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徐謂就是葉娘的一切,徐南風(fēng)帶不走她。 見徐南風(fēng)沉默,張氏深吸一口氣,又換上一貫的和善笑容,繼而道:“我知道,你是怕與徐府斷絕關(guān)系后,你娘會受人欺負,你大可安心,我保證,從今往后葉娘在府中與我平起平坐,我有什么,絕對不會短她一分?!?/br> “母親!” “夫人!” 張氏抬手,示意他們噤聲,繼而朝徐南風(fēng)笑道:“南風(fēng),你可滿意了?” 好一招以退為進!徐南風(fēng)心想,我要信你就見鬼了。 張氏心計太深,徐南風(fēng)只能暫避鋒芒,轉(zhuǎn)而朝徐謂道:“斷絕關(guān)系不是小事,還需我母親在場同意,不僅如此,更要昭告天下才行?!?/br> “你娘那性格……”徐謂心虛道,“為父是怕她情緒激動傷了身體,這才沒告訴她?!?/br> 徐南風(fēng)道:“既然知道此事會傷了女兒的心,傷了我娘的身,你還執(zhí)意為之,豈非無情無義?” “你……徐南風(fēng),你且說同意不同意?”徐謂被逼急了,硬著頭皮道,“為父丑話說在前頭,古訓(xùn)有言:父母命,不可違,你私定終身已是城中丑聞一件,若不答應(yīng)絕親之事,便是不孝至極,嫁過去后,于紀王名聲有損!皇上威儀,斷不會容忍有辱皇家顏面的女子為妃!” “皇上賜婚,何來有辱!”徐南風(fēng)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心如刀絞,拔高了聲線道,“斷絕便斷絕,權(quán)當是你我間父女情份喂了狗!但這份帛書的措辭頗有不妥,我不滿意,需重新寫來!” 說罷,她轉(zhuǎn)頭盯著徐宛茹,厲聲道:“拿紙筆來!” 徐宛茹被她的神色嚇到了,一口氣憋在胸腔中,漲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張氏朝她點點頭,道:“聽她的,拿紙筆上來?!?/br> 徐宛茹這才嘀咕著‘憑甚要聽她的’,不情不愿地挪到書桌前,鋪紙磨墨。 徐宛茹泄憤似的,將墨條磨得沙沙作響,片刻,她將墨條隨手一扔,氣呼呼道:“磨好了!” 徐南風(fēng)走過去,深吸一口氣,竭力穩(wěn)住顫抖的指尖,將帛書上‘有女徐南風(fēng),年十九,因其行為乖張,蔑視禮法,上不孝親,下不愛幼,屢教不改’的這行字狠狠劃去,改成‘有女徐南風(fēng),年十九,因父追名逐利,恐其政見不合有損徐家仕途,故罔顧人倫,狠心與女南風(fēng)斷絕關(guān)系’…… 字字誅心,句句泣血。 將帛書中對自己的謾罵侮辱之詞修改完畢后,徐南風(fēng)又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將徐謂為了攀高枝,拋棄糟糠之妻另娶高官之女的負心事一一道來,寫到最后,一旁觀看的徐謂忍不住擦了擦額間的冷汗。 寫畢,徐南風(fēng)又將兩份文書抄錄了一遍,這才提筆吹墨,將另一份寫有徐謂拋棄妻子一事的紙張遞到徐謂面前,說:“尚書大人,你想與我斷絕關(guān)系,可以,但你也別忘了你十幾年前犯下的丑聞。若是將來你們做了任何對不起我娘的事,我便將此書昭告天下,到時候再看看,張家能不能保住你的烏紗帽。” 徐謂身為朝廷要官員,名節(jié)和品德至關(guān)重要,若是當年他拋妻另娶、貶妻為妾之事敗露,最少也是個貶謫的下場,還會牽扯到張氏一族和太子的名聲。 徐謂不樂意了,目光有些躲閃,聲音都沒了底氣,“你這是何苦,當真要逼我至此?” “到底是誰逼誰?我不過是在自保罷了?!毙炷巷L(fēng)哂笑一聲,說:“放心,若是我娘能快快樂樂地頤養(yǎng)天年,你們便什么事也沒有,我的要求如此簡單,徐大人還在猶豫什么?” 