 誰知劍奴解了被雪水浸透的衣裳,卻并不換上新衣,只在溫暖的燭光中袒露滿是傷痕的、矯健的身軀,然后紅著耳尖緩緩跪在,肩胛骨凸起,背脊彎成一個虔誠的弧度。 “你做什么?!”九公主嚇了一跳,呵斥道。 劍奴以額觸地,光著身子久久長跪。過了許久許久,久到九公主以為他不會說話了時,他啞聲開口。 “只要殿下能再看看我,和我在一起……” 頓了頓,他平靜而艱澀地說:“男寵,也是可以的。” 第69章 奪儲 冬天一過, 皇帝滿身陳年舊病便爭先恐后的現(xiàn)出了端倪,仿佛到了他這個年紀,蒼老和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 紀王和徐南風得了空, 便挑揀了些藥材補品帶進宮中,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總算等到昏睡的皇帝轉(zhuǎn)醒, 將小夫妻倆傳喚了進去。 病榻前還有一人在,正是時年九歲的十三皇子。 紀王牽著徐南風的手進去, 而徐南風則一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 面色紅潤健康, 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福之色。 見到他倆進來,老皇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十三皇子的腦袋, 用極為嘶啞的嗓音道:“鈺兒,去書房看會兒書,父皇要同你四哥說說話?!?/br> 十三皇子咬著大拇指,烏黑而稚氣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 懵懂道:“兒臣不想去看書,兒臣想母妃了?!?/br> “……” 年幼的孩子就像是一只雛鳥,根本無法離開母親的懷抱, 他不懂得瀕死的老皇帝將他叫來床前侍奉,究竟意味著什么,他也不懂得要怎樣,才能守住這片祖孫幾代經(jīng)營起來的江山。 終歸是, 年紀太小了。 老皇帝目光復雜地盯著十三皇子,半晌,才頹然地嘆了一口氣:“全福,帶著十三皇子去淑妃那兒,今日,不必來侍奉朕了。” 全?;ò椎拿济活?,隨即躬身:“喏?!?/br> 待內(nèi)侍牽著十三子退下,紀王方將包裝精美的昂貴藥材呈了上去。 皇帝渾濁黯淡的眼落在紀王身上,心有戚戚焉。不知何時開始,他高大的身軀急劇萎縮,而他這個一直被忽視的兒子,卻長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 “老四,你還是不肯低頭么?”好半晌,皇帝才如此發(fā)問。 紀王笑笑,“您何必多此一問?!?/br> 苦澀的藥香中,皇帝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將視線移到了徐南風身上:“你呢?你忍心看著原本屬于老四的東西,因你而毀滅嗎?” 徐南風平靜地望著他,說:“少玠的選擇,便是我的選擇?!?/br> 紀王似乎被這個回答取悅了,嘴角勾起一個迷人的弧度,稍稍側(cè)首,壓低嗓音道:“多謝夫人信任?!?/br> 皇帝將他們的小舉動看在眼中,沒由來涌上一股無力和心煩,胸腔里發(fā)出嘶嘶的雜音。 紀王給他倒了水,扶著老皇帝飲下,便聽見這個蒼老頹圮的男人用強撐的硬氣道:“滾吧,都滾吧?!?/br> 紀王本是來盡一盡孝,聽到皇帝趕人,便也不強留,拉著徐南風的手行了一禮,雙雙告退出門。 走了兩步,聽見老皇帝壓抑著咳嗽,既憤怒又可悲地嘆道:“老虎的牙掉光了,你們都上趕著騎在朕的頭上來了。老三如此,老四如此,老九……也是如此……” 此時春意融融,宮里的花都開了,紀王刻意放慢了腳步,與徐南風并肩行走在艷麗的桃枝下。清風襲來,滿樹落紅搖曳,紀王替徐南風掃去肩頭的花瓣,溫聲道:“出來了小半日,累不累?” 徐南風搖了搖頭:“再過一兩個月就要生了,是該出來走走,否則生的時候不知要受怎樣的苦呢。” 紀王道:“我知道你辛苦,若是累了,我可以背著你,不用擔心被人看見。” 徐南風噗嗤一聲笑了,說:“我大著肚子呢,也不怕頂著你?!?/br> 紀王又說:“背不了,抱也是可以的。” 成親這么久了,徐南風仍會為他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深情話語動心不已。她輕輕剜了紀王一眼,嘴角卻是帶著甜蜜的笑意,道:“好了,我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br> 紀王便不再堅持,極為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將她日漸細嫩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掌心,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望著石徑旁堆霞般的桃花,笑道:“仍記得前年的這個時候,你我初定婚約,那時我的眼睛看不見,你也是這般小心翼翼地牽著我,生怕我跌絆?!?/br> 頓了頓,他眼中帶笑,溫柔繾綣地凝望著徐南風:“而如今,換我牽著你了?!?/br> 徐南風心里暖暖的,但她這個人有些別扭,即使心中情緒翻涌,面上也是絕看不出來的。