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第三次?!奔o王笑著糾正她,“上次在四方街遇見你時,是第二次吃?!?/br> 徐南風來了興趣:“你以前吃過?” “嗯,很多年前的事了?!奔o王轉過臉來,視線透過白緞帶與她交接,聲線像是浸潤在回憶的潮水中,顯得低沉暗啞,“少年時曾偷溜出宮,遇到歹人圍截,有個人救了我,還給了我一個灌漿饅頭充饑。那饅頭早就冷了,可吃到我的嘴里,卻比任何佳肴都要溫暖美味。” 寥寥數言,令徐南風唏噓不已,嘆道:“真是危險,沒想到你看似穩(wěn)重,少年時卻如此頑皮?!?/br> 雷聲轟鳴,雨點嘈雜,紀王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是啊,少年不識愁滋味,總向往海闊天高,無拘無束。” “那個救你的人后來如何了?以你的性子,定不會欠人恩情的。” “找了很久,后來總算找著了,卻不敢貿然相認。” 徐南風訝然:“為何?” “她不記得我了?!奔o王低下頭,耳后的墨發(fā)垂下,柔柔地掃過肩頭,將他干凈的下巴隱藏在陰影中。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聲音中透著無奈,“我在外的名聲不太好,身邊總是暗流涌動,我既想靠近她,又怕給她招來災禍,猶猶豫豫的,過去了好些年?!?/br> 徐南風很能體會他的心情,柔聲安慰道:“少玠其實多慮了。我覺得,當年他既然能仗義相助,想必也是個俠骨柔情之人,定不會介意你的身份地位。” “俠骨柔情。”紀王淡色的唇瓣張合,細細咀嚼著這一句,頜首道:“你說得對,這幾個字的確很襯她?!?/br> “那人現今還在洛陽么?若是你擔心他不愿見你,可以先請別人去試探一番。” “南風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奔o王展顏一笑,那一瞬,仿佛漫天的雨點都漸漸散去,撥云見日,霞光萬丈。他道,“后來,聽說她過得不太好,我便請了一位長輩試探著接近她,看她愿不愿意與我結交?!?/br> 聽到此,徐南風不自覺揪緊了袖子,替紀王緊張道:“他如何回答?” 紀王沉吟了片刻,緩緩轉過一張完美的俊顏來,望向徐南風,微笑道:“她答應了?!?/br> “真好?!毙炷巷L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一個得了糖果的稚童般,不經意間替紀王高興不已。 她說:“若有機會,我倒要見見這位俠客?!?/br> 紀王溫柔地望著她,但笑不語。 檐下雨簾如幕,行人舉著袖子四處避雨,街上一下空落了下來。 對包子鋪對面的香樓上,一名面容嬌艷的少女透過半掩的窗戶朝外望去,嫉妒又憤恨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街對面的馬車。 第23章 立威 “茹兒,在看什么?”一名美艷婦人端坐在案幾旁,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起一撮香料,放在鼻端嗅了嗅。 “沒什么?!毙焱鹑汴P上窗戶,隔絕滿目淅淅瀝瀝的雨簾。她湊到張氏面前,狀做無意地問:“母親,聽說葉娘的哥哥欠了一身賭債,可有此事?” “好像有這么回事,昨日來府上討要銀兩還債,被家丁打出去了?!睆埵咸а弁蚺畠海瑔柕?,“你問這個做什么?” 徐宛茹陰涼一笑,道:“女兒有一計,可挫一挫徐南風的銳氣,也好讓紀王看透她到底是個什么貨色?!?/br> 說罷,她附身過去,與張氏幾番耳語。 “這事若做得好,的確可讓徐南風身敗名裂?!睆埵蠑Q眉沉思:“茹兒,你終究是待嫁之人,這種事不必親自經手,讓如意去做罷,免得落人口舌?!?/br> 徐宛茹點頭,一股陰暗的興奮感躍上心頭:“女兒明白。” 夏日的天氣詭譎多變,連著數日的大雨,將空氣都浸潤得陰沉不已。 下雨不能出門,徐南風有些懨懨的,今晨破天荒地起床晚了,醒來時身側已沒了紀王的溫度,竟是睡得連他幾時起的床都不知道。 這實在不應該。她作息一向準時,睡得也淺,紀王一個眼盲之人下榻穿衣,她沒理由感覺不到。 她坐起身,又無力地倒回軟被之中,覺得頭昏昏沉沉的,睜開眼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徐南風頹然地將手臂擱在額上,閉上眼緩過這一陣眩暈。 