徐宛茹在一旁嘀咕道:“還沒出府呢,就連爹也不認了,一口一個‘大人’……” 張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徐宛茹只好垂首閉嘴。 徐南風(fēng)將帛書狠狠拍在案幾上,譏笑道:“徐大人,人在做,天在看,當心報應(yīng)不爽?!?/br> 說罷,她蒼涼一笑,轉(zhuǎn)身出門。院中花香鳥語,春光明媚,她卻如墜冰窖,一顆心冷冰冰,再沒了溫度。 第9章 再遇 回到后院,便見葉娘一身花哨艷俗的打扮,立在西廂廊下張望。 見徐南風(fēng)回來,葉娘迫不及待地拉住她,欣喜道:“南兒,聽說你爹將你叫去書房議事了,他對你說了些什么,是不是在討論嫁妝的事?” 葉娘今日穿了簇新的衣裳,可妝沒畫好,蛾眉一高一低,胭脂敷得太紅了,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住葉娘眼中的驕傲和興奮。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高興得像是個得了糖果的孩子。 書房里字字誅心的話語,那封令人心寒的帛書,徐南風(fēng)怎么忍心告訴這個可憐的母親。 空氣像是被稀釋了一般,窒息得難受,徐南風(fēng)沒有接話茬,走進屋疲憊道:“娘,別說了?!?/br> “喲,害羞了?”葉娘沉浸在與皇帝結(jié)為親家的喜悅中,全然沒注意到徐南風(fēng)蒼白的面色,仍喋喋不休道,“紀王府的聘禮一定不少罷,回頭我跟你爹說說,嫁妝須豐富些,不能丟了徐家的臉?!?/br> 葉娘哪里知道,徐謂非但沒準備勞什子嫁妝,還要與她的女兒斷絕關(guān)系,若是知道了,定會氣得肝腸寸斷。 徐南風(fēng)不敢想象那畫面,她眼眶發(fā)紅,只能匆忙捂住了眼,將淚漬揉碎在眼中,不給它淌出的機會。 正壓抑著,又聽葉娘道:“對了,我托人給你舅舅一家送了信,他們這兩日就會登門拜訪?!?/br> 徐南風(fēng)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娘,家里的破事都拎不清,就別讓舅舅一家來了?!?/br> 何況,舅父一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舅舅葉福好吃懶做,表哥葉小彪游手好閑,葉娘上京入了徐府后,葉福一家便賣了家產(chǎn)也跟著到了洛陽,隔三差五就要到尚書府走上一遭,順手刮點兒油水回去,偶爾甜言蜜語地朝葉娘騙些銀兩,如同跗骨之蛆,徐南風(fēng)一向不喜。 為了這事,徐謂沒少苛責葉娘,幾年前雙方撕破了臉皮,徐謂叫家丁將葉福父子打出府去,他們這才收斂了些許。 葉娘不以為意,“再怎么樣,他們也是親戚,自然要來撐場面的,否則張氏賤人還真以為咱們?nèi)~家沒人了!” 說是撐場面,更多的是炫耀。 徐南風(fēng)真是厭倦了,她抬起發(fā)紅的眼睛,唇瓣抿了抿,下定決心道:“娘,我要跟你說件事?!?/br> “什么事?”葉娘從興奮中回神,看見南風(fēng)濕紅的眼睛,不禁嚇了一跳,忙扳過她的肩左右瞧了瞧,問道:“誰欺負你了?” 徐南風(fēng)搖搖頭,道:“娘,你要做好準備,認真聽我說?!?/br> 見她神色凝重,葉娘緩緩收攏了笑意,捏著帕子局促地說:“好,你說?!?/br> “方才爹將我叫去書房,并非為了商議什么嫁妝。” 一想起書房中發(fā)生的事,徐南風(fēng)聲音有些發(fā)哽,她深吸一口氣,望著窗外的殘紅濃綠,顫聲道:“他和姓張的聯(lián)手,要逼我與徐府斷絕關(guān)系?!?/br> “什么?”葉娘滿臉震驚,嗖地從繡椅上起身,不可置信道,“南兒,你……你說什么?” “爹入了太子麾下,與紀王是政敵。