正如此時,明明感動得一塌糊涂,嘴上卻要強硬道:“以后還有許多許多年,牽不膩你?!?/br>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調(diào)笑著,走過桃林密布的小徑,轉(zhuǎn)過回廊,便見一汪綠萍如碧的水榭旁站著一男一女兩人。 男的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女的紅衣似火,艷麗非常。正是九公主與劍奴。 九公主玉手捻著風箏的軸輪,一手扯著風箏線,一舉一動帶著一股慵懶頹靡之美。 天空中一只彩鳳風箏正隨著九公主的拉扯上上下下的沉浮著,彩紙綴成的尾巴在風中飛揚,霎是好看。徐南風和紀王忍不住朝她走去,一同被吸引來的,還有那九歲的十三皇子。 “母妃,母妃!這只風箏好漂亮呀!”九歲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奔來,眼中滿是艷羨之情,好奇又警覺地靠近九公主。 “喲,原來是小十三。”九公主垂眼望著這個懵懂的孩童,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蹲下身,晃了晃手中的風箏線,“想要嗎?” 十三皇子忙不迭點頭:“想!” 九公主笑了聲,卻并不將風箏線給十三皇子,只問道:“父皇可還好?” “父皇病了,疼得睡不了覺。他睡不著便要拉著我說話,我聽不懂他說的那些,我只想快點回到母妃身邊?!笔首榆涇浀卣f著,眼睛依舊可憐巴巴地盯著那纏著銀線的金軸輪。 “他已經(jīng)有十數(shù)日不能上早朝了,心肺的衰退和風濕之痛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呢,還在逞強?!本殴髌鹕恚嗣首拥哪X袋,意有所指道:“十三弟,有些東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爭?!?/br> 正說著,一聲尖利的呼喚打斷了九公主的話。 淑妃娘娘花容失色地沖過來,橫在九公主面前,抱起十三皇子便往遠處跑去,一邊跑還一邊用憎惡又懼怕的眼神望著九公主,小聲呵斥道:“傻子,誰要你跟她說話的……” 風向變了,天上的彩鳳風箏歪歪扭扭地掙扎了片刻,飄然墜落,掛在遠處的桃樹上。 劍奴見了,立刻邁動些許不自然的步伐,走到樹下?lián)u了搖,然后于滿地落花中將那只風箏撿起,交還到九公主手里。 九公主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動軸輪,收攏絲線,眼角余光瞥到紀王夫妻,她這才抬手一揮:“四哥,四嫂?!?/br> 紀王頷首,徐南風的視線在劍奴和九公主面上掃視一圈,微微一笑:“你們好了?” 劍奴神情微動,嘴角微微牽動,那是一個淡到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看出來的笑容。 九公主捋著鳳尾,說:“無所謂好不好,就那樣唄?!?/br> 劍奴又垂下眼去。 徐南風還欲閑聊兩句,九公主卻是意興闌珊地揮揮手:“我有事,先行一步。等小侄兒降生,我再登門拜賀?!?/br> 徐南風便低嘆一聲,目送九公主和劍奴一前一后遠去。 “自從小遙兒出事后,你這meimei就仿佛變了一個人,美則美矣,卻沒有生機。” “說實話,有時候連我也弄不明白,小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一談起這個命途多舛的meimei,紀王總是心疼更甚,“若說她是為了皇位而來,可處事又太過鋒利乖張,完全未留余地,難免會被史書詬病,她一向聰慧,不可能不會顧慮到這點;若她是為劍奴而來,那便是輕而易舉,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排除異己?!?/br> 徐南風沉吟片刻,忽然浮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揣測:“有沒有可能,她僅僅是為了給小遙兒復仇?” 紀王久久不語,半晌,方沉聲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br> 三月底,皇帝病情愈發(fā)加重,開始驚厥噩夢,胡言亂語,一日中昏迷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要多。 百官嘴上不說,但心中都明鏡似的明白:皇帝怕是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入了夜,星辰黯淡,烏云蔽月。 皇帝寢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涼風灌入,卷起明黃的薄紗,如煙似霧般在堆金砌玉的大殿中舞動。 燭火搖曳,皇帝渾渾噩噩中聽到動靜,費力睜眼,看到有人牽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自己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