怎么回事?她悶悶地想:又不是來葵水,身體怎么突然這般虛弱? 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披衣下榻,踩著虛浮的腳步梳洗。 外間的八寶聽到了動靜,忙打了干凈的溫水進來,笑道:“夫人,您醒啦?粥還在膳房溫著呢,奴婢這就去準備?!?/br> “哈啾!”徐南風打了個噴嚏,將發(fā)燙的掌心浸在水盆中,舒服地嘆了一口氣,隨口問道:“王爺呢?” 八寶拿了篦子給她梳頭,回答道:“今兒是王爺上朝述職的日子,一早就進宮去了,見夫人睡得熟,便沒有叫醒您?!?/br> 徐南風有些擔心紀王:“他眼睛不便,還需要上朝么?” “這……朝中的規(guī)矩,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王爺每半月才進宮述職一次,與其他人相比,已是很輕松了?!?/br> “他何時回來?”徐南風脫口而出,全然沒覺察到自己對紀王的關注與日俱增。 “王爺吩咐了,他會晚些回來,叫您不必等他,早些用午膳?!?/br> 徐南風點點頭,揉了揉酸痛無力的肩背,對八寶道:“昨夜悶著了,出了好些汗,你先燒桶熱湯來,沐浴后我再用膳?!?/br> “好,初夏天兒轉熱,是容易悶著,奴婢給您開窗透透氣?!?/br> 八寶將窗戶全都打開,便聽見姚遙的聲音遠遠響起,有氣無力地喊道:“桂圓蓮子八寶粥,你們都去哪兒了?給爺準備些吃得來,快餓死了!” 八寶從窗口探出身去,朝在院中踩水玩的姚遙道:“姚公子又不是斷手斷腳,不會自己去膳房取么!” 姚遙將水洼踩得一濺三尺高,憊賴笑道:“想吃桂圓蓮子八寶粥,有么?” 三個丫頭從不同的房間伸出腦袋來,異口同聲地朝他呸了一聲。 有姚遙在的地方,似乎永遠都這么熱鬧。徐南風笑了笑,對八寶道:“下去準備吧。” 八寶紅著臉退下,讓桂圓和蓮子準備膳食和熱湯。 徐南風脫力地倚在貴妃榻上,只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又熱又悶,喘不過氣兒來,渾身都不大對勁。 沐浴更衣,又勉強吃了一碗粥,身體總算恢復了些許精力,不那么綿軟了。 徐南風許久不曾生病了,小時候她曾故意跑出去淋雨,故意跌跤,然而并未換來葉娘太多的關愛。葉娘將她交給楊慎之后便撒手不管,依舊過著傷春悲秋、涂脂抹粉的怨婦生活。 漸漸的,徐南風不再做傻事折騰自己,轉而將精力放在習武讀書上,身體也好了起來。 這是近幾年來,她第一次生病。 沒關系,睡一覺便好了。她如此安慰自己,便脫了鞋上塌躺著。 桂圓給她送了冰鎮(zhèn)的涼茶上來,將她又躺回了榻上,便關切道:“夫人這是怎么啦,身體不舒服么?” 說罷,桂圓探身要來摸她的額頭。 徐南風伸手制止,她不想小題大做,便道:“有些累,睡會便好了,你去忙吧?!?/br> 桂圓仍有些不放心:“請大夫來看看吧,夫人?!?/br> “真沒事,讓我安靜地休息一下。”徐南風兒時喝了太多的藥,對大夫怕極了,一看到背著藥箱的人都會繞著走。何況以前她頭昏腦熱,也是睡一覺便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態(tài)度堅持,桂圓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將涼茶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低聲道:“那您先睡,半個時辰后奴婢再來看看,若是還不好,必然要請大夫來了?!?/br> 徐南風點頭,桂圓便悄聲退出門去。 正好姚遙叼著一只雞腿漫不經心地從角門前路過,桂圓忙喚住他,著急道:“姚公子,你來得正好!” “小桂圓,想爺啦?”姚遙笑得玩世不恭。 桂圓瞪著杏眼嗔怒道:“別開玩笑了,夫人好像生病了,要不要去告訴王爺一聲?” 姚遙故意戲弄她:“生個病而已,多大點事?!?/br> “你!”桂圓氣呼呼道:“若是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就等著被王爺責罰吧!” “好了,逗你玩呢!誰不知道她是王爺的心肝寶貝兒。”姚遙散漫一笑,將雞骨頭丟出墻外,揮揮手道,“時辰快到了,我這就進宮接紀王,等著吧?!?