他害怕我嫁過去后,太子會對他心生嫌隙,便要與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這一番話終于說出了口,徐南風(fēng)像是拔掉了一根毒刺,心中雖然鮮血橫流,卻又無比痛快。 葉娘受不住打擊,兩眼一瞪,眼淚流了出來,脫力跌回椅子中,口中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 徐南風(fēng)趕緊托住母親的身子,輕撫她的背脊給她順氣。葉娘不知哪兒來的這般力氣,反手攥住徐南風(fēng),像是抓住一根救命仙草,說:“南兒,你不能答應(yīng),可不能答應(yīng)?。槟镞€指望你給我撐臉面,怎么能說斷絕就斷絕!” 徐南風(fēng)擁住她,說:“娘,您別急,即便我與徐府斷絕了關(guān)系,您也依然是我至親至愛之人?!?/br> “不行,我去求你爹!他這是糊涂啊!” “娘!” 徐南風(fēng)按住葉娘的身子,冷聲道:“別求他,他的心是石頭做的,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利益。” 葉娘抱著女兒痛哭,絕望道:“那可怎么辦啊,可怎么辦啊!老天爺,我好不容易盼到這一天,為何要這般折磨我!骨血親情,那是說斷就能斷的嗎!” “娘,我?guī)愠龈貌缓?,我們離開徐家好不好?”徐南風(fēng)沒有流眼淚,葉娘是個沒有主見的婦人,那么她就要堅強起來,保護母親和自己。徐南風(fēng)抬袖給葉娘擦了擦眼淚,沉聲說:“女兒有苦衷,雖不能將你帶去紀王府享福,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洛陽或者其他地方給你買座宅子,配幾個下人,讓你過上舒服清凈的日子?!?/br> “可是南兒,你爹再無情,那也是我的丈夫啊!若我離開了徐府,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笑話一輩子的!”葉娘連連搖頭,哽咽道,“更何況,我們母女一走,豈不白白便宜了張氏那賤人!” “娘,你這是糊涂!既然徐府容不下我們,你又何必執(zhí)意留下?!毙炷巷L(fēng)蹙眉,強忍住心中的躁郁之氣道,“更何況,將來我嫁出府去,爹肯定會對外宣布與我斷絕關(guān)系,到時候你伶仃一人呆在府中,又該如何自處?” “不會的,南兒,你做了王妃,便無人敢欺辱我們母女?!比~娘執(zhí)意不肯走。她的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徐謂,此時放棄一切,如何甘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南風(fēng)心力交瘁,“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固執(zhí)些什么,是出于對他的愛,亦或僅僅是不甘心?” “南兒,你不必勸我,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為娘此生是不可能再離開你爹了。”葉娘用帕子抹了抹眼淚,拉著徐南風(fēng)道,“你別恨你爹,定是張氏從中挑唆,你爹是一時糊涂罷了,不會真的不認你的。” 徐南風(fēng)疲憊地搖搖頭,不再開口勸說母親,開始思索別的出路。 不多時,侍婢彩云從廊下匆匆忙忙奔了進來,拔高聲音欣喜道:“二夫人,紀王府的人來了,說是要見咱家南姑娘!” 彩云推門進來,見葉娘滿面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抹眼淚,便也覺察到了氣氛的凝重,訥訥道:“二夫人,南姑娘……” 徐南風(fēng)問道:“紀王派了誰過來?” “是紀王府的管家,還派了一輛頂漂亮的馬車,說是有要事要請南姑娘面議。” “我知道了,請她稍等片刻?!