/br> 徐南風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刻鐘,沒等到紀王回來,倒是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夫人,外面有一個叫紅兒的姑娘求見,說是您母親的貼身侍婢?!卑藢殢拈T檻外頭探進頭來,詢問道,“奴婢讓她在外頭候著,您要見么?” 紅兒? 她為何獨自一人來紀王府了,母親呢? 徐南風揉著眼睛下榻,呼出一口燥熱之氣,迷糊道:“讓她進來吧?!?/br> 不稍片刻,紅兒便步履匆忙地奔了進來,話還未說出口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哭道:“南姑娘,夫人出事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徐南風一驚,猛然坐直身子:“發(fā)生何事了?” 徐府東廂房內,徐宛茹關上窗扇,隔絕屋外的狂風驟雨。她交疊著雙手來回踱步,顯得焦躁不安。 張氏倚在貴妃榻上,揉了揉脹痛的太陽xue,道:“茹兒,好生坐著?!?/br> 徐宛茹銀牙一咬,壓低聲音道:“母親,你找的那個人可靠么?” “黃老五想要發(fā)財,還得依靠我們張家,不過是一條狗,有何不可靠的?”張氏直起身子,招手將徐宛茹喚到身邊,叮囑道,“茹兒,你要記住,成大事者要善用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給自己留好后路,其他的便任由瘋狗去咬,即便失敗了,也不過是折損了一枚棋子罷了?!?/br> 徐宛茹愣愣地望著張氏,隨即恍然一笑,俏聲道:“母親你好厲害,我若是能像你一樣便好了?!?/br> “傻孩子,張家不出孬種,你才貌雙全,定會前途無量?!睆埵蠐崃藫崤畠旱哪樀埃凵駵厝?,如同在審視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第24章 逼債 “今日夫人收到表少爺的來信,說是有要事要約她去東郊巷出云閣商議,夫人不疑有他,一早便帶著我出門了。誰知到了東郊巷拐角處,不知從哪兒沖出來四五個漢子,混亂之中將夫人劫走了,還說什么表少爺欠了錢,要夫人代為償債……” 紅兒打著哭嗝,語無倫次道:“奴婢當時嚇壞了,大聲呼救,可那時四周根本沒有行人,那群漢子還捂住奴婢的嘴,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表哥欠了錢,與我娘何干!”徐南風氣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不可抑制地打著寒戰(zhàn)。她咬住自己的唇瓣,試圖通過疼痛來保持一絲冷靜,道:“那群漢子什么打扮,知道來歷么?表哥欠的是哪家的錢莊?” “他們沒有說,我追了幾丈遠,其中一人扔了幾張寫了字的紙給我,然后將奴婢一把推出了巷口,等奴婢再爬起來的時候,夫人已經……已經不見了?!?/br> 說著,紅兒將一疊皺巴巴的紙從懷中取出,顫抖著遞給徐南風。 那是一疊欠條,足有七八張,上頭的字跡很熟悉,每每舅舅表兄輸了錢,便會拿著欠條來徐府鬧騰,徐南風見了太多次,不可能認錯。 這的確是表兄葉小彪親筆寫下的欠條,上頭還有他的紅手印。 借條之下,還有個硬件骨碌碌滾出來,落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是個老舊變形的銀鐲子,徐南風一眼就認出這是母親隨身攜帶的東西。當初葉娘嫁給一貧如洗的徐謂,聘禮便只有這么一只銀鐲,葉娘將其視若珍寶,睡覺都不曾取下。 徐南風呼吸一窒,意識到母親真的出事了。她指尖顫抖,加快速度翻閱,見最后一張紙上,寫著一個偏僻的地址,還有斗大的兩行字:午時三刻,望表妹一人前來,救命! 字跡凌亂,可見是在極為緊張危險的情況下寫的,紙上還隱隱沾著血跡,干涸的暗紅色如刀般刺痛了徐南風的心。 欠條,手鐲,母親,救命……對方顯然是沖著她來的。 她大腦一片空白,呼吸急促,簡直不敢想象發(fā)生了什么,面色倏地變得蒼白萬分,雙目無神,猛然起身,一把將紙攥在手中,頭也不回地跑進雨簾中,直奔后院馬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