闭f罷,徐南風(fēng)抬手,示意彩云先出去。 見紀王對徐南風(fēng)如此上心,葉娘心情好了許多,面上綻開笑來,“南兒,你快去換件亮麗的衣裳,別叫人家久等?!?/br> 徐南風(fēng)點頭,轉(zhuǎn)入內(nèi)間去換了身淺色的春衫,著藕色的繡花羅裙,又對著銅鏡調(diào)整了發(fā)髻和釵飾,覺得并無失禮之處,這才在葉娘的叮囑聲中出了門去。 紀王府的馬車果然是門口等著,馬車旁立了一個笑容溫和的中年男子,儀容整潔,朝著徐南風(fēng)躬身行禮道:“在下姚江,乃紀王府管家,見過徐姑娘?!?/br> 徐南風(fēng)回以一禮,問道:“姚管家,不知王爺找我何事?” “這個,在下不是很清楚,還請姑娘先上馬車,見到王爺一問便知。”說罷,姚管家搬來踏腳的小凳,掀開車簾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南風(fēng)踏上馬車,隨即一怔,微微驚愕道:“紀王?” 她原本以為馬車中無人,卻不曾想紀王親自來了。 “午安,徐姑娘?!奔o王今日穿了一身紫袍,玉冠簪了一半的頭發(fā),另一半披散在肩頭,眼上依舊蒙著一條柔軟的白緞帶,與紫袍、墨發(fā)、玉冠交相輝映,將他渾身的貴氣與俊朗勾勒得淋漓盡致,徐南風(fēng)從未見過比他更適合優(yōu)雅入畫的男子。 紀王微微側(cè)首,沒有聽到她的動靜,便微微一笑,溫聲道:“車外危險,徐姑娘還是進來說話罷?!?/br> 紀王的膚色偏白,輪廓深邃卻并不鋒利,唇色是淡淡的紅。他不笑時已是俊美無儔,笑起來更是驚人,冰質(zhì)玉骨,溫潤非凡。 徐南風(fēng)回神,猶疑了片刻,方鉆進馬車中,道:“上次在東風(fēng)樓,還未謝過王爺贈送的茶葉?!?/br> 紀王微笑:“薄禮而已,不知姑娘是否喜歡?” “挺好?!闭f起這事,徐南風(fēng)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出來得匆忙,并不知王爺親自到來,故未準備回禮?!?/br> 紀王被她的耿直逗樂,低笑著說:“無妨,無妨。徐姑娘不必如此見外?!?/br> 車廂封閉狹小,紀王坐在左窗處,徐南風(fēng)便坐在右窗處,兩人的膝蓋幾乎要抵在一處。徐南風(fēng)往后靠了靠,盡量不觸碰到紀王。 管家跟著上了馬車,坐在前頭一揚馬鞭,車轱轆便滾動起來,朝城門方向駛?cè)ァ?/br> 徐南風(fēng)掀開車簾看了看,發(fā)現(xiàn)并不是去紀王府的方向,便略微訝異道:“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第10章 蒹葭 徐南風(fēng)訝異:“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紀王微微一笑,蒙著白緞的臉轉(zhuǎn)向南風(fēng),道:“暮春將逝,城郊朗山下有處美景,想帶你去瞧瞧,便自作主張來尋你了?!?/br> 這話不像是對一個各取所需的聯(lián)姻對象說的,徐南風(fēng)一時有些無言,有些摸不著紀王的心思了。 見她沉默,紀王便問:“可是我唐突冒犯了?” “不,我只是有些訝然。”說完,徐南風(fēng)又補上一句,“我很期待?!?/br> 紀王這才展顏,溫聲笑道:“以往得閑的時候,我都愛去朗山下走走,可惜今年雙目失明,大好春光不能親眼所見,想著借別人的眼睛去看看也好。我沒有其他的朋友,思來想去,只好冒昧來找姑娘了?!?/br> 原來如此。徐南風(fēng)道:“不礙事的,正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本彤斒沁€他上次茶葉的恩情了。 方才心情不佳,徐南風(fēng)的聲音有些沙啞,紀王顯然也注意到了,試探問道:“姑娘可有心事?” 徐南風(fēng)怔然。